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光車廠,這名字響亮,小順子和寶慶對視一眼,贊同的點了點頭。
“錕子,你就是咱們紫光車廠的大掌柜。”
陳子錕趕緊擺手:“我干不了那個,當老板的得官私兩面都得的開,站得住,我初來乍到的,人頭都不熟,哪能干這個,我覺得這個掌柜讓薛大叔來當比較靠譜。”
“我爹?”寶慶納悶道。
“對,薛巡長最合適。”陳子錕道。
“可是我爹有差使啊。”寶慶撓著頭,一臉的不解。
陳子錕微笑道:“你只管轉告,答不答應是薛大叔自己的事情。”
前門警所的薛平順拖著疲憊的腳步向家里走去,他今天又在茶館坐了一天,啥事沒干。
每天早上他都擦亮自己的舊皮鞋,裝著上差的樣子出門,其實他的巡警差使已經被革職了,起因就是那天他把陳三皮帶到了馬宅門口,讓李警正和馬警佐丟了面子。
自打大清朝辦新式巡警那年起,薛平順已經干了十五年巡警,十五年啊,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說開革就開革了,同僚們替他求情,可上面說,這事兒沒有回旋的余地,薛平順年老體弱,已經不適合當巡警了。
可老薛今年滿打滿算,才不過四十出頭,正是年富力強的好時候啊。
薛家全靠薛平順一個月七塊錢的維持,眼瞅著年關到了,欠下的賬還沒還,差使卻沒了,年過不去了不說,連一家人的嚼谷都沒了著落,薛平順一夜之間彷佛老了十歲,步履比以前更蹣跚了。
回到大雜院的家里,把制帽往墻上一掛,回頭一看,桌上擺著幾個菜,一壺酒,寶慶喜滋滋的說:“爹,有好事。”
“啥好事?”
“大錕子買了四輛洋車,開了個紫光車廠,想請您當掌柜呢,就怕您警所那邊的差使推不掉,畢竟干了十幾年,有感情了…”
薛平順精神一震,忙道:“干巡警也不是常法,做個小買賣才是正道,掌柜我是干不來的,打個雜還行。”
寶慶驚喜道:“爹,你答應了?”
薛平順點點頭,心中泛起一陣感慨,陳子錕比自家兒子要細心啊,他肯定是看出自己丟了差使,才請自己來車廠管事的。
這孩子,心好啊。
第二天一早,小順子在大雜院門口放了一掛鞭炮,宣告紫光車廠開張,老少爺們都穿著出客的衣服簇擁在那四輛洋車旁邊。
北京內外城的車廠不計其數,多的像崇外上頭條的“五福堂”,朝陽門外的“馬六”,“繁華”,起碼都有二三百輛車,少的也有一二十輛,但是象紫光車廠這樣,才四輛車就敢開張的微型車廠還真沒見過。
這四輛車真叫漂亮,一水的雕花紫漆,車把上有保暖棉套,車簾子上鑲著玻璃,最顯眼的是腳踏板左右外幫上掛著四盞電石燈,那叫一個氣派,北京城里掛四盞燈的可是頭一份,這么漂亮的車,不找幾個年輕力壯、身高腿長的壯小伙拉著,都對不起它。
本來說讓寶慶負責拉一輛車的,但是他答應過給斯坦利醫生拉包月,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只能把機會讓給別人,小順子看著車也眼饞,但再漂亮的洋車也比不過六國飯店的吸引力,所以他也不能加盟。
這也沒關系,北京城里別的不多,就是吃不上飯的閑漢最多,薛巡長人頭又熟,很快就找了三個街坊小伙子,都是本份厚道的年輕人,把車交給他們也放心,還剩一輛車,由車廠老板陳子錕親自拉。
薛平順當車廠的掌柜,收車租、檢查車輛損耗,雖說現在才四輛車,根本用不到專人來管,但陳子錕未雨綢繆,野心大大,要把紫光車行做到全北京數的著的大車廠,所以甭管規模大小,制度得先架起來。
紫光車廠開業,薛平順也去市政公所辦理車廠執照,他是北京當地人,車廠得用他的名字登記,臨行前陳子錕拿了一張名片給他:“拿著這個,興許好使。”
薛平順一看,是外城警察署的署長許國棟的片子,頓時笑道:“那絕對好使。”
四輛車全放了出去,陳子錕拉著洋車直奔石駙馬大街去了,在林宅門口把車一支,開始等人。
此時林宅正在接待客人,一個頭發剛硬,留著一撮小胡子的中年男子坐在客廳里,和林之民夫婦談笑風生。
“周先生,謝謝您給我們家介紹的車夫,那小伙子人不錯,挺精神的,不過我們家現在用汽車了,所以…”林太太很客氣的用上海腔的國語說道。
中年人把象牙煙嘴從嘴里拔出來,吐出一口煙道:“沒關系的,我也是舉手之勞,托一個認識的老巡警介紹的車夫。”
“那就好,樹人兄,內人就是這樣,見不得剝削階級的存在,她覺得坐人力車就是剝削,而坐汽車就不是剝削。”林先生打趣道。
中年人道:“汽車夫駕駛汽車,也是一種勞動啊,只能說,坐汽車是換了一種性質的剝削。”
大家哈哈笑了起來,又扯了一些家常,中年人起身告辭:“給你們拜年了,我還有事。”
太太道:“正好我要去東安市場,送您一程吧。”
中年人道:“南轅北轍,不順路啊,我叫一輛洋車就行。”
出了林宅,和林氏夫婦告辭,中年人瞅見胡同口蹲著的陳子錕,一招手道:“膠皮!”
陳子錕直起身子,打量著這個中年人,身量不高,神采奕奕,大褂的前襟上別著一桿自來水筆,看著就像個文化人,本來不想拉他的,但是不知怎么地,就鬼使神差的說了句:“去哪兒啊您?”
“西直門,多少錢?”中年人邁步上了車。
“兩個大子兒。”陳子錕拉起車便走。
年關臨近,街上的人稀少起來,前幾天的雪化完了,一條大路筆直,北風呼嘯,把路上的浮土吹得干干凈凈,光禿禿的樹叉子在風中顫抖著,這天真冷。
陳子錕撒開兩條腿在空蕩蕩的大路上奔著,忽然路邊一個老婦人橫穿過來,陳子錕急忙減速讓行,但車把還是兜住了老婦人敞開的棉背心,人慢慢的倒了下去,橫臥在車前。
“沒什么的,走你的吧。”中年人說道。
陳子錕卻蹲下去,攙扶老婦人起來,這個老婦人讓他想到了杏兒娘,大冷的天還在街上走,肯定是為了生活在奔波。
“你怎么了?”他問道。
“我摔著了。”老婦人有氣無力的說。
陳子錕四下打望,看到一處巡警所,便扶著老婦人過去了,來到巡警所要了一碗熱水慢慢給她喝下去,問她家住在哪里。、
“我家在高碑店,來城里找我兒子的。”
“您兒子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兒?”
“我兒小名芳官,在城里跟人當學徒。”
“在哪個鋪子當學徒?”
“找不著了…起先說是在大柵欄一家鋪子當學徒,可人家說他前年就偷跑了,我的兒啊。”老婦人眼淚嘩嘩的往下掉,哭的那叫一個傷心。
陳子錕傻眼了,這可怎么辦,看老人家這樣子,怕是身上一文錢都沒有了,大冷的天要是丟在外面,那不得活活凍死啊。
巡警跟著勸:“老人家,別傷心了,我勸您趕緊回高碑店吧。”
“家里沒人了,我才來找兒子的,家里房子都塌了,讓我回哪兒去啊。”老人家嘆了口氣,站起來說:“謝謝您二位,你們是好人,我走了。”
陳子錕忽地站起:“等等,大冷的天沒地兒去,您先歇歇,待會上我那去。”
老婦人愣住了,陳子錕對巡警說:“哥們,麻煩你給外面把先生說一聲,我不能拉他了。”
巡警出去了,陳子錕又仔細問了老婦人關于他兒子的一些事情,還是找不著頭緒。
過了一會兒,巡警拿著一大把銅元回來,“那位先生真是好心,讓我把這錢給你。”
“謝了。”陳子錕接了錢,先跑出去買了六個熱騰騰的肉包子,用荷葉包了拿回來,放在老人面前。
“吃吧,先墊點肚子。”
老人感動的熱淚盈眶,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讓您吃就吃,這兒有開水,別噎著。”年輕的巡警又給她倒了一碗水。
吃了包子,老婦人的精氣神稍微提起來一些,陳子錕讓她上車,一路拉回了大雜院。
見陳子錕拉回來一個無家可歸的老太太,眾人都驚呆了,合著大錕子不但開車廠,還辦善堂啊,不過大雜院實在沒地方再住人了,連陳子錕都是到處湊合,哪有空安置這個老太太。
陳子錕卻這樣說:“天無絕人之路,越是覺得黑暗的時候,越是接近光明的最后關頭。”
果不其然,接近晌午的時候,有人過來傳話說,趙僻塵老爺子準備搬回保定老家居住,這邊的小四合院空著也是空著,準備租出去,問陳子錕陳少俠有沒有興趣。
“看看,運氣來了不是。”陳子錕高興壞了,當即答應下來。
更讓他高興的是,趙僻塵老爺子的這所宅子就在宣武門內,距離花旗診所和林宅都是抬腿就到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