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樞密院總督天下兵馬,有權節制諸行營、諸制置使司、諸鎮、諸軍府,但淮西與荊湖一樣,軍政都自成一系,兵餉錢糧甚至兵甲戰械的籌備大多數是依賴自產,受樞密院的鉗制不深。
諸軍與其說是從屬關系,不如說是聯兵作戰。
聯軍作戰的前提就是要彼此信任——大家都是見慣了血腥,也都見慣了爾虞我詐,都知道可能有的信任基礎,都不會建立在一紙文書之上,也不會建立在別人的承諾之上。
左承幕作為副相,代表朝廷留在黃州以“觀軍容”,名義上是個監軍使的差遣,實際上更多代表荊湖勢力在黃州監看淮東軍對漢津、黃陂及鐵門山之敵的作戰表現。
此外,胡文穆之子胡學長去了鄂州,一方面負責率鄂州兵馬圍剿據幕阜山北麓收攏殘兵的陳子壽所部,一方面在鄂州境內為黃州、蘄春戰區征購糧草。更重要的一方面,也是因為鄂州位于黃州、蘄春之后,胡學長代表胡文穆坐鎮鄂州,倘若淮東軍與池州軍想不告而走,胡學長必能提前察覺,荊湖軍主力就能避免陷入孤守荊州的險境。
劉庭州的到來,是為代表淮西過來了解南線淮東軍、池州軍及荊湖軍的戰備情況。
要想使淮西放心的將兵力集中到信陽一線,去牽制燕軍在北線的陳芝虎、屠岸諸部,以減輕南線的軍事壓力,林縛必然要將淮東軍在黃州一線的軍事部署,叫劉庭州看個分明,叫他相信淮東軍有打荊襄會戰的決心。
為岳冷秋、劉庭州的到來,林縛特地備下薄宴。
劉庭州此來,除了百余扈兵外,還有十數隨行幕僚,畢竟要在短短三五天的時間里觀察淮東軍在黃州一線的全面戰備情況,不是劉庭州兩只眼睛能看得過來的。
有官職在身的幕僚,僅四五人隨劉庭州、岳冷秋一起入廳飲宴。
淮東軍得黃州城,也是殘破不堪,林縛選了一處稍稍整飭的院落駐為行轅,但也簡陋得很,劉庭州等人走進大廳里,都能看到柱子上有燒灼的痕跡。
當然,也不能奢望林縛備宴能有什么山珍,海味倒是不缺,甚至一走進來,都能聞到淡淡的魚腥味。
有些人對海腥味敏感,看著劉庭州身后幾名隨行文吏都微微皺眉,林縛笑道:“黃州這邊,最能吃得上的肉食就是腌咸魚,都在宴客的特產了,岳督與劉大人不要嫌棄…”
淮東在昌國、嵊泗以及鶴城等地,大規模發展近海捕撈,以補充軍中肉食的不足。如今才是九月,海魚在昌國、嵊泗、鶴城捕撈腌制后,走水路運到黃州,前后怎么也要十天的時間。能吃就成,怎么能指望一點都沒有腥臭?
當然,要是黃州都開始大規模吃腌制海魚,就說明淮東從江浙沿海到黃州戰區的補給線就已經建立起來了。
只要糧食以及其他作戰物資能從后方源源不斷的運到黃州戰區,淮東兵馬也迅速的調上來,在黃州完成集結,即使在戰爭中,軍卒給大規模的消耗掉,也可以從受授田令激勵渡江參戰的民夫中補充戰卒。
這時候,劉庭州感覺到大越朝的經脈都是暢通的,即使荊襄會戰前期會有不利,但時間拖得越長,局勢也將會變得對大越越有利——只可惜這一切都在林縛的掌握之下。
林縛將高宗庭、曹子昂等跟劉庭州有過交往的人喊過來陪同飲宴,自然也是一番寒喧。在席間,林縛又笑著跟劉庭州州說:“敬堂他們都在五云寨,來不及趕回來為劉大人洗塵——不過也沒事,劉大人來一趟黃州不易,五云寨那邊也要走一趟。”
淮東立工輜營以司屯卒戰訓、營田工造,孫敬堂一直是淮東在這方面的核心人物,早年在淮安,與劉庭州的接觸很多,在此之前一直在徐泗坐鎮。
這些年,淮東將徐州防線經營得跟鐵桶一樣,一方面是劉妙貞、寧則臣、葛存信、耿泉山諸將率精兵強將坐鎮,一方面是李衛等文官撫濟流民、安頓地方有功,另一方面就是孫敬堂率工輜營在徐泗一線大肆營造防壘、修筑馳道、河港。
如今林縛要在荊襄跟燕軍大干一場,除了手下的名帥勇將外,孫敬堂、葛司虞、朱艾等精于營造的人物自然也不能缺陣。
除了戰區的防壘、路橋等事營造外,糧秣戰械及其他戰略物資的籌集、運輸,也是戰爭的核心事務,支度使林夢得以及戶部尚書林續文等人自然是在江寧坐鎮,負責總的調度江淮、浙閩等地的糧草物資往荊襄輸運,廬州知府陳華文及江州知府楊子忱,這次都兼領支度副使,以負責廬州、江州這兩個轉運關鍵點的運務。
而在黃州戰區,傅青河總司前營糧秣,孫文炳、林續宏、宋浮等淮東能吏,也都給調到黃州,輔佐轉輸之事。
前哨已經接戰,淮東給調入黃州的諸人都忙了團團轉,劉庭州雖然與淮東一系的官員有很多人有過交往,但也不能指望著他們能放下手頭的事情過來陪宴。
林縛隨口說及孫敬堂等人都在黃州,也是要向劉庭州說明淮東打荊襄會戰的決心之強。
席間,劉庭州又問起應募進入營伍的士子安排。
“這個啊,”林縛說道,“南陽失守一事傳到江寧,江寧士子憤慨激昂,諸多士子叩宮門請愿,一心想從戎殺賊,林相、程相寫信來問此事,我與左相、岳督合議,最終才頒令募選,沒想到應者云集。江寧、維揚、平江等地的士子,隨船到黃州者,已有五百之數。軍中營造、轉輸等事務缺少算記之文吏,士子入伍營,倒是解決了許多頭疼之處;另外會有一些入伍營暫屈居將官副手以學習兵事,將來也未嘗沒有領兵作戰的機會…”
當世將帥都會募請讀書人負責糧秣筆算等事務,但是這些人只能算將帥私人相請的幕僚,是私吏,將來這些人想做官,將帥可以舉薦,但錄不錄用還要看將帥的臉面夠不夠大,但就算將帥的臉面夠大,也絕不可能一下子舉薦三五百幕僚去做官。
林縛募士子入伍營,主要也是負責后勤事務,那就跟請幕僚沒有太大的區別,只是規模要大一些。不過在頒行天下的公函里,明確寫下以日后補吏的期許,這就是要變私吏為公吏。
包括之前追隨林縛的私吏,在此之后都可以正式授任知縣、縣丞、縣尉、知府、通判等地方官職。而在此之前,林縛要舉薦誰任知縣,都要單獨寫折子,經戶部、政事堂批核,才算完全整個程序。
劉庭州心存私念,在席間就沒有向林縛推薦鹽瀆才子寧俞捷,宴后回驛舍便邀他去淮西為吏。
劉庭州、岳冷秋進入黃州之后的一舉一動,林縛自然是清楚的。
聽高宗庭說得寧俞捷給劉庭州臨時拉攏去淮西,林縛只是笑笑:“淮西能拉攏走一個,我能拉攏五百個,由著他去吧!”
岳冷秋陪劉庭州留在黃州兩天,都是商議淮西兵馬在北線配合的事情,林縛也正式通告劉庭州,寧則臣將率鳳離營一部進入淮西協同作戰。
由葉濟多鏑坐鎮的山東兵馬,在七月之后,也全面往徐泗防線進逼,袁立山、那赫雄祁等將都分別率主力兵馬差不多近十萬眾,進入濟寧、臨朐以南的緩沖區。其意就在于要將淮東在徐泗防線上的兵馬牽制住不能西援。
在徐泗以北,劉妙貞、吳齊、馬蘭頭、李良、耿泉山、楚錚等將在徐泗防線的總兵力,在補充部分輜兵之后,也只有六萬人。
雖說山陽、云梯關一線,淮東還有鳳離營三萬精銳、靖海第二水營兩萬水軍,但山陽、云梯關是徐泗防線的后線,燕胡在東線,除了袁立山、那赫雄祁兩部外,在濟南坐鎮的葉濟多鏑還有四萬騎兵在手,能迅速壓到徐泗前線——林縛不能將山陽、云梯關一線的兵力都抽空,故而能隨寧則臣進入淮西作戰的兵力也只有兩萬人。
林縛能調淮東精銳進入淮西協同作戰,這時候劉庭州又怎么會嫌人少呢?
這兩天時間里,劉庭州、岳冷天都能看到每天幾乎都要有超過上萬的淮東兵卒進入黃州,又從黃州分赴五云寨、鳳凰山等前壘營地。
談定這些事之后,岳冷秋便先回蘄春督戰去了,只是叫劉庭州不明白的,曹子昂也在岳冷秋之后,急著返回廬州去了。林縛于九月六日,又親自陪同劉庭前往五云寨、鳳凰山等前壘營地視察軍情…
從五云寨到鳳凰寨要橫跨舉水河,雖說舉水河已是黃州戰區的外圍,但淮東軍依舊是在舉水河上架設浮橋,不怕敵軍突襲進來摧毀浮橋。
遠至周商之時,就有連舟為橋的記錄。
舉水河上的浮橋,也是立樁連舟、鋪橋為橋。
長達近三百步寬的河面上,共架設兩座浮橋,上下游相距二三百步。每一座浮橋都要用二十艘橋舟打樁固定,用棧板拿大鐵釘、鐵鉤鏈相接,兩邊又用粗如手臂的鐵索固定。
浮橋最重要的固定,要承受過渡人及車馬的重量,還要經受得住河水的沖擊,故而鐵索兩端的固定物選擇最為重要。
有條件的,通常都是鑿山石為鎖,將固定舟橋的鐵索綁在山石上,與山丘連為一體,這樣才能抵擋河水的沖擊,才能承載數百人同時渡橋過河。
舉水河下游的浮橋,位于黃州往黃陂的官道渡口上,周遭都是平川,能用來固定鐵索的老樹,也給敵兵在撤退前伐斷,沒有天然的固定物,但舟橋兩端,黑黢黢的巨、物,竟然數樽鐵鑄巨塊。
淮西鐵料奇缺,淮東竟然用籌鐵來固定舟橋,兩座浮橋就扔幾萬斤鐵塊在野外!
劉庭州跨馬而行,跟在林縛之后,走過穩穩當當的舉水河浮橋,心里都不知道要說什么才好。
浮橋西北建有一座烽火寨用來守衛浮橋與監視敵情。
烽火寨不大,柵營,不過柵營外灑了大片的鐵蒺藜,鐵蒺藜的尖刺豎起來,在蔓生的雜草里熠熠閃光,警告人獸不要接近。
駐有一哨軍卒,并有隨軍民夫一百余人,以保護浮橋能隨時得到修復,物資與有軍兵通過,也能隨時征用民夫協助過河。
劉庭州隨林縛過去,見林縛竟能叫得出哨將的名字,也知道林縛對淮東軍的掌握,是別人無法替代的。
雖說只是烽火寨,但將卒兵備極好,便是最普通的兵卒,也都穿上扎甲。陌刀、槍矛之外,守兵多強弓硬弩,在柵墻上,還有三架用漆布蓋著的床弩。
這么一座烽火寨,就算有一兩千敵騎漏進來,也沒有辦法在短時間里、在左右援兵趕來之前將其拔掉。
看到這里,劉庭州就斷然不再懷疑林縛打荊襄會戰的決心了,也相信淮東軍再不濟,就算荊州失陷,也能在鄂東地區跟燕軍拉鋸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