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下旬,濟南府境內已經是極寒天氣。
濟南城西南,約摸一更時分,玉符河東岸的泥路給入夜后的寒氣冰得堅實,顏色比四野漆黑的夜稍淺一些,仿佛一條淺黃色的粗麻布延伸出去,也延伸不了多久,感覺前方就一道無底深淵,眼前的泥路就像是誘人墜入陷阱的餌。
只有玉符河結冰的河面在沉沉的夜色里有著微弱的反光,讓人相信是行走在堅實的大地上。
從臥虎山鏡兒湖往歷城縣的路上行來一隊騎兵,約摸六十余人,馬蹄踩踏在凍實的泥路仿佛沉悶的鼓點,附近村莊的土狗對突然闖入的馬蹄聲狂吠不休,偶爾有幾間村舍點起油燈,從蒙紙窗戶里透出來的昏黃的燈火就像鬼火,也很快給人吹滅。
林縛騎著馬給眾騎簇擁在中間,心頭沉重。
從十月中旬從江寧出發北上勤王早就過了一個月的約期,行程走完三分之二不到,他倒不擔心失期之責,江東勤王師主帥程余謙就率中、右兩軍主力駐扎在兩百里外的臨清,傳函勒令他停止繼續北上,要他移師聊城與他匯合。
聊城在臨清南面百余里,與歷城相距一百五十余里。
林縛心想程余謙已經覺得臨清不那么安全,想要將江東勤王師后撤到聊城,以避開東虜鐵騎的兵鋒。
從十月初東虜破邊入寇至今,晉中、山東、中州諸郡以及大同、宣化兩鎮近十萬勤王軍皆已至京畿,然而敢與東虜野戰者少,看著東虜主力見強攻燕京無果后橫掃燕南三府往南穿插,東虜前哨游騎已經進入平原府德州境內…
其他郡遠道趕來的勤王軍見進京畿的道路已經給阻絕,不敢貿然往內線穿插,都駐扎外線觀望形勢.臨清、德州等地的勤王軍也聚集有數萬人,只是互不統屬,朝廷也沒有派使臣總督天下勤王兵。眼見著東虜鐵騎橫掃過來,聚集在平原府德州等地的各路勤王軍都開始往外線撤離,都沒有替山東守門戶的自覺。
林縛率江東勤王師左軍五營從維揚往北到宿豫后,就脫離漕路方向,從沂水谷道往北穿插,翻過山東中部的山地,進入濟南府境內,全軍沿玉符河、臥虎山駐扎也有七八天的時間,前頭曹莊便是趙青山所率的左軍第四營駐地。
六十余騎沉默著在沉沉夜色里潛行,除了馬蹄聲外,就只有給驚醒的犬吠聲此起彼伏的不休。趕到曹莊,來到第五營主帳所在的農院前,林縛與曹子昂、周普翻身下馬。先期趕來的寧則臣與趙青山還有林夢得、吳齊等人都站在院子口等他們。
林夢得說道:“夜風吹得跟刀割似的,你們趕來的速度倒不慢…”
林縛將手套摘下來,塞馬鞍旁邊的側袋里,讓護衛將馬牽走,朝給凍僵的手哈熱氣,希望能稍暖和些,說道:“也正準備過來,就接到報信說你跟烏鴉爺到了…北線有什么消息?”
“還是進屋說吧。”穿著戎甲、臉部輪廓分明的趙青山招呼道。
臨時征用的農家院子,屋子布設簡陋得很,堂屋中間是根給煙熏得發黑的木柱子,石礎子坑坑洼洼的,挨著柱子是張簡陋的、縫隙差不多能塞進手指頭的桌子,四張榆木條凳,角落里是灶臺,正當火塘燒著,使得屋里比外間要暖和許多。
林縛將大氅解開,隔在條凳上,讓大家都坐下來,直接問吳齊:“北面的河水又沒有凍上?”
“不單河水,小清河都冰嚴實了,”吳齊擤著鼻子,聲音有些甕,說道,“這還是小事,楊照麒在高陽縣戰死了…”
“什么!”林縛聽吳齊說了這個消息,仿佛背脊給鞭子冷抽了一記。
楊象麒乃晉中郡宣撫使兼提督職領兵部左侍郎銜,實際上職權不弱于一般的總督,只是總督一職不輕設,楊象麒才沒能更進一步。
東虜破邊之后,楊照麒最先率兩萬晉中兵入京勤王,是先期趕到京畿諸路勤王軍中少有積極作戰的將臣。
林縛北上途中,就聽說朝廷有意使楊照麒總督各路勤王軍與入侵東虜作戰,也不知道哪里出了變故,他率江東勤王師左軍到濟南府后,也沒有聽朝廷正式委任楊照麒總督各路勤王軍的任命下來,這時候卻乍然聽到楊照麒戰死沙場的噩耗。
曹子昂也是吃了一驚,看著桌上展開的地圖,高陽縣位于保州府(今保定市)東南,位于燕南三府的腹心地,楊照麒在此戰死,說明他是率晉中勤王師主力在高陽與東虜騎兵會戰。
“楊照麒所部傷亡如何?為何濟南府傳來的塘抄里沒有提及高陽會戰?”曹子昂問到兩個關鍵點。
就算燕南三府驛道堵斷,但是萬人規模以上的會戰,濟南府一點消息都不知道,就有些說不過去了。
“塘抄里為什么沒有提及,我就不清楚了,”吳齊抹著臉,說道,“我親自去過高陽戰場,東虜騎兵也死了好幾千人,晉中兵應該是給全殲了,只有少量兵卒逃了出來。會戰是發生在十六日夜里,聚集到高陽參加的東虜騎兵約三萬余,晉中兵全殲應該是十九日。其時郝宗成率兩萬薊北騎兵就在高陽西北五十里外的同口…”
“狗/日的死太監!”林縛恨罵了一聲,薊北騎兵是陳塘驛大敗后朝廷為數不多保全的精銳騎兵,有薊北鐵騎之稱,也是少數有能力與東虜騎兵野戰的精銳,為了掌握這支精銳,皇上不惜違背祖制,直接派出內臣郝宗成擔任監軍使控制這支精銳。誰能想到郝宗成坐擁精兵卻在五十里外坐視晉中勤王兵給東虜合圍全殲…
“怕是京城里有我們所不知道的齷齪事,”曹子昂蹙著眉頭,郝宗成是內臣,只是皇上派到薊北軍中的監軍使,沒有替薊北軍保存實力的必要,特別是公然坐視楊照麒部被全殲對上下都交待不過去,問吳齊,“燕京那邊有什么值得注意的謠言傳出?”
“謠言啊,”吳齊想了想,說道,“謠傳說當今圣上有意跟入寇的東虜議和,次相張協等人皆贊同議和,首相陳信伯以及楊照麒是主戰派,又說郝宗成是負責跟東虜議和的…”
“朝中遲遲不派使臣總督各路勤王軍與破邊東虜作戰,議和之事恐怕不是空穴來風,”曹子昂說道,“陳信伯主戰倒容易理解——他雖為首相,卻給架空,無論主戰還是議和,他都起不到決定性的作用,當然不肯替他們承擔這屈降議和的罪名…”
林縛眉頭深鎖著,一言不發。
本朝以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為首相,以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為次相,以參知政事、尚書左、右丞等為副相。決定天下軍政大事的,除了諸相外,就是皇帝老兒跟整日圍在他身邊的那些太監內臣。
要是楊照麒戰死涉及到朝中議和與主動兩派的爭執,塘報中刻意不提高陽會戰倒容易理解了,只是楊照麒以及兩萬余晉中兵也死得太冤了。
趙青山、寧則臣、周普等人都沉默不語,他們還好,本來就沒有為大越朝效忠捐軀的打算,卻不知道這樣的消息傳到其他文武官員的耳朵里會怎么想。
吳齊嘿然笑了笑,想將當前死氣沉沉消解掉些,說道:“當前,東虜除了有前哨騎兵進入平原府外,也有大量游騎往西進入晉中活動,特別是楊照麒戰死后,晉中守軍士氣會大傷,燕京都擔心東虜主力會趁勢進入晉中。”
“不可能,”林縛搖了搖頭,很肯定的說道,“東虜兩邊都虛張聲勢,但是東虜主力往西攻入晉中有什么好處?將燕南讓開,使各地勤王軍源源不斷的進入京畿,斷鎖他們的退路?東虜主力南向,他們可以截斷漕路,威脅濟南府,至不濟可以從登州搶船出海回遼東去…”
林縛這一斷定,在座諸人都感到極大的壓力,他們正處在濟南府境內,距濟南城僅五十余里,要是東虜主力直指濟南府,他們就要移師后撤了。
這會兒隱隱的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林縛他們豎起耳朵聽了一陣,過了片刻,就看值守的哨衛帶了幾名官兵到門外。為首是個小校,沒有等通傳,他就直接走進來眼睛掃過眾人的面孔,說道:“你們誰是當頭的?哪個能領我去找你們的林都監,我家大人有事召他到濟南城里見面。”
“我便是林縛,你家大人是誰?”林縛轉過身來坐著,眼睛看著來人。
“林大人,”小校朝林縛行了一禮,說道,“我乃東閩總督岳大人帳前傳令小兵,岳大人剛到濟南城,知道林大人率軍駐扎在此,特讓我來邀請林大人到城中商議要事…”從懷里將一封信函掏出來遞給林縛。
林縛倒沒有想到東閩勤王師會是總督岳冷秋親領,岳冷秋乃楚黨核心人物之一,岳冷秋邀他進城,他倒不便不予理會。林縛拆開岳冷秋給他的信函,看后對來遞信的小校說道:“岳督帥的信函,我已看過了,你回去稟報岳督帥,我明日午前會到濟南城參見岳督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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