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以為你是逃兵呢,讓憲兵隊逮著可不是鬧著玩的。”小順子隨口道。
陳子錕松了口氣,握著刀柄的手也松開了。
一個挑擔的小販吆喝著老豆腐走了過來,小順子叫住他:“來兩碗。”
小販放下擔子,麻利的盛了兩碗老豆腐遞過去,雪白的豆腐還是熱的,澆上陳醋、醬油、花椒油、辣椒油、蔥末,噴香無比,兩人都餓了,狼吞虎咽吃完了一抹嘴,小販點頭哈腰:“謝謝您,兩個大子兒。”
“我來吧。”小順子做慷慨狀,可是手卻不往懷里掏。
“好吃是好吃,不壓餓,再來兩碗。”陳子錕掏出一角小洋遞過去。
兩個人吃了四碗老豆腐墊了肚子,繼續前行,遠遠看見小腸陳的幌子,小順子眼睛又亮了:“陳大個你還吃鹵煮么?”
“吃!”斬釘截鐵的一聲答。
兩人進了鋪子,點了兩碗鹵煮火燒,前門外這家小腸陳鋪子可是正宗小腸陳傳人開的分號,味正湯濃,大冷天的吃上一碗,渾身冒汗倍兒舒服。
兩人吃飽喝足,肚子溜圓,陳子錕抬頭看見水牌子上寫著價錢,一毛錢一碗,合五個大子兒,比老豆腐貴了整五倍。
會帳的時候,陳子錕拿出兩個銀角子放在桌上,小順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陳大個,你沒找著親戚,干脆到我家去住吧,我那有地方。”
“好。”
小順子的家在宣武門外一條臭水溝旁,是個住了七八戶人家的大雜院,天已經黑透了,小順子領著陳子錕走到西廂房門口,里面黑漆漆的沒有燈影,傳出一陣陣低沉的男女喘息聲。
“再出去轉會兒。”小順子扭頭便走,陳子錕隱約猜到了什么,也跟著他出了院子,找了個避風的格旮旯蹲著。
過了一會兒,院子里傳來開門關門的聲音,“嫣紅我走了,你甭送。”這是個男人的破鑼嗓子。
“有空再來啊,死鬼。”女人的聲音里透著風騷與放蕩。
“走了,咱回去。”小順子站了起來,帶著陳子錕回到自家門口,一個穿綠襖的女人正站在門口,白臉不知道抹了多少鉛粉,遠處一個粗壯的背影正慢慢遠去。
“這是我姐,這是我朋友陳大個子,今兒住咱家。”小順子看也不看那女人,簡單介紹完,拉著陳子錕進了門。
“順子你吃過飯了么,姐這兒還有幾個窩窩。”綠棉襖的大姐端了一個筐頭過來,里面有窩窩頭、豆腐乳和兩根大蔥。
“吃過了,小腸陳的鹵煮火燒,還吃了兩碗老豆腐,飽著呢。”小順子看也不看他姐姐。
嫣紅訕訕的站了一會兒,沖陳子錕客氣的笑笑,進里屋去了。
“你跟我睡,咱倆蓋一個被臥。”小順子指著炕上一床藍花棉被說,那被骯臟不堪,散發著一股霉味。
大冷的天,炕還是涼的,窗戶紙破了也沒補,屋里冷颼颼的,小順子蓋滅了煤油燈,兩人身下掂著陳子錕的鋪蓋,身上蓋著小順子家的藍花薄被,不大工夫就暖和起來了,還正應了那句老話,傻小子睡涼炕,全憑火力壯。
“早點睡,明天我帶你去東安市場找親戚。”小順子是真累了,倒頭就睡,不大工夫就發出輕微的鼾聲。
但陳子錕卻睡不著,他瞪著白色的天棚,眼前浮現出一幅幅畫面,大瓢把子帶著弟兄們在林海雪原中躍馬揚鞭,砸響窯,打官軍,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好不快活,要不是張作霖的奉軍二十七師大力圍剿,想必自己還過著這種刀口舔血的日子呢。
大瓢把子在關外是首屈一指的好漢,報號關東大俠,綹子自從小日本和老毛子在關外開戰那年拉起來起,到現在也有十幾個年頭了,長山好綹子人不算多,但百十號弟兄都是響當當的炮手,大瓢把子手下四粱八柱更是個頂個都有一身滔天的本領,自己的槍法武藝就是跟他們學的,在江湖上報號雙槍快腿小白龍,那可是土匪界響當當的一號人物。
不知道大瓢把子脫離險境了沒有,他老人家吉人自有天相,想必定能逢兇化吉,還有一直把自己當兒子看待的二柜,那個獨眼跛腳的金發老毛子,人家都說他是正兒八經的俄國男爵,不知道他回到哈爾濱沒有…
想著想著,火車站那個藍色的纖細身影忽然躍入了腦海,他不是沒見過女人,可那些關外大車店、戲班子、窯子里的粗俗大娘們怎么能和這么秀麗、水靈、可愛的江南女孩子相比呢。
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陳子錕嘆道,手不由自主的摸向自己的脖頸,那里掛著一塊羊脂白玉,上面刻著兩個字:昆吾。
或許這兩個字包含著自己身世的秘密吧,陳子錕不能確定自己的來歷,他的記憶因兩年前一次墜馬而抹去,大瓢把子、二柜、糧臺他們也搞不清楚自己的來歷,,所有的謎團要等明天才能揭曉,那個叫陳永仁的南北貨掌柜一定知道自己的身世。
舟車勞頓,疲憊不堪的他迷迷糊糊睡著了,忽然一陣噪雜聲將他驚醒,經年養成的習慣讓他立刻抓起了藏在懷里的刺刀,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左右張望,炕上已經沒人了,院子里有晃動的燈光,有嚶嚶的哭聲。
陳子錕披衣下炕,穿上氈靴出了屋門,大雜院的鄰居們都起來了,圍在一戶人家門口議論紛紛,大冷的天鄰居們都爬起來了,說明出了大事。他徑直上擠進門,屋里滿滿當當都是人,里間床邊坐著一個山羊胡子老頭,正在給病榻上的中年婦女把脈。
床邊是病人的一雙兒女,眼巴巴的看著山羊胡子老頭,小順子看到陳子錕進來,湊過去低聲道:“他嬸子疼的捱不住了,我和寶慶去請了大夫來瞧病,看你睡的香就沒叫。”
陳子錕點點頭,沒說話,他從鄰居們的議論聲中已經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這位大嬸一家四口人,男人是個裱糊匠,整天在外面喝酒耍錢,全靠大嬸擺個煙攤貼補家用,所幸閨女杏兒和兒子果兒都挺孝順,要不然這個家早撐不下去了。
山羊胡子把完了脈,拿腔作調道:“《雜病源流犀燭•痧脹源流》有云,絞腸痧,心腹絞切大痛,或如板硬,或如繩轉,或如筋吊,或如錐刺,或如刀刮,痛極難忍。輕者亦微微絞痛,脹悶非常。”
鄰居們聽不懂他咬文嚼字,一個五十多歲的大嗓門老頭問道:“大夫,趕緊開方子救人吧,他嬸子怕是頂不住了。”
山羊胡子不慌不忙從匣子里拿出一支銀針,在病人右手上刺了一下,又提筆慢悠悠寫了一張方子,慢悠悠道:“門診貳角,出診四角,夜診加倍,開方子五角,看你們也不富裕,只收一塊大洋吧。”
杏兒和果兒姐弟倆面面相覷,家里連隔夜糧都沒有,哪里拿得出一塊現洋來。
鄰居們你一角我兩角的湊起錢來,小順子的姐姐嫣紅也出了一毛錢,可是大伙兒似乎并不待見她,那個大嗓門老頭不聲不響那一毛錢退了回去:“嫣紅,湊夠了。”
山羊胡子拿了錢走了,只留下一張藥方,上面洋洋灑灑寫著需要抓的中藥,散痧湯加山豆根、茜草、金銀花、丹參、山楂、萊菔子,無根水煎服。
這都是藥鋪子里能抓到的常用藥,同仁堂、鶴年堂、常春堂這些老字號藥鋪都是晝夜營業的,大嗓門漢子把湊出的錢交給杏兒姐弟,囑咐道:“趕緊去抓藥治病,可不敢耽誤了。”
“這是暴病,等抓來藥再熬好,人早沒了,要趕緊找西醫治才行。”一個陌生的聲音響起,大家扭頭看去,正是陳子錕在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