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鬧的街頭,蕭凡與陳鶯兒相對而立,心中漣漪陣陣。()陳鶯兒美目珠淚盈盈,透過霧水般朦朧的眼簾,靜靜注視著這個讓她恨極又愛極的男人。
一別半年,再見仿若隔世,熟悉中仿佛透著幾分陌生,就像掌心中努力想抓住一個魂縈夢牽的影子,卻怎么也抓不牢實,那種虛無卻又真實存在的幻境,逼得她快瘋狂了。
現在,這個仿佛虛無的影子如此真實的站在她面前,仍舊如從前一般,臉上帶著儒雅從容的微笑,他那黑亮星目中散發出來的柔和溫暖的光芒,讓陳鶯兒的芳心隱隱有一種抽痛感覺。
時隔半年,他…更有男子氣概了。
陳鶯兒有些癡的望著他,心中的悔恨和怨恚糾纏成一團,像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揪扯著她的心。
沒有像那些紈绔子弟或高官勛貴那樣趾高氣昂,也沒有穿著嚇唬百姓,突顯身份的官服,他僅僅只是身著一襲素而不華的儒衫,腰間鸞帶上很隨意的系著一塊納福玉佩,腳上也只是一雙很普通的黑色方頭布鞋,打扮如此普通,然而他往人群中一站,哪怕不發一語,照樣也像一只傲然矗立于雞群中的白鶴一般,那么的卓爾不群,那么的玉樹臨風…
他的身后不遠不近圍侍著十幾名身著飛魚服的魁梧漢子,如同眾星拱月一般,隱隱將他捧在了中心,神色警惕的注視著四周的動靜。
在侍衛圍侍保護下的他,年輕英俊的面孔雖帶著微笑,卻流露出一股不怒自威,泰山壓頂般的氣勢。
陳鶯兒暗暗嘆息,回憶當初那個寄人籬下卻不卑不亢的上門女婿,再看他如今已成為手握重權,威風八面的錦衣衛指揮使,一切仿佛都變了,然而有些東西卻沒變,那張熟悉的臉龐,仍舊是那副溫和儒雅的微笑,笑得那么的自信淡然,仿佛對他來說,地位的改變并沒有影響到他的心境,萬人之上的廟堂高位,和寄人籬下的窩囊女婿,皆是紅塵中人,皆是虛無幻相,無欲無求,不凈不垢。
他…終于出人頭地了,像一只展翅高飛,直擊長空的雄鷹,陳家的窩巢終究容不下一只志向遠大的鷹,他不屬于陳家,從一開始就不是,現在更加不是。
怨恚與愛戀交織,陳鶯兒只覺得心臟抽痛得厲害,她忍不住想捂著胸口蹲下身子,好緩解這種莫名而深刻的痛苦。
這個男人,他本該是我的啊是什么令他舍我而去他錯了嗎我錯了嗎也許這世上的事情,原本不是對錯二字能概括的,緣分是一根看不見的紅線,冥冥中傷害著彼此,卻又牽引著彼此,今時今日再遇,物是人非,萬事皆休,天若有眼,何必讓我再見到你…
陳鶯兒壓下滿腹苦楚,努力擠出一個非常勉強的笑臉。
“民女見過蕭大人。”陳鶯兒朝蕭凡襝衽一禮,心中卻愈發苦澀,曾經寄人籬下的窩囊女婿,如今已是位高權重的當朝儒臣,他…會嘲笑我這個商人家的女兒嗎蕭凡此刻心中也微微泛起幾許波瀾,寄住在陳家的那段日子,真的仿佛很遙遠了,那是他人生的低谷,如今回想起來,卻是那么的刻骨銘心,或許,沒有當初的絕別,也不會有如今的自己,是非對錯總是不停在他腦海中糾纏盤旋,若當初沒有離開陳家,如今的自己,是個什么境況 或許…此時他仍在醉仙樓的門前,搬著板凳仰頭瞇著眼,曬著下午懶洋洋的太陽,或許以后找個合適的時間,與陳鶯兒結婚生子,再加上抱琴這個陪房的小丫頭,三人平淡而低調的過完此生,至于他穿越者的身份…或許,數年之后他會完全忘記,就當自己本來便是明朝的人,生在明朝,長在明朝,與旁人沒任何區別,老了,病了,臨終前躺在床上,望著兒孫跪在床前,他也許會突然想起自己是個穿越者,然后臉上露出一個任誰也看不明白的詭異笑容,緩緩閉上眼睛,帶著這個秘密向世界告別…
至于那些皇室奪嫡,朝堂爭鋒,朱明皇室興衰,便與自己毫無關系,他只是個平凡的人,過著平凡的生活,守著自己平凡的家,淡淡的笑看天下風云涌動…
有太多的如果,太多的或許,然而畢竟如今的境況已不是或許中的那樣了。陳家女仍是陳家女,蕭凡已不是當初寄人籬下的蕭凡了,他有了耀眼的光環,同時也多了許多沉重的責任,他的肩上現在擔負著整個天下,或許他的一個念頭,便能改變大明王朝的歷史走向,影響朱明天下的榮辱興衰,當初那個只想著成為江浦首富的單純女婿,早已不復再見。
時過境遷的無奈,并不單單陳鶯兒才有,蕭凡亦復如是。
長長嘆息一聲,蕭凡拱手道:“陳小姐何必如此客氣當初陳家救濟之恩,蕭某一直不敢忘懷,受恩之人,怎敢當你一禮…”
陳鶯兒心中苦澀愈盛,本是一對未婚夫妻,如今竟客氣生疏得形同路人,人生際遇如此,怎不教人心痛萬分 “我…”陳鶯兒輕啟檀口,眼淚卻再也忍不住,簌簌掉落下來。
蕭凡嘆息不已,伸手遞給她一方潔白的手帕,喟然道:“前事種種不必縈懷,陳小姐,放下之后,人生才是一片坦途。”
陳鶯兒苦笑,我又不是得道高僧,若能這么輕易放下,我怎會心痛至今 接過蕭凡遞來的手帕,上面帶著一股淡淡的青草香,很舒服的味道。
陳鶯兒用手帕輕輕點了點眼圈周圍的斑斑淚痕,然后將手帕緊緊攥在手心,仿佛在用力抓住一個虛無的影子,卑微而可憐。
使勁抽了抽鼻子,陳鶯兒語氣恢復了平靜,低垂螓首輕聲道:“聽說…你快與江都郡主成親了”
蕭凡點頭,微笑道:“是啊,也許過幾日就成親了吧。陳鶯兒凄然一笑,道:“聽說你家中的發妻也是位郡主”
“對,當初她流落江浦,歷經了不少的磨難,如今苦難度盡,方覺甘甜是何等滋味。”
陳鶯兒目光變得有些復雜,夢囈般喃喃道:“高高在上的錦衣衛指揮使,連妻子都是出身尊貴的郡主,蕭凡,你已坐在云端,俯視蒼生了…”
今時今日,他已高官厚祿,大權在握,而她仍然只是一介商人之女,地位的差距已然是天壤之別了,今生與他更無可能在一起,想到這里,陳鶯兒心中愈發酸苦,不由再次落下淚來。
蕭凡苦笑道:“你只見到了我頭頂的光環,可曾知我幾番命懸一線,差點身首異處的驚險”
陳鶯兒含淚凄然笑道:“你是個有本事的人,老天會保佑你多福多壽,順利一生。”
站在旁邊默默看著二人相見一幕的曹毅喟嘆不已,這時忍不住走上來,道:“大人,命人抓住道衍和尚的,正是這位陳掌柜。”
蕭凡悚然一驚,急忙拱手道:“原來是你救了我…”
陳鶯兒也楞了,暫時拋開了兒女心事,疑惑的道:“那個和尚…對你們很重要嗎”
蕭凡嘆道:“前些日子我被拿下詔獄,若非你抓住那個和尚,我手中便沒有籌碼,我的下場恐怕…會很不妙。陳小姐,大恩不言謝,總之,蕭某這里承情了他日必有所報…”
陳鶯兒聽了這話,芳心莫名高興起來,她輕眨美目,然后抿了抿嘴,嫣然道:“蕭大人剛剛說‘必有所報’,不知你打算如何報我”
蕭凡揉了揉鼻子,苦惱道:“給你銀子我估計你不太稀罕,你比我有錢多了,以身相許嘛,——我倒是無所謂,就怕你不樂意…”
陳鶯兒聞言俏臉羞得通紅,輕啐道:“你…想不到你官兒當得越大,嘴皮子卻越來越油滑了…”
蕭凡一抬眼,正好看見陳家商號的“泰豐米行”,蕭凡想了想,接著兩眼一亮,道:“這家米行是你家開的嗎”
“對。”
“米行所販糧米,一般銷往何處”
“南方收糧,經水路往北販賣,水路若止,則改走陸路,南稻北麥,來回營利。”
蕭凡瞇著眼打量了半天,忽然嘿嘿笑道:“陳小姐,單純的行商無非數城數地,以本求利而已,不知陳小姐可有意做一個官商”
陳鶯兒疑惑道:“何謂官商”
“就是與官府合作,有官府做你的后臺,官府給予你通行,賦稅,安全以及行業壟斷等等各方面的便利…”
陳鶯兒眼睛一亮,道:“不知與哪個官府合作呢”
蕭凡笑了笑,道:“當然是錦衣衛鎮撫司衙門,這事我可以說了算。陳鶯兒眼睛越來越亮,輕悄道:“那我需要做些什么”
蕭凡笑得有些意味深長:“你不必做什么,只要背依大樹,好好把你陳家商號發展壯大就可以,還有,我打算安插一批人到你的米行里當伙計,跟隨你們南來北往運糧,你權當不知便是,至于利潤的分配,我們可以以后再慢慢商討,總之,這是個雙贏的事情。”
陳鶯兒細細一琢磨,俏臉頓時露出幾分明悟之色。
嘴角悄悄勾起一道彎彎的弧線,陳鶯兒莫名開心起來。
“陳家商號若成了官商,是否以后便只能聽從蕭大人你的命令了”
蕭凡急忙道:“不,你誤會了,錦衣衛與陳家商號只是合作關系,我說的話你若不愿聽從,我也不會怪你。”
陳鶯兒這時露出了商界女強人的本色,很干脆的道:“好,我答應你。”
蕭凡釋然一笑,道:“如此甚好,相信我們的合作必然很愉快。”
陳鶯兒也笑,笑容里有一股誰也看不懂的意味。
“對,我們合作一定很愉快。”
蕭凡告辭之后,陳鶯兒便從女強人的樣子,恢復了女兒之態,她癡癡的望著蕭凡瀟灑卓然的背影,俏目眨了幾下,終于又流下淚來,嘴角卻不知不覺微微往上揚起,模樣很耐人尋味。
洪武三十年,五月十九。
欽天監擇算出的吉日,宜婚嫁,宜出行。
天子下旨,欽命誠毅伯,錦衣衛都指揮使兼東宮侍讀蕭凡為郡主儀賓,奉詔迎娶江都郡主。
畫眉的常寧郡主封號已恢復,照理應該同時迎娶,可朱元璋也許覺得同時嫁兩位郡主給蕭凡,此舉令他面上無光,故而以常寧郡主早已與蕭凡成親為由,圣旨里只補充頒下了賜婚常寧郡主的儀賓金冊,卻沒有說補辦喜事。
滿朝文武早已知道此事,雖覺得天子同時下嫁兩位郡主給同一人,此舉實在太過荒謬,奈何當今天子向來獨斷專行,很少聽得進臣子的勸諫,若強行反對恐惹天子不快,反招殺身之禍,反正是老朱家自己的家事,你愛嫁幾個嫁幾個,大臣們犯不著為了這點小事把命給搭上。
除了唐朝時的裴巽一人娶了兩位公主之外,歷朝歷代再沒聽說過有人同時娶兩位公主或郡主的,而唐朝的裴巽雖然娶了兩位公主,那也是等到公主老婆死了之后才續娶了另一個當了寡婦的公主,像蕭凡這樣同時同地娶兩位花樣年華的郡主,華夏一千多年來,僅此一位,別無分店,算是開了雙料駙馬儀賓的先河。
蕭府上下辛苦忙活了好幾天,在禮部官員的幫助下,經過兩天的繁瑣禮儀,終于將九禮中的納采,問名,納吉等五禮辦完,只剩最后一項親迎了。
天剛蒙蒙亮,蕭凡便在曹毅等一干錦衣衛下屬的哄鬧下,穿著一襲大紅喜衣,喜氣洋洋的跨上大馬,由數百名錦衣校尉開道,鑼鼓嗩吶鞭炮震天響,浩浩蕩蕩往皇宮而去。
承天門前住馬,蕭凡整了整衣冠,在禮部官員的帶領下,入宮覲見朱元璋。
奉天殿內,蕭凡恭恭敬敬朝朱元璋三跪九拜,然后宦官開始宣讀賜婚圣旨:“…族望非高,聲猷弗兢,猥蒙謙眷,屢致勤誠,爰稽合姓之文,將卜宜家之慶…”
蕭凡跪在金殿的地板上頭都不敢抬,聽著宦官絮絮叨叨不知所云的念了一大通賜婚圣旨,好不容易等宦官念完,蕭凡悄悄松了口氣,這才站起身,按禮部官員的指引,畢恭畢敬的接過了圣旨。
還沒等他喘完這口氣,便聽宦官高喝道:“儀賓蕭凡,再跪——”
蕭凡一楞:“啊”
朱元璋老臉毫無喜色的端坐在金殿龍椅上,見蕭凡發楞,不由狠狠從鼻孔里怒哼了一聲。
站在蕭凡身旁的禮部官員滿頭大汗,悄悄的捅了捅他,沒好氣道:“你不是娶兩個嗎”
蕭凡頓時明白了,娶兩個,就得宣讀兩次圣旨,磕兩次頭,接兩次儀賓金冊…
想要一起飛,是要付出雙倍代價的 于是蕭凡老老實實跪下,宦官又從頭開始宣讀圣旨,只是將郡主的名號換了一下…
接下來的程序是由朱元璋親頒金冊,金冊上已注明了蕭凡的儀賓身份,——兩份都是。
從宦官手中接過金冊,朱元璋朝蕭凡一遞,緩緩道:“蕭凡,望你以后好好待兩位郡主,若被朕知道你敢欺負她們,朕誓將你碎尸萬…”
“咳咳咳…”一旁的禮部官員大聲嗆咳起來,咳得滿臉通紅。
朱元璋一驚,急忙掩飾般咳了兩聲,道:“罷了,今大喜之日,朕便不說這些了…”
蕭凡急忙恭恭敬敬接過金冊,拜道:“臣叩謝天恩,吾皇萬歲——”
殿內一時沉默下來。
蕭凡捧著金冊跪在大殿當中動也不敢動,朱元璋則坐在龍椅上直直的盯著蕭凡。
良久…
“你怎么還不走”朱元璋不耐煩的問道。
蕭凡眼淚差點沒下來,小心翼翼的指了指宦官手里的另一份金冊,陪笑道:“陛下,還有一份金冊您沒賜下呢…”
朱元璋頓時面露尷尬之色,以往皇家嫁女,朱元璋頒金冊也頒過一二十次了,可沒有哪一回像今天這樣連頒兩次的,連他自己都忘記這茬兒了。
一想起同時嫁兩個孫女給蕭凡,朱元璋便忍不住怒從心起,這個占我朱家便宜的混帳小子,若非為了給允炆留一個制衡清流的別派勢力,就憑你一個黃口小兒,怎么可能連娶我朱家兩位郡主白白便宜他了 朱元璋怒沖沖的從宦官手中搶過另一份金冊朝蕭凡一遞,哼道:“蕭凡,你給朕記住,你若敢負朕的兩個孫女,朕非把你剝皮抽…”
“咳咳咳…”禮部官員又開始大聲咳嗽。
朱元璋怒道:“你咳個屁啊要不要朕讓太醫給你灌點砒霜嘗嘗”
“臣有罪”禮部官員嚇得渾身直顫,急忙跪下請罪。
朱元璋沒搭理他,怒視蕭凡道:“…剛剛朕說到哪兒了”
蕭凡伏地拜道:“…陛下剛剛說剝皮抽什么來著。”
“對朕把你剝皮抽筋,碎尸萬段”朱元璋怒氣上頭,不管不顧的大吼道。
“臣…惶恐臣定不負陛下…”
“朕管你負不負我朕要你不負兩位郡主你耳朵進水了”朱元璋今日是橫豎瞧蕭凡不順眼了。
“臣…定不負兩位郡主”蕭凡低眉順目,俯首貼耳。
朱元璋面色稍緩,把金冊往前一遞,惡狠狠道:“拿去”
蕭凡不敢怠慢,急忙雙手恭恭敬敬接住第二份金冊。
手接住金冊往回捧,微微用力,嗯扯不動 朱元璋死死抓著金冊,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樣子。
再用力…
還是扯不動。
君臣二人為了這份金冊較起了勁兒。
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