鑒冰又哭又笑,踢打了一陣也就消停了,她的目光越過陳子錕的肩膀看到李耀廷默默地退出大廳時,不禁游離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復了正常,在陳子錕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
陳子錕吃疼,罵道:“你屬狗的啊。”
鑒冰毫不示弱:“就咬儂了,哪能辦。”
陳子錕回頭一瞧,大廳里早已空無一人,索性一手將鑒冰橫著攬起來夾到腋下向樓上走去,別墅造型別致,二樓有起居室、琴房、洗手間、露臺和一間臥室。
只有一間臥室!
鑒冰什么出身,察言觀色的能力遠超常人,陳子錕眉宇間些許遲疑盡在她眼底,嘆口氣道:“你這個兄弟真是交對了,如果沒有他,我怕是早就重操舊業了。”
陳子錕一愣,等待著她的下文。
“這座房子,是李耀廷買了送給我的。”鑒冰頓了頓又道,“你走以后,發生很多事情,我存錢的銀行倒閉關門,血本全無,你又杳無音信,生死不知,恰巧我以前的丫鬟投江死了,斧頭幫的人查三岔五上門勒索,幸虧李耀廷出手教訓了他們,又出錢幫我買了房子,雇了傭人,把我當大嫂敬著,如若不然的話,我又要淪落風塵了,到時候你頭上可要綠油油的哦。”
說這話的時候,鑒冰聽到自己心底的一聲嘆息。
李耀廷對她的一往情深,她又何嘗不知,若是換了尋常女子,面對如此癡心男子,早就投懷送抱了,更何況她還是出身風塵,婊子無情戲子無義,男人死了,跟小叔子好上,那是再天經地義不過的事情。
偏偏鑒冰是個出淤泥而不染的烈女子,認準了死理要為陳子錕守節,李耀廷沒有強人所難,反而對她更加照顧,買下這座霞飛路上的小別墅供她居住,隔三差五都來請安,但只是少坐片刻便走。
幾個月后,李耀廷才告訴鑒冰陳子錕還活著的消息,冰雪聰明的鑒冰從他的只言片語中獲知,其實他一直就知道陳子錕沒死。
但她并沒有戳破,更沒有在陳子錕面前提起。
院子里,李耀廷靜靜坐著抽煙,抽完一支煙,踩滅煙蒂抽了自己一巴掌:“你丫真沒出息。”
“大哥,哪能打自己?”一個跟班問道。
“滾。”李耀廷沒好氣的罵了一句,誰又能體會此刻他的感受呢。
他出身寒微,母親是個妓女,禮義廉恥在他心中本應如浮云一般,可打小在茶館書社里聽的大鼓、評書卻讓他對關二爺過五關斬六將,宋太祖千里送京娘的段子耳熟能詳,并且憧憬著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成為這樣義薄云天的好漢。
那段時間,他思想斗爭的很激烈,雖然陳子錕的信從廣州寄來,但鬼使神差的,竟然沒有拿給鑒冰看,有時候他會勸自己,不就是一個高檔點的煙花女子么,大錕子能睡我就睡不得?
可是鑒冰拒人千里之外的態度又讓他清醒過來,自己怎么能做不仁不義之徒,一方面理智占了上風,另一方面陳子錕又有信從湖南寄來,李耀廷最終戰勝了自己,始終有禮有節,未越雷池半步。
現在大錕子回來了,自己也解脫了,想想自己的所作所為,還是挺對得起兄弟的,想通了這一點,他如釋重負,再度進了小洋樓,高聲道:“親熱夠了沒有,我可上去了。”
鑒冰挽著陳子錕的胳膊出現在樓梯口,頭發有些蓬亂,臉上略微潮紅,嗔怪道:“嚷嚷什么,這不來了么?”
李耀廷道:“我在西餐廳訂了位子,給大哥接風,你們就準備穿這一身去?”
“呀,我要換身衣服,你們等下啊。”鑒冰趕忙返身回去,陳子錕聳聳肩膀,下樓在客廳落座,和李耀廷聊了起來。
“這才一年光景,你就發達了,是怎么做到的?”
李耀廷笑道:“還不是多虧了蔣大哥,我搞了些錢跟他炒股票,一夜之間就發了,說起來簡直就跟做夢似的。”
原來上海搞了一個證券物品交易所,交易有價證券、棉紗、布匹、金銀、糧油等,交易所的買賣由經紀人經手代辦,收取傭金,而蔣志清、戴季陶、陳果夫他們成立了一家名為恒泰號的經紀機構,專司“搶帽子”這種投機買賣,李耀廷深得俄國佬信任,盜用了彈子房的資金進行投機交易,賺了個滿盆滿缽,有了錢,什么事情都好辦,現在李耀廷已經是黑白兩道小有名氣的角色了。
這段發家史在李耀廷說來是平淡簡單,但背后的刀光劍影血雨腥風卻是顯而易見的,上海灘雖然是冒險家的樂園,但每一桶金子都帶著血和硝煙,這一點從李耀廷日益成熟的言談舉止就能看出。
足足等了一個鐘頭,鑒冰才化好妝下樓,一年多來未曾打扮的她面目一新,明艷照人,李耀廷叼在嘴里的雪茄都差點掉了。
陳子錕也傻眼了,自己的女人打扮起來,果然風華絕代。
鑒冰很滿意這種效果,款款下樓,一手挽住陳子錕,一手挽住李耀廷,甜甜道:“走吧。”
午餐是在霞飛路上的一家法國西餐廳吃的,吃飯的時候陳子錕說自己隔幾天就要乘船去歐洲了,鑒冰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那豈不是要置辦行頭?”
陳子錕道:“我在北京的時候做了幾件衣服的,就不必了吧,再說時間也緊張。”
鑒冰哪里肯依,道:“你看看你身上這件西裝,袖子這么長,襯衣都露不出,還有這墊肩,軟塌塌的,北京的裁縫到底不如阿拉上海的,不行,一定要做幾套洋服才能出國,襯衣起碼要一打,還有襪子和皮鞋,都要找人定做,你不要愁眉苦臉,我來安排。”
說到趕時髦,做新衣服,那可是鑒冰的強項,當即就扯著陳子錕和李耀廷去了相熟的裁縫鋪子,鑒冰可是上海灘的風云人物,雖然一年多未曾在社交圈露面,但名氣依然在,掌柜的親自出面接待,讓小伙計捧出無數布料供客人挑選,又奉上茶水,畫報,讓兩位男賓稍坐休息。
看著鑒冰忙忙碌碌又喜悅的樣子,李耀廷覺得有些落寞,剛要出去抽煙,忽聽鑒冰招呼:“耀廷,你來量量尺寸。”
“怎么還有我?”李耀廷拿出的香煙又塞了回去,故作驚訝狀。
鑒冰雙手叉腰:“嫂子幫你做衣服,不愿意?”
“愿意,可美死我了。”李耀廷樂顛顛的上前讓裁縫拿著皮尺給自己量腰圍。
一共訂做了白色、淺灰色和海軍藍三套西裝,外加呢子大衣,獵裝外套、襯衣手套襪子手帕圍巾之類的小零碎也不能少,式樣都是最新款的,而且要加急做,有鑒冰這個內行在這兒,掌柜的也不敢漫天要價。
付了訂金,三人從裁縫鋪出來,直奔大馬路而去,鑒冰說要在百貨公司給陳子錕買金表、金筆之類的飾品 說是鑒冰幫買,其實是陳子錕出錢,現在他可是財大氣粗,在京時各路朋友給的程儀和陸軍部的旅費,加起來有兩萬塊之巨,足夠他小小的揮霍一下。
說是給陳子錕買金表,結果到了百貨公司卻變成給鑒冰買首飾,這種地方的售貨員都是人精,見兩位紳士陪著一位貌美如花的小姐前來逛商店,還不使盡渾身解數伺候,鑒冰看中一款售價二百元的鉆石白金胸針,當即便愛不釋手了。
陳子錕毫不猶豫道:“買了。”說著點了二百元鈔票過去。
售貨員諂媚道:“先生好眼力,這是意大利貨,全上海灘僅此一件。”
正說著,后面擠過來一個妖艷女子,見到擺在絲絨托盤上的胸針,頓時尖叫起來:“好漂亮的胸針,我要我要。”
又有一個西裝革履的公子哥走過來,大咧咧道:“喜歡就買,給我包起來。”
鑒冰不禁側目,和顏悅色道:“先生,我們已經買下了。”
公子哥上下打量著鑒冰,眼神中有些驚艷的意味,道:“你多少錢買的,我加倍給你。”
鑒冰不卑不亢道:“對不起,我們不出讓。”
妖艷女子瞥了一眼鑒冰,大概是有自慚形穢之感,竟然勸那公子道:“算了,我們再看看別的。”
可那公子竟然不依不饒,一雙眼睛緊盯著鑒冰,似笑非笑道:“今天我就要定這枚胸針了,你盡管開價,本少爺一概接著。”
陳子錕剛要上前說話,李耀廷以眼神止住他,示意自己來解決。
事實上李耀廷早耐不住性子了,對方看鑒冰的眼神讓他很是不爽,視兩位男士如無物的態度更是囂張的有些欠揍了,不過在百貨公司這種公共場合,大打出手還是不合時宜的,所以他干咳一聲上前道:“朋友,幫幫忙好不拉,我們不出讓。”
“有你什么事?走開。”公子一瞪眼,聲音提高了八度。
李耀廷脾氣也上來了:“你丫誰啊,找打是不?”在上海灘經歷過風雨磨礪之后,昔日撿煙頭的窮小子已經隱隱有些黑老大的氣勢了。
“有種你就動我一根手指試試?”公子哥根本不吃他這一套,反而欺身上前,狂傲的注視著李耀廷。
李耀廷不怒反笑,這種花花公子他見得多了,仗著家里有幾個臭錢就在外面花天酒地揮金如土,尤其喜歡在女人面前擺譜裝大,和這種人動手,簡直墮了自己面子。
“該哪兒涼快就哪兒涼快去吧。”李耀廷嗤之以鼻,一把將他推開。
公子哥惡狠狠道:“你們等著!”轉身便走。
李耀廷不以為然,讓售貨員把胸針裝進盒子,交給鑒冰道:“今天真不順,出門遇煞筆,咱們看電影去,除除穢氣。”
剛出百貨公司的大門,呼啦一下四個打手就圍了上來,堵住他們的去路。
剛才那位公子哥從汽車里鉆出來,盛氣凌人道:“今天不給我跪下認錯,別想出這扇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