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阿大是同夫人王氏一起來的,說沒幾句,陳阿大就冒出了一句:“葉公子若對如意有意,契書阿大不可接,也不能接,只求公子憐惜如意。”自是以為葉昭將油坊發還給他,乃是因為喜歡如意,準備納如意入房,可還沒過門老陳家就占人這么大便宜,那如意又怎會被人看得起?
王氏氣得一個勁兒瞪陳阿大,可又沒法子。
拿起五彩小蓋鐘輕輕抿了口茶,葉昭笑道:“陳大哥莫誤會,這事兒吧,都是我家夫人的主意,油坊算是交給陳大哥了,若陳大哥心里不安,不妨慢慢經營,將銀錢還回來就是。”
其實要按陳阿大的意思,是準備將賣油坊的銀子拿過來送還人家的,可銀子在王氏手上,那是死也不松手的。
陳阿大只能一個勁兒搖頭:“葉公子,那我更不能收,沒聽說主家這么抬舉丫頭的,我怕如意福薄受不起。”倒是真心話,都是鄉下人出身,哪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若強自改天換命,只怕折了壽數。
葉昭搖著折扇微笑:“陳大哥,我葉家的丫頭可沒你說的那么福薄,你這話我可不愛聽了。”
陳阿大一滯,王氏已經忙不迭道:“可不是,跟了葉公子,如意可就沾了天大的福氣,哪還有福薄福厚一說?”又埋怨陳阿大道:“公子叫你收就收了,平白聒噪惹公子心煩!”
葉昭輕笑:“陳大嫂這話說的是,大哥啊,油坊可是交給你了,想你也不愿改王家油坊的牌子,可契書上明明白白寫了你的名字,至于字號嗎,那自然還是老字號為好。”說的明白,以后陳阿大才是油坊的主人。
葉昭這次稱呼“陳大嫂”,王氏卻沒怎么反感,至于油坊換了主人,反正是白得的,主人是誰又何妨?
“就這么著吧?陳大哥陳大嫂,我還有事。”葉昭端茶送客。
陳阿大和王氏自不好再多說什么,忙起身告辭。
去圍剿海盜的新軍出了事,被英夷扣留在了香港島。
這驚人的消息飛馬報到都統衙門時,葉昭正同剛安計議其余半數新軍的訓練,以及圍剿海盜的輪換時間。
被英夷放回來報信的小校還帶了香港總督包令的一封親筆信,信里包令嚴厲譴責了清軍官兵毆打“海鷗號”大副的野蠻行徑以及扣押水手為人質的惡劣行為,要求大清國五口通商大臣立即赴香港島處理這次危機。
看著信葉昭眉頭就蹙了起來,轉頭問小校:“到底怎么回事?”
小校第一次這般近的站在都統大人身邊,臉漲得通紅,說話結結巴巴、沒頭沒尾,老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說不知道怎么回事,征用的三艘艦船就轉了方向回航,停泊在了香港島碼頭,英夷軍勇在碼頭嚴陣以待,小校所在的那艘帆船的新軍兵勇被解除了武裝,其余兩艘船上的兵勇還在與英夷對持。
“大人,這次練兵之事全是剛安自作主張,請大人治罪!”剛安猛的站起來,單膝跪下請罪。
葉昭苦笑,明白他的心思,這禍事可當真不小,本來征用洋夷船艦訓練新軍已經在走鋼絲,出了這么大一個紕漏,朝廷怪罪下來,只怕自己的烏紗頃刻就被摘了去,剛安,這是準備替自己背黑鍋呢。
可惜這個黑鍋,卻不是他能背起來的。
沉吟著,葉昭好半天不說話,廳內只能聽到自鳴鐘滴答滴答的響聲。
“看來,我要去趟香港島了。”葉昭搖著折扇,似乎在自言自語。
“大人不可!”剛安可就有些急了,“大人萬萬不可!”可不是,本來這就是場滔天大禍,而堂堂五口通商協辦、廣州副都統竟然再奔赴夷人海島,那可真是火上澆油,廣州城一向暗流涌動,就說富良將軍吧,雖說最近偃旗息鼓,可遇此良機,他若不趁機置都統于死地才是咄咄怪事。
“不必多言,我自有主張。”說著葉昭就拍手,“來人,備轎,去總督府!”
剛安輕輕嘆口氣,那兩廣總督葉名琛對于外事最是頑固,不上折子彈頦都統已經是奇跡,又豈會有相助之心?
“都統大人準備去香港島?”葉名琛突然聞聽新軍兵勇被英夷扣在香港,無異于晴天霹靂,臉色頗不好看,再聽到葉昭要去香港島,眉頭蹙得更緊了。
葉昭嘆口氣道:“此等巨變,若不去香港,夷人定會借機起釁,若釀成滔天大禍,我就是大清國的罪人了。”
“還是從長計議吧!”葉名琛端起茶杯,又放下,蹙眉道:“練軍一事,你雖然心切,此事卻也怨不得你,本官自會上折子為都統澄明。”
葉昭苦笑道:“我倒不是為了前程,新軍一務,乃我大清百年來革新之始,葉兄,跟你說實話,我這烏紗保不保得住不要緊,可若辦新軍一事因我之急切而夭折,朝廷革新除弊因此而廢,我委實不甘心,更怕后世留下罵名。”
葉名琛默然不語,葉昭將辦新軍的差事拔的這么高,不知道他心里是不是不以為然。
葉昭又道:“香港島我定是要去了,葉兄的折子怎么寫,我都毫無怨言,只請葉兄稍留情面,力促朝廷保留新軍。”
葉名琛想來沒想到葉昭會這么直白,嘆了口氣,說道:“你又何苦一定要與洋夷打交道?辦新軍一途,買他火器也就是了,又何苦要和洋夷糾纏在一起,去剿滅什么海盜?闖了禍,總還有的補救,可你又何必執意去香港?洋夷狡詐,誰知道他們打什么主意?景哥兒,你見識淵博思維敏捷,將來必為朝廷棟梁,可為何總將自己置身漩渦之間?殊不知此乃招禍之舉?”眼見葉昭自身難保,他惋惜而又可惜,也忍不住袒露心聲。
葉昭笑了笑,道:“葉兄說的我都明白,可若沒有第一個肯和洋夷糾纏在一起、肯同洋夷打交道的官員,怕我大清會永遠落后于洋夷。廣州閉城又如何?洋夷終有一天會依仗巨炮之利轟開我廣州的城門。葉兄對洋夷閉門不見又如何?只怕到那一日會成為洋夷的階下之囚!”
“啪”葉名琛就拍了桌子,臉色沉的可怕,“你這是什么混帳話!可未免欺人太甚!就憑你這話,我就可彈頦你言語輕忽辱國辱體之罪!”
葉昭微微點頭,“那也由得葉兄,肺腑之言,還請葉兄三思之。”說著起身,“我這就去香港,葉兄想彈頦小弟什么罪責,小弟都毫無怨言!”
說完,轉身大步而出。
看著葉昭的背影,葉名琛臉色鐵青,好半晌,都沒有動彈。
“真不跟我去香港?”
暖閣內富麗堂皇,蓉兒正幫葉昭收拾“行禮”,卻是洋夷常用的皮箱,蓉兒將相公的換洗衣物洗漱用品放進去,包括她自己也用習慣的牙刷牙粉。
看著小家伙認真做賢妻良母的模樣,葉昭就忍不住好笑。
“相公出公差,又是蠻夷之地,怎能帶蓉兒同去?”粉雕玉琢的稚嫩小一副知書達理的模樣,在葉昭眼里,卻可愛的要死。
“公差怎么了?大清國的律法管的著咱嗎?別忘了,我是親王阿哥,你是皇上寵愛的紅娘娘的妹子!”
小家伙抿著嘴不吱聲,想來覺得相公說的太不像話。
葉昭卻是指了指桌案上的相架,里面是他與蓉兒的合照,說道:“這個也放進去,我想你了就拿出來看。”
蓉兒就苦了臉,相公這“洋畫”就是惡作劇嘛,故意踩了高蹺,自己的個頭才到他腰間,好像真是小孩子一般。
放在寢室看著玩也就是了,可拿出去要被人看到,自己可不真成了小孩子?
“算了,那改天咱倆好好拍一張相片,一人一張,貼身帶著。”
蓉兒忙用力點了點小腦袋。
葉昭看著她,突然輕輕嘆口氣,說:“蓉兒,你說說,我這次去香港會不會順順利利的?”
葉昭看似輕松,但實則香港島危機是他重生以來遇到的最棘手一刻,前途兇險無比,從葉名琛、富良到廣東一地大小官員都會作何反應?京城里軍機巨擘、御史言官甚至咸豐帝又是怎生想法?葉昭心里都沒有底,而此事處理不妥,京里來的上諭十九就會撤了自己的差。
而自己呢,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可身邊能說話的人,卻好像就剩這個小丫頭了。
蓉兒這個聰慧的小家伙好似看出了相公心情不好,走過來輕輕拉起葉昭的手,稚聲稚氣柔聲道:“會的,相公做什么都會逢兇化吉。”
葉昭就笑,說道:“對我這么有信心?”
蓉兒用力點頭。
葉昭隨即笑道:“那你為什么還要給姐姐寫信?信里不會沒提到我吧?”
今早蓉兒就給家里寫了兩封信,其中一封是寫給姐姐懿嬪的,要家人想辦法將這封信盡快傳進宮內,當然,更要緊的是保密,這封信寧可到不了姐姐手里也不可被別人看到。
見葉昭竟然知道此事,蓉兒就有些驚惶,低頭看著腳尖,小聲道:“就是,就是家常話。”自是怕相公生氣,怪自己自作主張。可她從吉祥嘴里知道相公目前的處境后,小心思實在擔心,可自己又幫不上忙,只有給姐姐寫信求助。
“唉,你這傻丫頭!”葉昭見她可憐兮兮模樣,心中一柔,“怕什么,我知道你是關心我,我才沒那么霸道呢。”
葉昭說著,拍了拍她的小腦袋,笑道:“走了!回頭從香港給你買身新衣服。”
蓉兒知道定是那些奇裝異服,卻第一次痛快答應,“相公買回來,蓉兒就穿。”自是為了相公開心。
葉昭哈哈一笑:“你說的,小孩子才賴賬!”這是蓉兒的死穴,百試百靈。見蓉兒點頭,笑著出屋。
外面常順已經候著呢,常順二十出頭,高高瘦瘦的,人長得機靈,也是從北京帶來的包衣。瑞四經常在泰和號出沒,又收集各路情報,自然不好經常跟在葉昭身邊,也淡出了都統府管事一職,而新管事,就是這位常順。
常順也是自小服侍葉昭,媳婦兒都是葉昭幫著娶過門的,對主子自是忠貞不二。
“順子,去香港跟洋人打交道怕不怕?”葉昭微笑看著他。
常順垂手肅立:“奴才怕,可為了主子,奴才又不怕。”
葉昭就笑,用扇子敲了敲他的頭:“這話兒圓滑,可叫人聽了心里舒坦,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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