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黃子澄府。
明亮的二堂內,幾株青郁的報春竹盆栽分散在堂內四角,給略顯沉悶的內堂點綴出幾分生機。紅木茶幾上,精致的碧玉茶盞邊沿正冒著絲絲熱氣。
黃子澄坐在首位,手指關節無意識的輕輕敲擊著身旁的桌幾。
他最近很喜歡這個動作,他認為敲桌子的節奏感有助于他思考,更因為這個動作也是當今天子喜歡用的動作,上有所好,下必效之。
當一個臣子,只有做到"君臣一心",國家社稷才能穩定繁榮,大明王朝才能走向盛世。
內堂兩側的客座上還坐著幾個人,分別是刑部尚書楊靖,左都御史暴昭,御史黃觀三人。
屋子里很靜,大家仿佛都在心里默默的組織語言。
良久,黃觀沉聲道:"宮里已傳出了事情的原由,陛下命蕭凡休原配,娶江都郡主,蕭凡抗旨不遵,惹惱了陛下,故而將他打入詔獄。"
楊靖皺了皺眉,道:"皆言蕭凡此人乃朝堂奸佞,奸佞怎敢抗旨?此事莫非另有內情?"
黃觀冷笑道:"有什么內情?陛下要他休妻,他卻不肯,而且兩個都要,如此不識進退的人,進詔獄是他活該!"
暴昭道:"寧愿冒犯天顏,亦不為榮華富貴休原配,此舉倒是頗為剛烈,蕭凡此人看來不像我們認為的那么壞呀。"
黃觀沉聲道:"一碼歸一碼,他休不休原配是他的家事,蕭凡是我大明朝堂的禍害,這卻是不容置疑的,自他入朝以來,滿朝文武因他而慘遭屠戮者,不知凡幾,以他為首的奸黨自成一派,搞得朝堂烏煙瘴氣,長此以往,朝堂之上哪還有咱們忠臣的活路?好好的大明王朝豈不成了奸臣當道?"
一番激昂的話說完,堂內眾人神情不一,暴昭垂頭沉默不語,楊靖則若有所思。
端坐主位的黃子澄面無表情,手指仍在輕輕敲擊著桌面,不知在想著什么。
黃觀側過頭看著黃子澄,道:"黃大人,你怎么說?"
黃子澄沉默了一會兒,這才慢吞吞的道:"蕭凡入獄,是他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江都郡主與他的風言風語傳遍京師之時,老夫等同僚都未曾說過半句,我們都是讀圣賢書的人,從不拿別人的家事做文章,以為清者自清,卻不曾想,原來這些傳言竟然都是真的......"
黃子澄的目光漸漸浮上幾許陰沉:"......家有發妻,卻還與江都郡主不清不白,鬧到不可收拾了,又不愿休妻娶郡主,天家清譽豈可被他如此輕侮!事實證明,蕭凡不但是朝堂的奸佞禍害,其自身的德行操守更是不堪,國有此奸,何來寧日?"
黃觀點頭贊同道:"黃大人說得不錯,今上年邁多病,眼看撐不了多久了,太孫殿下又被蕭凡這奸賊巧語蠱惑,與他相交莫逆,若將來太孫登基,蕭凡必受重用,那時我大明的江山社稷則危矣!如今蕭凡入獄,正是天賜良機,你我朝堂清流當合力參劾,為國除害!為那些慘死在錦衣衛屠刀下的同僚們報仇!"
黃子澄停下了敲擊桌面的動作,慢慢站起身,環視堂內眾人,他陰沉著臉,緩緩道:"除不除他,不是我們能決定的,今陛下只拿他入了詔獄,卻沒殺他,這說明陛下還未下決心,你我不妨再等上幾日,陛下對蕭凡的處置必有分曉。"
朝堂內暗潮洶涌,大臣之間互相串聯,秘密走動,事發突然,大家還沒摸清風向,于是滿朝文武皆保持著沉默,靜待朱元璋如何處置蕭凡。
江都郡主被罰禁足昭仁宮,閉門思過,不得外出。
東宮朱允炆急得上竄下跳,入宮數次為蕭凡求情,哭也哭過,鬧也鬧過,無奈朱元璋這回心堅似鐵,看來是動了真怒,執意要嚴厲處置蕭凡,朱允炆勸諫數次無果,遂返。
蕭府上下早已亂成了一片,下人們得知蕭凡入獄,紛紛失了主張,張管家踉踉蹌蹌奔進內院,第一時間向蕭畫眉稟報了這個消息。
蕭畫眉還不到十三歲的年紀,盡管自幼經歷坎坷多難,卻也從未遇過這等棘手的事,頓時亂了方寸,急得眼淚一直沒停,卻仍拿不出應對的辦法。
整個京師仿佛都因蕭凡的入獄而被牽動起來,上到皇宮大內,下到市井街巷,盡皆保持著一種詭異的氣氛,如同暴風雨前的寧靜,沉寂中醞釀著地動山搖的風波。
蕭凡入獄的當日,蕭畫眉收拾了幾件衣服,抹著眼淚到了詔獄門口,無奈守門獄卒不認識她,于是將攔下,死活不讓她進去。
畫眉留下衣物,凄然回返。
第二日,錦衣衛千戶曹毅登了蕭府的門。
蕭畫眉忙不迭在外堂迎客,見曹毅大步流星進來,畫眉擦了擦滿臉淚水,正正經經朝曹毅襝衽為禮,家主蒙難,作為蕭府內唯一的女主人,畫眉拿出了當家主母的風范,小小的年紀便將傷心惶然收起,俏臉端莊肅穆,一派從容氣度。
曹毅將畫眉的表現看在眼里,目光中透出一股欣賞之色。
小小年紀,遇事卻如此不慌不忙,泰然不迫,氣度不輸須眉,蕭老弟果然沒看錯人,難怪天子命他休妻他不肯,這樣的好妻子,哪個男人愿把她休了?
曹毅走進堂內,朝畫眉一擺手,沉聲道:"弟妹莫多禮,曹某與蕭凡乃生死兄弟,都是一家人,不用擺這些俗套。"
蕭畫眉面容沉靜道:"家主不在,禮不可廢,曹大哥是相公的兄長,妾當以兄禮之。"
曹毅愈發欣賞的點點頭,道:"今日曹某此來,正是蕭凡托我帶句話給你......"
蕭畫眉目光頓現激動之色,急道:"相公在詔獄里可安好?錦衣衛對他用刑了嗎?里面可缺吃穿用度?"
曹毅哈哈笑道:"弟妹你別擔心,蕭凡那小子在里面過得別提多快活了,有曹某這個錦衣千戶在,有皇太孫殿下在他背后站著,誰敢讓他吃苦?弟妹放心便是。"
蕭畫眉聞言,焦急的神情終于緩和了一些。
她大眼眨了眨,接著垂下眼瞼,垂頭問道:"相公入獄的原由,妾已聽說了。相公為我受此大難,我怎能放心得下?也許......我真是不祥之人,屢屢害相公受苦,當初為我離開陳家,如今為我下了詔獄,我......實在連累他太多了。"
曹毅聽得她言語中無限自卑蕭瑟之意,急忙道:"弟妹不可多想,夫妻同心,理當不離不棄才是,蕭老弟不畏強權,為了你他連掉腦袋都不怕,你若自輕自怨,蕭老弟這樣做還有什么意義?"
蕭畫眉不笨,聽得曹毅勸慰,一雙眼睛終于由黯然變得漸漸充滿了生機,久違的靈動光芒慢慢在眼底閃爍。
蕭畫眉悄然捏緊了拳頭,俏臉一片堅毅之色。
"相公為我身陷囹圄,我不能眼看著他受苦,我要救他!"
曹毅贊許道:"好,這才是蕭凡的好媳婦兒!"
畫眉俏臉紅了一下,抿了抿薄薄的紅唇,想了半晌,道:"曹大哥,若要救相公出來,此事的關節之處在哪里?"
曹毅道:"陛下逼他休了你,改娶江都郡主,蕭凡若要活命,便不可能娶你們兩個,更不能由你做蕭凡的原配夫人,此事頗為棘手啊。"
畫眉神情一黯:"我與相公早已是夫妻,天家竟如此無情,為了成全他和江都郡主,便容不得我這平凡的百姓婦人家么?赫赫皇威之下,行的卻是拆散美滿夫妻的惡事,這世道人情,哼!如此污穢不堪,不分青紅枉為天!"
畫眉說著,眼中漸漸浮現那消逝許久的憤世嫉俗之色。
曹毅看得心頭一驚,蕭凡曾簡略與他提起過畫眉的性格,她是那種敢于豁出去拼命的性子,只要她所堅持恪守的東西遭到了侵犯,她敢沖世上任何人亮刀子就捅,如此危急的時刻,若她再犯了偏激的毛病,事情可真就不可收拾了。
"弟妹,營救蕭老弟我們可慢慢商議,你萬萬不可沖動胡來!否則不但送了你的性命,也害了蕭老弟!"曹毅沉聲提醒道。
畫眉一驚,眼中憤世之色漸逝。
"曹大哥,我們怎么救相公?"
曹毅苦惱的搖頭:"此事是死局,郡主身份高貴,堂堂天家當然不可能讓她嫁進蕭府做小,而要蕭凡休了你娶她,以蕭老弟的性子,也是萬萬不可能的,蕭老弟若不娶郡主,也逃不過一死。——這世道本是這樣,強權之下無天理,一個高貴的身份,往往害得人家破人亡,唉!若郡主不是郡主,哪會有這場風波......"
蕭畫眉神情苦澀,聽到最后一句話,美眸卻漸漸開始發亮。
她悄然抿了抿薄唇,嘴角勾出一抹復雜的笑容。
"......若不是郡主的人忽然成了郡主,兩個郡主心系相公,天子該如何取舍?誰大誰小?誰是原配,誰是小妾?天子應該會大傷腦筋吧......"
燕王別院。
正在等候兵部調兵公文,準備回北平領軍的朱棣猛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睜大眼睛狠狠揪住一名侍衛的前襟,驚喜地道:"什么?你再說一遍!"
"殿下......蕭凡昨日在皇宮觸怒龍顏,已被押入詔獄。"
"他因何事入獄?"
"陛下命他休原配,改娶江都郡主,蕭凡不愿,天子惱怒之下,將他拿入了詔獄。"
朱棣眼中異彩頻閃,忽明忽暗。蕭凡的原配,莫非是......常寧?
蕭凡不愿負了常寧,足見他對女兒的情意之深,為了常寧,我是否該幫他一把?
朱棣神色猶豫了很久,耳邊卻忽然回響起道衍和尚曾經的告誡:"蕭凡對王爺的大業是個極大的隱患,王爺當盡早除之。"
想到這里,朱棣的神色變得冷酷起來,——欲成大事者,至親亦可殺,一個女兒,本王賠得起!
長長嘆了口氣,朱棣咬著牙沉聲道:"來人,去給朝中御史臺的那十幾位言官各備一份厚禮,請他們兩日后的早朝之上,幫本王狠狠參劾這個蕭凡,一定要參到父皇下旨殺了他!"
侍衛抱拳凜然應命。
"還有,派人去京師各酒肆茶樓書場等處,散播謠言,將蕭凡與江都郡主之事大肆描黑渲染,最大程度的壞他們的名聲,一定要散播得天下皆知!"
"是!"
侍衛走后,朱棣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雙管齊下,還愁不能逼得父皇無路可退,不得不殺了他?蕭凡,你命再大,這回神仙也救不了你了......
詔獄內昏暗依舊。
刑房里不時傳出犯人凄厲的慘叫聲,給昏暗的大獄更蒙上幾分陰森的色彩,如同置身于地獄之中,令人情不自禁的顫栗不已。
朱允炆活到這么大,還是第一次進詔獄,聽著刑房的慘叫,朱允炆面色變得蒼白,走在陰暗潮濕的走道上不自覺的兩腿一軟,幸好一旁侍立的曹毅趕緊伸手扶住了他。
"殿下,獄內潮濕路滑,您走路可小心。"
朱允炆嘴唇抖索了一下,喃喃道:"太可怕了......這是人待的地方嗎?蕭侍讀關在這里,怎么受得了?"
曹毅微笑道:"殿下勿憂,蕭凡被關在一間干凈的牢房里,嗯,他其實住得很習慣......"
朱允炆滿臉不信之色:"你別寬我的心了,就這地方,我剛進來就幾乎嚇倒,他能住得習慣?蕭侍讀在這里肯定受了太多苦楚......"
曹毅苦笑道:"殿下很快就知道,他是多么的享受了......"
在一群錦衣侍衛的圍侍下,二人穿過陰森肅殺的走道,很快便來到關押蕭凡的牢房。
朱允炆星目含淚,一個箭步沖到牢房前,緊緊抓住牢房的鐵欄,忘情的大叫道:"蕭侍讀,我來看你了,你......你受苦了......你們這群蠢材,還不趕緊把牢門打開!"
昏暗的室內人影微動,侍衛們還來不及開門,卻驚然見到牢房的門從里面打開了。
蕭凡身穿灰色長衫,一派儒雅風流之態站在朱允炆面前,微笑的瞧著他。
"啊!原來是殿下來了,來來來,快進來!"蕭凡熱情相請。
"啊?"朱允炆吃驚的瞪著根本沒有上鎖的牢房大門,久久不發一語。
曹毅干笑數聲:"蕭凡也是咱們錦衣衛的同知,大家都這么熟了,上不上鎖無所謂......"
朱允炆緊緊閉著嘴,臉色有點發黑:"......"
蕭凡見朱允炆呆呆的站在門口,兩眼直直的不知在發什么楞,頓時不悅道:"你快進來呀,老站在門口干嘛?莫非嫌棄住所太過寒酸?"
朱允炆是個有禮貌的孩子,聞言下意識道:"哪里哪里,貴宅聚風藏氣,地形獨特,實乃極好的風水寶地啊......"
"那你陪我住幾天?"蕭凡期待的問道。
朱允炆又緊緊閉住了嘴。
走進牢房,朱允炆環顧牢房四周,見床榻是上好的梨木雕花床,書桌是上好的紅木所制,桌前擺著一張同樣是紅木所制的太師椅,還有幾把精致巧工的繡春凳,書桌上的書籍亂七八糟的被拂到一邊,占據書桌正中的,是一壇開了泥封的女兒紅,和幾個用油紙包好的下酒菜,就連喝茶用的茶盞兒,也是景德鎮官窯所出的精品白底鑲藍邊的上好茶盞......
朱允炆眼睛越瞪越圓,環視一圈,嘴里喃喃道:"......坐牢坐成你這樣,我真是從未見過,今日不虛此行,開了眼界了。"
蕭凡矜持的一笑:"寒窯雖破,能避風雨足矣,我對物質的要求其實很低......"
朱允炆和曹毅同時投以鄙視的眼神。
你這還叫"很低"?關在外面的犯人不如一頭撞死得了!
熱情的請朱允炆落座之后,蕭凡一撩長衫下擺,坐在他的側面,然后朝他挑挑眉:"喜歡喝什么茶?"
朱允炆擦汗:"不但有茶喝,還能選?"
"那當然,錦衣衛的詔獄是個文明的執法機構,向來講究賓至如歸......"
"我要喝西湖龍井。"
蕭凡點頭,然后伸手敲了敲牢房的鐵欄,大聲道:"外面有人嗎?端兩杯上好的......君山銀針。"
牢外的獄卒恭敬的低應一聲。
朱允炆:"......"
曹毅見二人坐下后,便識趣的退了出去,牢房內只剩他們二人。
朱允炆瑟然長嘆:"蕭侍讀,苦了你了,我這兩日數次進宮為你求情,皇祖父執意不肯放你,這事兒......有些麻煩了。"
蕭凡靜靜道:"你皇姐江都郡主還好嗎?"
朱允炆一臉灰暗的搖頭:"皇姐被皇祖父下令昭仁宮禁足,除此倒沒別的懲罰,不過皇祖父說了,你若不肯休妻娶皇姐,他便要殺你,蕭凡,早知今日,我當初不該慫恿你破壞皇姐婚事,否則你何來今日之禍......"
蕭凡搖頭道:"這跟你沒關系,路是我自己選的,我這輩子也許做過很多錯事壞事,可我卻從沒做過一件后悔的事,最讓我擔心的,還是家里的畫眉和你皇姐,這件事牽累她們了......"
朱允炆感慨道:"你與畫眉,你與皇姐,你們三人一路過來都不容易,我是一直看在眼里的,奈何皇祖父太過固執,卻不知這二人你誰都割舍不下......"
蕭凡抬起頭,眼中有一種淡淡的朦朧和深沉的思索。
"殿下,記得我曾經跟你說過的那些愛情故事嗎?"
朱允炆露出溫暖的笑:"當然記得。"
蕭凡微笑道:"白娘子施法下雨,騙許仙的傘,祝英臺十八相送裝瘋賣傻挑逗梁山伯,七仙女故意擋董永的路,牛郎趁織女洗澡偷走了她的衣裳......"
朱允炆眼中浮現向往之色,道:"這些故事可歌可泣,千古不朽啊......蕭侍讀是否想說,你和皇姐還有畫眉的愛情故事,也將流傳后世?"
"不是啊,我的意思是說,偉大的愛情故事開始時,總歸得有一方先耍流氓,我和你皇姐也是這樣......"
朱允炆感覺額頭的青筋不停的跳啊跳啊......
——以下不算——
半夜更新很不光明磊落啊......我得好好反省一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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