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姐一個婦道人家能有多大見識,她除了察言觀色見風使舵背后嚼舌頭拿針扎小人之外,基本沒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真讓她去巡捕房舉報兇犯領懸賞,她還不敢呢。
其余幾位廚娘丫鬟幫傭比芳姐還不堪,一聽到巡捕房的字眼就畏首畏尾,沒有一個敢去報信領賞的。
他們的擔心是有道理的,三千塊錢的賞格很高,足以買上幾條人命,巡捕房里那些家伙吃人不吐骨頭,貿然前去舉報,搞不好會雞飛蛋打一場空,賞錢領不到,還連累了自己,所以此事必須從長計議。
“阿拉表哥在十六鋪碼頭討生活,認識場面上的人,找伊拉出面保管沒問題。”丫鬟小桃說道,她是川沙鄉下人,所謂的表哥其實是個游手好閑的無賴,整日吃喝嫖賭,全靠小桃接濟,不過他認識斧頭幫的人卻是實實在在的。
一幫頭發長見識短的娘們最終商定,由小桃出面找表哥辦理此事,小桃匆忙出門叫了一輛黃包車直奔十六鋪碼頭而去。
但凡車站碼頭附近,必定居住著大批苦力,十六鋪碼頭乃是黃浦江上極重要的客貨運樞紐,每天過往人流何止十萬,上下貨物更是不可計數,大批的苦力工人以此為生,更有許多流氓地痞混雜其中,小桃的表哥阿貴就是其中之一。、
碼頭西南方搭建著許多被上海人稱作滾地龍的低矮窩棚,苦力和他們的家眷就蝸居在這里,一走進棚戶區,各種難聞的氣味撲鼻而來,光屁股小孩到處亂竄,野狗在垃圾堆邊翻著食物,婦女們提著水桶在自來水龍頭前排著長隊。
小桃很容易便找到了阿貴,她的表哥正坐在一間雜貨鋪門口和人打麻將,阿貴嘴里叼著煙卷,翻翻眼皮看了小桃一眼,不耐煩的問道:“啥事體?”
“大事。”小桃掏出懸賞告示亮給他看,阿貴驚得煙卷都掉了,慌忙起身叫圍觀的朋友幫自己打一把,然后把小桃拉到一旁仔細詢問,小桃得意洋洋的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遍,阿貴興奮的直搓手,領著小桃來到一間破房子門口。
房子里傳來嘿咻嘿咻的聲音,小桃聽的面紅耳熱,阿貴卻不當一回事,蹲在一旁抽煙,過了一會,一個黑壯漢系著褲子出來了,阿貴上前低語了幾句,黑壯漢瞅瞅小桃,點點頭。
這黑漢就是斧頭幫的大當家老疤,斧頭幫是青幫下面一個小分支,總共四五十個人,靠坑蒙拐騙替人收賬過活,總之是什么來錢干什么,但實力有限,一直是個不上臺面的小幫派。
看了懸賞告示,老疤直撓腦袋,這事兒不好辦,上面寫的捉拿兇犯扭送巡捕房者賞金三千塊,提供有效線索者賞金五百,可四馬路是別人的地盤,自己若是興師動眾派幾十個弟兄過去拿人,肯定會招惹麻煩,直接去巡捕房告密的話,若沒有可靠的中間人,連這五百塊都撈不到。
老疤倒是有個靠山,是法租界巡捕房的葉天龍,可這案子是發生在英國人地面上的,找葉天龍有點不合適,況且這種事情牽扯越多越麻煩,狼多肉少攤到斧頭幫身上,就沒幾個銅鈿了。
思來想去,老疤終于想到一個合適的中間人,他認識一位在萬國商團當隊長的洋人,請他帶人去把兇犯抓了,再到巡捕房領賞,大不了三千塊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也比一分錢拿不到的好。
“儂看清楚了,就是布告上的人?”老疤再次問道。
小桃怯生生的點頭:“是的,求求儂,不要連累我家先生。”
“儂放心好了,阿拉辦事有分寸。”老疤才不把小桃的話放在心上,叫上幾個兄弟去江邊找人去了。
四馬路,鑒冰書寓,幾件沾血的衣服已經洗干凈了,整齊的疊好擺在床上,陳子錕拿起那塊繡著Mayling字樣的手帕若有所思,忽聽身后驚呼:“你要去哪里?”
一回頭,鑒冰正捧著一碗參湯站在不遠處,陳子錕道:“我該走了。”
“不許走。”鑒冰將參湯放下,走過來從后面抱住陳子錕的腰,臉貼在他的脊背上低聲道:“梁園雖好卻不是久戀之地,我懂你的心思,你是九天鯤鵬,我留不住你的,可你至少要等到傷勢好轉,風聲平息再走吧,現在外面到處都是通緝你的告示。”
陳子錕道:“我無故失蹤這么久,大家都要擔心的。”
鑒冰道:“不就是蔣志清、戴季陶他們這幫酒肉朋友么,回頭我告訴他們你在我這兒便是。”
陳子錕道:“我不是說他們,我說的是李耀廷,和我一起闖上海的兄弟,我現在住在他那兒,突然不回去,他肯定要滿世界找我的。”
風月場上混飯吃的人,大都有過目不忘的本事,陳子錕一提起李耀廷的名字,鑒冰立刻想起來了:“哦,是那個北京來的小伙子,這樣吧,你告訴我他在哪兒,我去找他。
陳子錕無奈,只好告訴了鑒冰李耀廷的地址。
鑒冰讓陳子錕好好在家休息,自己換了一身男裝,開著奧茲莫比爾小汽車來到彈子房,一進門就吸引了無數目光,因為鑒冰實在是太美了,就算穿了男裝也難以掩飾那股風華絕代之感,反而有一種特殊的美,引得彈子房里的華人洋人都停下球桿呆呆的望著她。
李耀廷立刻認出了鑒冰,眼睛一亮迎上去,稍微有些語無倫次道:“鑒冰小姐,您是來找我的么?”
“哦,李先生,對,我是來找你的。”鑒冰的北京官話里帶點吳儂軟語的糯甜之感,余音裊裊,讓李耀廷骨頭都酥了。
自打那次一起喝酒之后,李耀廷就將鑒冰視作自己的夢中情人和前進的動力源泉,每當遇到挫折的時候,他就告誡自己說,小順子你丫的要努力,要出人頭地,才能睡到鑒冰這樣的絕色女人。
夢中情人突然來找自己,這是幻想中才會出現的一幕,李耀廷激動的說話都結巴了:“我我我,我請你喝杯酒。”
“我不是來喝酒的,我是來告訴你,陳子錕在我那里。”鑒冰壓低聲音道,同時環顧四周,那些男人們立刻收回貪婪的目光,裝作擊球的樣子,但還是偷眼在鑒冰柔美的軀體線條上欣賞著,意淫著。
“大錕子在你那里?這幾天可急死我了。”李耀廷知道鑒冰不是來找自己的,不免大為失落,不過尋找到陳子錕的下落,又讓他感到興奮,英籍巡捕被殺一事他也聽說了,按照他對陳子錕的了解,幾乎可以確定,這事兒就是自己這位兄弟干的,陳子錕連續失蹤數日,李耀廷急的不輕,到處都找遍了還是沒有下落,如果不是因為鑒冰來,下了班,還會出去繼續尋找的。
鑒冰道:“他讓我轉告你,一切平安,不用擔心。”
“不行,我得去看看他,我就這么一個兄弟了。”李耀廷堅持道,鑒冰無奈,只好帶他回去,兩人剛到門口,正遇到精武會的人來找,司徒小言眼尖,一眼看到李耀廷,頓時奔過來拉住他問道:“有五師兄的下落了么?”
這些天來,司徒小言等人一直在尋找陳子錕的下落,甚至比李耀廷還要著急,李耀庭不忍隱瞞她,便道:“找到了,在鑒冰小姐那里。”
司徒小言打量著鑒冰,見這女人穿著一身洋服有些不倫不類,但卻挺好看的,女人的直覺告訴她,這女人不是好東西,五師兄和她搞在一起絕沒有好事,立刻虎起臉道:“你把我五師兄藏到哪里去了?”
鑒冰何等樣人,豈能聽不出司徒小言語氣里的敵意,不過搭眼一看,就知道這是個單純的女孩子,絕非自己的對手,便溫和的笑道:“你五師兄受了傷,在我家調養了幾日,你不放心的話,不妨一起去看。”
“去就去。”司徒小言道,又招呼隨自己同來的歐陽凱道:“走,咱們一起去。”
于是,四人驅車回到了四馬路上的書寓,一看到書寓門口掛的紅燈籠,司徒小言的臉就紅了,原來傳言沒錯,五師兄真的和這些壞女人搞在一起!
進了書寓,來到臥房門口,鑒冰推門道:“子錕,看我帶誰來了。”
陳子錕身負重傷,僅僅休息了幾天不可能恢復到生龍活虎的地步,此時正躺在床上靜養,見李耀廷和司徒小言他們都來了,便要下床迎接,卻被鑒冰一把按住,柔聲道:“你別動,小心傷口。”
“他們居然都睡在一起了。”司徒小言心中大為不樂意,小女孩心性直,臉上立刻表現出來了,不過歐陽凱卻松了一口氣,看來五師叔另有所愛,對自己沒威脅啊,以往錯怪他了。
李耀廷疾步上前,掀開被子一看,大驚失色:“這么重的傷!”
司徒小言和歐陽凱也目瞪口呆,陳子錕身上纏滿了繃帶,簡直是遍體鱗傷。
與此同時,一隊身著卡其軍服,扛著刺刀槍的商團步兵乘坐卡車開到了四馬路,同來的還有斧頭幫的一群人,他們悄悄包圍了鑒冰書寓,帶隊的獨眼龍隊長摘下墨鏡,將玻璃眼球摸出來用手帕擦拭干凈,又安回眼眶,用俄語吩咐手下道:“上刺刀。”
歪戴帽子的彪悍大兵們從腰間摘下四棱刺刀安裝在莫辛納甘M1891式步槍的槍管上,頓時寒光一片。
斧頭幫眾們也從褲腰帶上拔出斧頭來以壯聲勢,但他們單薄的體格和黃瘦的面容,在人高馬大的白俄商團隊員面前卻被襯托的極其猥瑣不堪。
老疤諂媚道:“安德烈隊長,到時候賞金可別忘了小的。”
獨眼龍瞅瞅他,用漢語道:“你確定那個人姓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