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束鮮花,在寒冷的冬季可是價格不菲的奢侈品,鑒冰翻看了花束,卻沒找到卡片,她雖然冰雪聰明,但也猜不到是哪個愛慕者送的鮮花,但女人終歸是喜歡花的,她拿出剪刀修飾了一下枝葉,將鮮花插到了花瓶里擺在了陽臺。
樓下弄堂里,李耀廷正抽著煙徘徊著,忽然看到鑒冰的窗口擺了一瓶鮮花,不由得咧嘴笑了,丟下煙蒂整理一下西裝,留戀的看了一眼,走了。
鑒冰還是回四馬路重操舊業,花界一日千里,幾個月沒在風月場上出現,名氣和身價就跌了不知道多少,雖然也經常有局票來邀,但鑒冰顯然不在狀態,不是走神就是發脾氣,生意一落千丈。
沒有生意就沒有收入,養不起傭人,買不起鉆石項鏈和最新款的裘皮大衣高跟鞋,沒有這些裝扮,有身份的客人就更不會叫局,沒辦法,鑒冰只好將自己的奧茲莫比爾小轎車低價賣掉,勉強又維持了一段時間,每天晚上,依然有鮮花送到門口,但到底是誰所送,鑒冰一直都不知曉。
書寓比長三、幺二堂子都要高級,就在于她們只做高端客人,收費也比較昂貴,來往都是社會名流,財閥大亨,出手闊綽一擲千金,傭人光吃小費就夠了,鑒冰生意太差,傭人們連月錢都不能按時拿,更是滿腹牢騷。
這天中午,好不容易有客人登門,進來一看,竟然是一直傾慕鑒冰的洋行小開丁公子,丁公子開門見山,拿出一張一萬塊的匯豐銀行本票說:“鑒冰,只要你嫁給我,這張本票立刻就是你的。”
鑒冰不動聲色,傭人們眼睛卻都紅了,青春飯吃不了幾年,嫁入豪門是每個煙花女子的終極夢想,天上竟然掉下這么一大塊餡餅,看來老天對鑒冰不薄啊。
她們這些俗人,哪里知道鑒冰的心思,丁公子生的一副豆芽菜的體格,戴副眼鏡斯斯文文,其實不過是中學畢業,年紀輕輕就是個大煙鬼,整日花天酒地吃喝嫖賭,嫁給這樣的人,只怕不是守寡就是做棄婦。
鑒冰不動聲色的將銀行本票推了回去:“謝謝儂,阿拉自家有生意。”
丁公子惱羞成怒,脖子上青筋都乍現了:“鑒冰,儂生意還能做得下去么,再這樣下去早晚淪落到幺二堂子里讓千人騎,萬人壓!”
鑒冰一點也不惱,慢悠悠的點燃水煙袋,一口吹滅了火折子,輕飄飄的說:“就算淪落到咸肉莊讓賣苦力的睡,又和丁公子有啥子關系?”
丁公子氣的亂跳:“我看你能撐到幾時,誰不知道你生意不行了,一個禮拜都沒進賬。”
鑒冰動作一僵,這話觸到他的痛處了,沒有錢在上海灘真是寸步難行。
丁公子生意柔和下來:“鑒冰,我心里是有你的,做我的女人吧,鈔票管夠。”
忽然外面有人說道:“上海灘就只有儂有鈔票?”
眾人一起扭頭,只見門口站著一個西裝青年,歪戴著禮帽,肩頭披著一件英國拷花呢的大衣,嘴上叼著一支香煙,身后跟著兩個戴鴨舌帽穿短衫的癟三,正擦著火柴幫他點煙。
鑒冰微微吃了一驚,這不是陳子錕的那個小兄弟李耀廷么,上次他在自家耍狠剁了一只手指嚇退了斧頭幫的人,從那以后阿貴他們再也沒有登門,自己還沒來得及感謝他呢。
李耀廷的鼻孔里噴出一股煙霧,走過來看也不看丁公子,變戲法一般從背后拿出一束鮮花來:“鑒冰小姐,送給你。”
鑒冰略略錯愕,鮮花竟然是李耀廷送的,聽說他只是彈子房一個服務生,每天一束鮮花,可是不小的開銷啊,她只是稍微遲疑了一下,便將鮮花接過,落落大方道:“多謝李先生捧場。”
丁公子上下打量著李耀廷,摸不清他的路數,便摸出名片遞過來:“未請教?”
李耀廷接了名片,很客氣的說:“原來是丁公子,幸會,我叫李耀廷,黃浦江上討生活的粗人,今天特地帶兄弟來捧鑒冰小姐的場,呵呵。”說話間不經意的撩起西裝下擺,露出左輪槍的槍柄。
丁公子倒吸一口涼氣,旋即又硬氣起來:“李先生原來是幫會中人,對了,家父和英租界巡捕房的史云斯探長是莫逆之交,下回介紹你們認識,大家一起喝茶。”
李耀廷淡淡一笑:“巡捕房的兩名西捕被人殺掉的案子還沒破吧,史云斯探長哪有心思喝茶。”
丁公子討了個沒趣,李耀廷卻瞥見桌上那張一萬塊的匯豐本票來,頓時從西裝口袋里摸出一張莊票拍在桌上。
“五百兩崇余錢莊的莊票,切。”丁公子嘲諷的哼了一聲,上海金融業發達,最堅挺的莫過于洋人的銀行和寧波人的錢莊,銀行本票和錢莊的莊票一樣都是硬通貨,但五百塊未免太少了些。
“鑒冰小姐,請你再考慮一下,我保證只愛你一人,絕不另外娶妾。”丁公子信誓旦旦的說道,完全將李耀廷視作無物。
“啪”的一聲,李耀廷一巴掌拍在桌上,勃然色變道:“鑒冰是我大哥的女人,誰敢搶,我就對他不客氣。”
丁公子膽子小,不想和幫會中人繼續糾纏下去,自己找了個臺階道:“我還有事,就不陪你們了,再會。”
鑒冰含笑道:“丁公子這就走了,有空再來捧場啊。”
送走了丁公子,鑒冰招呼傭人預備酒菜,李耀廷卻留下一張卡片道:“鑒冰小姐,有事可以打這個電話找我,再見。”
“這莊票?”鑒冰遲疑道。
李耀廷道:“這點小錢,是留給鑒冰小姐打賞下人用的。”
“李先生…”
“回見。”李耀廷帶著手下匆匆而去,鑒冰倚在門口,忽閃著長長地睫毛看著他的背影,有些不懂。
湖南衡陽,大軍終于要撤防北上了。
當地鄉紳組織了百姓送別第三師北去,父老鄉親們向愛民如子的吳大帥獻上了萬民傘,雙方灑淚而別。
隊伍浩浩蕩蕩逶迤北上,陳子錕和王德貴坐在師部直屬輜重營的大車上,百無聊賴的望著路邊的稻田。
此時陳子錕已經從軍半年多了,卻依然是最低級的二等兵,他問王德貴自己啥時候才能當上軍官扛上肩章,王德貴掰著手指頭給他算起來。
“你現在是二等兵,再往上是一等兵,上等兵,下士、中士、上士,過了上士才能算軍官,準尉、少尉、中尉,慢慢的往上爬吧。”
陳子錕問:“老王,你是什么軍銜?”
王德貴說:“我啊,當了二十年的兵,現在才是個上士。”
陳子錕傻了眼:“媽了個巴子的,這得等到哪輩子才能當上軍官啊。”
王德貴道:“這你就不懂了吧,不打仗怎么升官晉級,老話說的好,無功不受祿,你體格再好,槍打得再準,長官也不能提拔你啊,為啥,不能服眾啊。”
這話說的陳子錕心里去了,軍隊是個令行禁止,循規蹈矩的大集體,如果不打仗,很難能有一展所長的機會。
車轔轔馬蕭蕭,蒼茫湖湘大地之上,滿眼都是穿灰軍裝的大兵,陳子錕所在的師部炊事班隨中軍先行,經過數日行進,大軍來到長沙附近之時,忽然師部傳令兵跑來下達了一級戰備的命令。
長沙是湖南督軍張敬堯的地盤,那可是第三師的死敵,部隊立刻全面警界,警衛營刺刀出鞘,子彈上膛,陳子錕也給自己的馬槍里壓滿了子彈,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
王德貴卻拿帽子蓋了臉,懶洋洋的躺在車上說:“放心吧,打不起來。”
陳子錕納悶道:“為啥打不起來?”
王德貴道:“張敬堯手底下那點兵,夠咱第三師塞牙縫的么,打死他都不敢先動手,我估摸著是他們怕咱把長沙占了,做出個樣子給自己壯膽呢。”
陳子錕道:“第七師七萬人槍,不會那么不經打吧。”
王德貴道:“你年紀小,不知道隊伍里的規矩,督軍大帥占了地盤之后,搜刮來的民財,先往上海外國銀行里存,然后在天津租界里買房子,再在老家買地,修祠堂,最后剩的那點錢才用來養兵,你說這樣的兵能上陣么,上了陣能打仗么?”
果然如同王德貴所說,大軍經過長沙有驚無險,據說吳師長還特地去拜訪了張督軍呢,兩邊客氣的好像一個娘生的。
五月底,吳佩孚手下一師四旅三萬人馬抵達了武昌。
武昌是辛亥首義之地,部隊在閱馬場休整,等待渡江,遙望江面,煙波浩渺,百舸千帆,北岸漢口盡是樓宇房屋,遠比武昌繁華熱鬧的多。
這里是湖北督軍王占元的地盤,王督軍乃是直系中人,巴不得吳軍早日北上逼迫段祺瑞下臺,所以早早預備了浮橋和輪渡,全力協助第三師渡江。
師部被安排在第一波渡江,炊事班坐在輪渡上渡過了長江天險,陳子錕望著南岸山巔,蒼翠之間有座翹脊飛檐的高樓,樓上白光一閃,他趕緊喊道:“老王,快看。”
“別看了,那是黃鶴樓,師長肯定在上面看著咱們呢。”王德貴見怪不驚,頭也不抬,在輪渡的顛簸中呼呼大睡。
黃鶴樓上,將星閃耀,佩刀鏗鏘,吳佩孚、王占元、還有一個極其魁梧的將軍憑欄而立,指點江山。
吳佩孚放下手中的望遠鏡,頗有些得意的問那魁梧將軍:“煥章,看我第三師軍容如何?”
那將軍道:“第三師是玉帥練就的鐵軍,我馮玉祥佩服的五體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