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浩信不顧七十二歲的高齡親自趕到津海來,湯浩信不說,林縛也能想象京畿鬧糧荒危急到何等的程度。
湯浩信挽住給林縛的胳膊,也不給他與林續文換身衣服、洗把臉、整理儀表的時間,直接就要進大堂議事。這時候,馬朝從院子后面走過來,林縛倒沒有想到馬朝這時候會在燕京、又隨湯浩信到津海來,與他招呼:“好久不見,幾時到北面來的,顧大人及江寧眾人還好?”
“二十三日才到京城…”馬朝欲言又止,顯然是這邊人太多有些話不方便直說。
林縛心想也許是顧悟塵在接到督糧特旨之后看出蹊蹺來,才特意派馬朝進京打探消息,他直接問道:“你離開江寧,河幫漕船都發了沒有?”
“接到特旨的當夜,河幫漕船就陸續發了,”馬朝回道,“大人跟夫人惦念著老大人,要小的收拾細軟趕到京里給老大人問安。”
林縛點點頭,跟馬朝說道:“你先歇息一下,我等會兒還要找你了解江寧事情呢。”
顧悟塵謹小慎微,閱歷、見識都要超過常人,對兵事也有自己的見解,即使信路不通,不能得到燕南的第一手信息,顧悟塵也應該能想到東虜退出關去之前破壞漕路、河道是其應有之舉,他也能讀出特旨背后所隱藏的諸多信息。
即使接到特旨無法拖延、必然要立即督促河幫開船上路,但是派馬朝到京城打探消息,也是顧悟塵再正常不過的后手、補手。
湯浩信見林縛在廖廖數語之間就將情況問明白,心里微嘆,想起自己年過不惑時,才算是有幾分知微見著的本事,倒不知道林縛年紀輕輕,這份心機、這份城府、這份世故是從怎么煉就來的?
林夢得先秘密進京找到湯浩信說黃河決堤之事,矛頭自然是直指督糧特旨背后藏著貓膩,要湯浩信做主。緊接著馬朝從江寧趕來,馬朝為了繞過洪泛區還多走了一天路,對黃河決堤災情的嚴重性是親眼目睹,也如實說給湯浩信聽。
不用林夢得多說什么,湯浩信也能想到是岳冷秋在二月初旬的奏章里有意輕描淡寫了黃河決堤災情的嚴重性。之后岳冷秋送到京中的奏章都沒有再提及過黃河決堤之事,地方上也沒有奏章呈上來,以致工部、戶部都錯誤估計了黃河決堤災情。
湯浩信能做什么?張協能做什么?朝廷又有什么借口去申斥正總督南線勤王師駐扎在邢州府北一帶的岳冷秋?只能當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再去盡力的彌補這個爛攤子,眼下至少不能使這條船沉了、翻了。
“朝廷已經從都察院、工部調員前往平原府核驗災情了,”湯浩信下頷的白胡子在說話時一跳一跳的,他即使這么說,臉色也很平靜,倒有些寵辱俱忘的意味,他說道,“說不定這兩天就有詳細的呈文送到京中,但是京中已經拖不得時間。我就拼著這把老骨頭在路上顛散了架,也不等工部驗核過災情,便請旨出了京,來找你們。此時能解京畿糧荒之危,也只有依重你們了…”
張協、湯浩信能有今天的地位,也是一員能吏,林續文能想到“晉中調糧、開海漕、移軍就食”三策,張協、湯浩信及戶部、工部官員商議著也都一一想到了。
眼下也只能諸法并舉、齊頭并進來緩解糧荒之危。
從晉中調糧,只能走陸路,走太行山孔道,通行的條件很困難,一年能調三五十萬石糧食進京是極限,遠遠解決不了京畿缺糧之渴。
除了必要守軍外,大部駐軍都調到津海、寧河、昌黎等沿海塞堡駐防,直接從海路往津海、寧河、昌黎運糧,就省去最麻煩、最復雜的內河河道及陸路轉輸過程,能有效緩解京畿糧荒,但也只是緩解。
解決京畿糧荒需要的糧食是巨量的,只能將最大的希望寄托在“重開海漕”上。
從河間府往北一直到寧河,幾乎所有縣都給打殘,最有組織體系、人手、物力也最充足,也可以說是唯一具備開海漕條件的就是津海渦口。
津海大捷以來,渦口、長蘆、青齊三寨聚集的鄉民、駐軍就多達四萬余人,而林縛通路海路往津海渦口輸送糧草等物資也從上個月初旬就開始了,積囤的物資雖然遠稱不上海量,但絕對能支撐開河道、修海港、建糧倉等諸多大型工程有條不絮的進行下去。
此外,林續有滄南、小泊頭寨、津海、陽信四捷以及賑濟難民、鄉民建立的聲望,使他以及林續文在津海地區動員鄉民與地方勢力參與開海漕之事的能力,要遠遠超過其他官員。
張協、湯浩信在京中并不知道林縛、林續文已經迫不及待的不待朝廷批示就準備在津海動手進行開海漕諸項準備工作了,他們在京中其實非常的擔心林縛、林續文不配合,當然主要是擔心林縛不配合。
在張協、湯浩信看來,林縛與岳冷秋在濟南就有些不愉快,岳冷秋這次又明顯想擺他們一道,對于林縛來說,及時將蓋子捅開來,拖到四月中下旬京畿因糧荒而鬧出大亂子,岳冷秋到那時想撇清責任也就難了。
年輕人總是氣盛,說不定林縛真就置大局于不顧也要將岳冷秋逼進死地,湯浩信在京中就擔心這種情況發生,這大概也是林縛以小搏大、制衡岳冷秋的唯一機會。
出于這種種考慮,湯浩信這才不辭辛苦親自過來,畢竟在京中沒有比他更合適能安撫林縛的人選了。
林縛心里只是微微嘆氣,至少湯浩信在這個關頭也是極力想維持團結穩定的局面的,是有大局觀的。
林縛他點了點頭,說道:“湯公您不過來,我們這邊也等不得向朝廷請旨就要擅自動工了。時間不等人,也許拖一天就會出大亂子。我與大哥晚回來一天,就是視察渦水河道…湯告與陳主事過來,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林縛知道岳冷秋與督糧特旨之事都不會再給提起,便將這心思放下,一切都以緩解京畿糧荒為緊要。
林縛如此表態,湯浩信也算是松了一口氣,說道:“那我就在津海歇幾天再回京去,身子骨在路上真是要給顛散架了。這次出京來,太匆忙了,只帶了兩道上諭過來,一道是給續文的,一道是給你的,你們快準備香案接旨吧!”湯浩信心里很清楚,自然朝中很多眼睛明亮的人心里都很清楚,如此的倉促,開海漕一事能不能速成,完全要看林縛愿不愿意主動、積極的配合。
朝廷根本就沒有借口跟道理在開海漕一事要求林縛配合,就算下嚴旨,林縛也能完全將責任推掉,甚至拍拍屁股請求班師回江寧去都可以。東虜入寇兵力已經在二十四日黃昏之前,完全退去臨榆關去,勤王之戰便告完結。
江東左軍自成軍以來,除了從江寧工部獲得三萬兩安家銀、三萬兩餉銀外,就再沒有從朝廷拿到一毫銀子,四戰大捷的賞功銀也沒有見到一毫。不管江東左軍在津海積囤了多少物資,林縛不吐出一粒谷子出來,連崇觀皇帝都拿他沒有辦法。
要求江東左軍出擊作戰可以,甚至命令林縛跟江東左軍的士卒一起下河道挖淤泥也都可以,但是不能命令林縛組織、動員聚集在津海的難民、鄉民去挖河道、修海塘、筑糧倉——這跟林縛的職責沒有一丁點的關系。
林縛不知道湯浩信這次出京來給他帶了多大的安慰獎,忙讓林夢得準備香案接旨。即使沒有什么安慰獎,有些事情他也是要做的,所謂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林縛對元氏沒有什么忠心,但是他不忍心看著國家動蕩、無數的民眾餓死街頭。
兩道上諭,一道是給林續文的。
京畿糧荒危緊,做決斷這一次是難得的迅速,朝廷決定在津海正式設立津海都漕運司衙門,正四品,林續文以右都僉御史兼知河間府事兼督河間府兵備事的身份再兼都津海都漕運司,全權負責津海開海漕之事。
由于時間上的倉促,津海都漕運司衙門下面的架構怎么填,吏部都沒有給出條陳來,不過許林續文從權處置,可從地方上挑選有功名或者直接選拔官吏作屬員,吏部事后予以追認。上諭里沒有直接明確都漕運司衙門下設運漕軍,但也明確表示以馬一功、楊一航諸將為首的晉中軍殘部暫受林續文節制,行護漕之職責。
雖然給晉中軍殘部留在河間府以正式的名義,但是晉中軍殘部的地位也從鎮軍降到護漕雜役兵、輔兵一級。
林縛知道晉中軍殘部能有這樣的結果,也是內侍省郝宗成看在這邊愿意跟他交易首級軍功的面子上沒有額外作梗。晉中軍殘部即使降到輔兵一級,糧餉兵備補給甚至比府軍還要差一等,不過晉中軍殘部能不能保持戰力,關鍵還是要看林續文、要看津海都漕運司能不能額外擠出一筆銀子來。
實在不行就縮小編制,兵不貴多,貴在精,保留一部精銳戰力,其他都編成輔兵也無不可。只要有了留在津海的名義,什么事情都好辦。
河間府津海開海漕,山東方面如何配合,漕糧如何在山東集聚,如何組織海船從山東運到津海,山東能組織多少漕糧,湯浩信出京時,朝中都還沒有定計。計劃的粗陋表明了中樞決議開海漕一事上的倉促跟驚慌失措,在一兩天時,也很難指望張協、湯浩信等人將一切都考慮周全了。
還有一道上諭是給林縛賞軍功的。
津海大捷與陽信守衛大捷的軍功,兵部都還沒有核算清楚,不過湯浩信出京是指望林縛能積極主動配合開海漕的,在京中就擔心拖著軍功不賞,會讓林縛心生不滿。所以,湯浩信匆忙出京時,還是帶了一道專門給林縛個人的獎功上諭過來,不是兵部或吏部發函,是崇觀皇帝親自用璽,這本身也算是難得的殊榮。
林縛以都監職實領江東左軍北進燕南以四戰全捷軍功居諸路勤王師之首,因軍功封津海縣男爵號,爵位等級為從五品,食邑三百戶,授永業田五百畝,食邑及永業田皆從津海縣劃拔。此外,散階連升三級,從正七品擢升至從五品朝散大夫。以津海縣男、朝散大夫、江東按察使都監的身份,統轄江東左軍暫駐津海,協助林續文開海漕諸事。
江東左軍首級功賞銀先撥五萬兩,稽核實數之后,再補齊不足;江東左軍諸將賞拔,還要再等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