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兵的沒有不愛槍的,就好像財主沒有不愛錢的,槍乃是士兵的第二條生命。上學的時候,歐陽云在軍史博物館里見過馬克沁重機槍這種大家伙,曾經叱詫一戰的一代重兵像古董一樣被供了起來,供信徒們瞻仰。玻璃罩下,金屬的質感使它平添了許多神秘。有一個同學是個狂熱的馬克沁迷,一張臉兩只手緊貼在玻璃罩上,像狗看見骨頭一樣恨不得撲上去咬上一口,還相當夸張的說:如果能親手摸一摸,今生無憾。同學里有促狹的,心腸花花的那種,壞壞的接話:肯定像撫摸情人的一樣的爽。
猥瑣一點,把馬克沁比作一戰的,很經典的一個比喻。
兵者,國之兇器也。自從火藥開始進入戰場,生命的尊嚴開始變得一文不值。管你士兵素質再高,沒有好武器,那就是送死的。
馬克沁初現戰場,于1893─1894年發生在南中非洲的一場戰斗中,那一戰羅得西亞一支50余人的英國步兵僅憑4挺馬克沁重機槍就打退了5000多麥塔比利人的進攻,打死3000多人。
然后,1898年發生在蘇丹的恩圖曼之戰,2萬名伊斯蘭教托缽僧被英國侵略軍屠殺,最少有15000人倒在馬克沁機槍的陣地前。
馬克沁的威力如此可見一斑。
51軍的軍需處倉庫位于天津南郊一家廢棄的工廠里,工廠門口重兵把守著,兩邊的掩體里各架著一挺馬克沁。歐陽云見防守這么嚴密,對51軍的印象大好,間接的對陳少華的感觀也改變不少——這里屬于他的地盤,看起來,這個只會吃喝玩樂,把軍需處當作自家倉庫的少將,并不是一無是處。
不過,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就不是他能想象的了。
站崗的衛兵很精神,立正、敬禮也很專業,只是,見到他這個明顯的外來客,竟然半點警惕也無,因為他是陳少華帶過來的?
他正有些感慨,一輛綠漆斑斑的卡車氣勢洶洶的沖出來,身后拖起茫茫灰塵,軍情緊急的樣子。他開始以為是軍車,對它保持了小小的敬意,趕緊讓到一邊。卡車司機素質蠻高,直奔到他們面前,好像才發現有人,“吱嘎”一聲急剎住了。然后,車上跳下來一個西裝革履的年輕人,小分頭梳得倍亮,極熟絡的和陳少華打著招呼,順帶著笑容可掬的朝他點了點頭。
車廂里滿滿的鐵疙瘩,很多閃著油光,其中還有根類似炮管的無縫鋼管,歐陽云溜了一眼,立刻判斷出這是一車拆卸開的“軍火”,不由對年輕人的身份感到好奇。目光在車上再溜了溜,看見車門上漆著一行廣告語:馬記舊貨公司,專門高價回收各種廢舊金屬——不由目瞪口呆,難道這車上裝的都是廢鐵?!
年輕人姓馬,馬老板還真是個收舊貨的,這車上自然也就是廢舊金屬了。歐陽云看看近在咫尺的衛兵,一個個小胸脯挺得那個正規;還有那兩挺槍口黑黝黝的馬克沁;再看看陳、馬兩人極和諧的眼神和笑臉——荒唐、可悲、可笑——這幾個詞突突的進入腦海,讓他心里好像吞了只蒼蠅般的難受。
馬老板和陳少將一番耳語后,笑容滿面的跳上卡車,揚長而去。
陳少華等車遠離后,收回目光,看見歐陽云臉色難看,知道他想些什么。年輕人嘛,還沒經歷生活的埋汰,不知道社會的復雜,難免血氣方剛,對一些社會現象感到難以接受,自己年輕的時候何嘗不是如此,可到頭來得到什么好處了?他說:“都是些廢品,賣掉還能為軍部籌措一點經費。”說完自嘲的笑了,這話騙騙外行人還差不多,眼前這年輕人可是行家。
歐陽云咧咧嘴,本不以為然,但腦中閃過一個念頭,立刻換上了一副面孔,裝作很不好意思的表情說:“陳叔,其實,我也做廢舊生意。只是,本錢倒有些,卻沒有門路,盡收些垃圾。這個馬老板可了不得,拉貨都用上卡車了,說出來您別見笑,小侄手下還都是手拉車呢。”
陳少華其實很看不起收舊貨的,嗤笑道:“他那卡車還不是從我這買的,不過——”話說到這里,才醒悟過來面前就有個收舊貨的,只是,“抗日雙雄”之一怎么忽然變成個收舊貨的了?這落差也太大,太突然了些,他越想越覺得很不舒服——
沒錯,他陳少華在51軍是個蛀蟲,可是,他卻希望眼前這個一夜屠盡二十余日寇的年輕人是個純粹的有志青年。也許,只是因為從他們身上看到了自己當年的影子,對歐陽云和楚天歌,他還有邱健、楚括機是打心眼里喜歡,并真誠的愛護。于是,他莫名離奇的憤怒了:“胡鬧,你們可是不年輕,怎么能做這種營生呢?”他說得極大聲、很用力,短短二十余字,說完竟然氣喘噓噓、面色一片潮紅,好像、竟然動了真怒。
他這落差也夠大的,歐陽云也不適應了,被說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良久,等他喘息漸漸平緩,徐徐說:“陳叔,我們也要吃飯,也要生存。”
這是大實話,雖然很俗。陳少華無語,想起往事,自己當年可不就是因為被老母親的幾個藥錢所難,這才——有道是一文錢難道英雄漢,其中酸楚,確實不足為外人道,只有經歷過的人才知道。他看著面前的年輕人,從他眼中看出淡淡的愁緒,心里嘆息一聲,對他的感覺又有了質的變化。很難得的,竟然用慈父的口吻說:“生活有困難,跟我說,與我生疏,那跟括機說,我們肯定會盡力幫忙。”
歐陽云聽出了這句話的真誠和善意,心中一拗,一時竟然不知道說什么好了,苦心經營的局面有崩盤的趨勢。穿越到這里,這是他第一次被感動,說出來好笑,讓他感動的這人明明是個人渣,就在剛才,還被他深深唾棄過。也許,這就是人性的多面性吧。他想起某句經典的廣告詞:今天你秀哪一面?心中釋然——世上本沒有純粹的好人壞人,關鍵問題是你今天要秀哪一面。
比如,他現在秀的就是個奸商,而陳少華顯然在秀一個盡職的長輩。
“陳叔,我還是想靠自己,”后世過來的人演技自然要好些,奸商秀得很專業,歐陽云真真假假的說:“不過,您可要多多關照哪。”
陳少華搖搖頭,很失落、很痛心的樣子:“也罷,既然你志不在此,勉強也沒什么意思,本來,我還想找于軍長給你謀個不錯的差事呢。”
“陳叔,帶我去倉庫吧,”51軍就要離開河北了,離開了前線,再好的差事又有何用?歐陽云腹誹著,趕緊岔開了這個話題,心中卻想,回頭就去找楚天歌,千萬別讓楚括機給挖走了。
“哎呀,只顧著說話,倒差點忘記正事——走,3號倉庫。”
3號倉庫里堆放的全部是舊損槍械,倉庫門口辟開一個小房間,房間里坐著三個軍人,身上的衣服都像在油里打過滾似的,也不知道多久沒洗了。
三人本來正坐著閑聊,看見陳少華,活像耗子見了貓,立正、敬禮,“長官好!”然后開始摸索面前拆得亂七八糟的槍支。
陳少華直接無視掉了他們,帶著歐陽云進到里面。
這時,他的副官急沖沖的跑進來,喊聲:“長官回來啦,”打開燈光。
破損的馬克沁一溜排放在倉庫的最里面,歐陽云也不廢話,直接走過去蹲下就想上手。
副官急忙跑過來,遞上一副手套說:“先生,手套,臟。”
他笑笑沒接手套,笑話,戴上手套,哪里能有摸上情人的感覺?!
陳少華見他摸摸這挺,摸摸那挺,愛不釋手的樣子,心里有了些底氣,問:“怎么樣?能修嗎?”
摸夠了,得嘗夙愿的感覺真好,可惜不能講給那兩個貧嘴的同學聽,未免美中不足。歐陽云站起來說:“得再看看,陳處,你看這樣如何?先讓人按損壞的類型分下類,我明天再過來。馬克沁容易出毛病的就那么幾個地方,同類型里只要能解決一例,下面就好辦了。”
陳少華大喜:“果然是高手!馬副官,你送歐陽先生去括機那里。歐陽,我還有事,就不陪你過去了。”
“您忙。”
回到楚括機那里,楚天歌正在院子里興致盎然的把玩著一只“掌上雷”,見他回來立刻上前炫耀,說:“我叔剛送的,怎么樣?”
歐陽云笑笑:“射程太近,防身不錯。”
“我叔也這么說,大哥,槍修好了?”
“就看了看,明天還要過去。”
“那我們今晚就別回去了。”
“行啊,你叔叔沒和你說點什么?”
楚天歌茫然,問:“什么?”
歐陽云挺擔心他被弄51軍里,這小子憨是憨了點,卻絕對可靠,是個好伙伴、好兄弟。“他沒讓你參軍?”
“沒有,難道你想參軍?”
“不,不,嘿嘿,我是怕你不想讀書了。”
他不提讀書還好,一提讀書楚天歌的臉就變苦瓜了,說:“我父親給我叔打電話了,問我有沒有來他這里,想抓我回去送老家讀書。大哥,你答應幫我到燕大讀書的事沒忘吧?”
擔心的事沒有發生,歐陽云懸著的心飄飄落下,笑著說:“怎么敢忘,再過幾天我們就回北平去。”
“可是北平警備司令部還等著拿人呢。”
“放心好了,再過幾天,這事會過去的。”
“他們肯放過我們?”
“恩…”歐陽云含糊的應了聲,沒敢多說。提前曝露“何梅協定”已經惹了不小的麻煩,如果再把協定條款說出來,誰知道會發生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