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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不義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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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八二年六月一六日。大魔神堡,卡丹公主府。

  凌晨,貼身傭人戰戰兢兢地喚醒了熟睡中的卡丹公主和駙馬親王云淺雪:“公主殿下、親王殿下,陛下有緊急旨意到。欽差就在前廳等候,請兩位大人速去迎接。”

  兩人手忙腳亂地披上睡衣,趕到前廳。那里,明晃晃的一片火光通明,影影綽綽的到處是武裝的士兵。云淺雪心頭一突,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情。

  一個高大魁梧的近衛旅軍官快步迎了上來:“是羽林親王殿下嗎?”

  “正是我。”

  “十分抱歉,親王殿下,陛下緊急召見,請立即隨我前去。”手持火把的軍官說得太快又含糊,睡眼惺忪的云淺雪幾乎一個字都聽不清楚,問:“你說什么?”

  軍官再重復了一次。

  云淺雪輕輕地“哦”了一聲,過了一陣,他反應過來,“啊”的一聲驚叫:“請稍等,讓我換件衣服。”手忙腳亂地找正式覲見的服裝,卡丹早已將服飾準備好了。她一邊幫助云淺雪穿上,一邊問傳令的近衛旅軍官:“父皇有沒有叫我一同過去?”

  “回稟公主殿下,陛下只讓我們通知親王閣下立即到,并沒有提到公主殿下您。”

  “是嗎?”卡丹看看一片漆黑的夜色,幾顆星星在黑暗的夜幕中閃爍著光芒,正是凌晨三點左右時分。她心頭不安,如此緊急的深夜召見,絕非好事。

  云淺雪匆匆換好衣服,卡丹迎上來,小聲說:“一切小心。”

  云淺雪點頭:“知道了。”他跟著舉著火把的近衛旅士兵一同出了門。

  走過漆黑的長街,迎面就是巍峨的皇宮。整個皇宮沉睡在一片黑暗中,仿佛一頭沉睡的巨獸。火把的光亮映照在米亞大理石圓柱上,給整個柱子染上了一片猩紅。走近這雄偉的建筑,在那華麗堂皇的圓柱裝飾之間,寬闊的走廊中回響著近衛旅工兵空洞的腳步聲,云淺雪仿佛嗅到了一種殺戮和血腥的味道。

  八十年前,就在這潔白的大理石臺階上,加林族的士兵將葉塞族的皇族全數屠殺,連嬰兒都一一被撞死在石頭上;接著,又在同樣的地方,躊躇滿志的加林族皇帝被囚禁在地窖里活生生地餓死,他的整個家庭被通通投入了火堆中;占據皇宮的雷族皇瘋狂一時,殘酷好殺,終于連他的族人也無法忍受他的殘酷,受雷族長老會的指示,一個雷族近衛軍官一刀砍下了他的腦袋,他的斑斑血跡灑在皇宮門口的接見走廊里。接下來爆發長達三年的雷族內戰,雷族的皇族們率領各自的軍隊互相攻擊,直到更強大的冬日族出來取代了他們…

  云淺雪長長地呼吸一聲,不知怎么回事,每次到皇宮來他總感覺到很不舒服,今晚這種感覺尤其明顯。或許真如傳言中所說的,這座皇宮已經給詛咒了,每一面墻壁都曾回響過那些臨終的人的呻吟和斷氣時候發出的呼嚕聲,每一塊華麗的石頭后面都隱藏著一個屈死的冤魂。

  筆宮門口處,兩排近衛旅士兵乎持火把肅立,近衛旅統帥雷歐公爵正守候在門邊,看到云淺雪的到來,公爵毫無表情地說:“你來遲了,陛下在里面等候。”

  別把搖動的光亮照在公爵如同花崗石似的呆板面上,照著他毫無表情的臉。旁邊的兩行近衛旅士兵一手持矛,一手舉著火把,臉色冷峻。

  云淺雪瞧瞧他,也沒跟他寒暄。雷歐神經兮兮的,讓他產生了不祥的預感。

  聯想到最近兩位皇子之間的明爭暗斗,云淺雪心頭一緊:莫非沖突已經爆發了嗎?是誰先發難的?不可能是卡蘭,否則自己不會一無所知,但陛下還健在的時候,卡頓也不應該這么蠢吧…

  一邊胡思亂想著,云淺雪沿著華麗的紅地毯走向宮殿的議事大廳,他注意到,今天皇宮的守衛比平日森嚴了很多,在宮殿門口到議事大廳之間的長長的走道上,肅立著手持鋒利武器的近衛旅士兵在守衛,冷峻、陰森、肅靜,只有自己沉重的腳步聲在回蕩,火光搖曳,陰影幢幢,這種感覺叫人不寒而栗。

  一個傭仆為他推開了議事大廳的門,近三百根大蠟燭將整個大廳照得一片通明。在靠近陛下座位的地方,幾個人聚在一起。云淺雪快步走近,他已經清楚了,葉爾馬公爵、米羅總督、達科總督、加山侯爵等王國重臣已經先到了。

  “可知道是什么事情呢?”顧不得寒暄了,云淺雪問幾位重臣。

  大家都是茫然地搖頭,目光中流露出惶恐。

  看到他們那彷徨的樣子,知道自己并不是被孤立的,云淺雪稍微感到輕松一點了:“大家都一樣被蒙在鼓里呢!”

  等了不到兩分鐘,接著,卡頓親王和卡蘭兩人先后急匆匆地過來了,衣服有點凌亂,都問:“發生了什么事?”但是沒有人可以回答。空氣中蕩漾著不安。

  “陛下到!”站在門邊的宮廷侍衛揚開了嗓子清朗地喊了一聲,所有人立即匍匐在地。邊門打開了,魔神皇出現在門口,披一身黑色的絨披風,身影蕭瑟、孤獨。不知為什么,往常總是和他形影不離的黑沙軍師沒有出現。雷歐從外面進來,順手把議事大廳的門口給關上了。

  “都起來吧!”魔神皇清朗的聲音中帶著一絲疲倦,隨即嚴厲起來了:“根據報告,出現了叛逆,朕和朕的國家被叛徒出賣了!”他冷冰冰地說,然后緩慢又毫不留情地從這張臉看到那張臉。

  空氣一瞬間凝結成了固體。過了好久,沒有人敢稍動一下,每個人感到了深切的恐懼,魔神皇那可怕的威嚴幾乎將整個議事大廳壓成了齏粉。

  卡蘭起身向魔神皇深深地一鞠躬:“父皇陛下,不知您所稱的叛逆是指何事?”

  “魯帝!遠東的魯帝,他背叛了國家,背叛了朕!”魔神皇一掌拍在幾子上:“出此逆賊,那是國家的恥辱!這廝欺騙了朕整整一年!”堅固的檀木幾子瞬刻間無聲無息的粉碎,細小的木碎片化成了一片粉末。眾人暗暗心驚,神皇武功已經至化境,他的涵養也深藏不露,近年來鮮少出手,沒想到今晚竟然有這么失態的表現。

  魯帝的小命完蛋了!這是所有人的感想。

  “雷歐,你把事情給大伙說說!”

  站在眾人身后,一直沒有出聲的近衛統帥雷歐公爵應聲:“是!”轉而面對大家:“今天晚上我們收到西南大營凌步虛的報告,簡直是駭人聽聞!我王國軍隊一敗再敗,傷亡慘重,遠東國土幾乎已不屬王國所有了!可恨魯帝,辱國喪師不說,還一直封鎖消息,隱瞞敗績,甚至派出人手截殺求援信使,欺君瞞上。這廝罪無可赦!”

  眾人震驚。葉爾馬公爵出聲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魯帝敗給了誰?紫川家卷土重來了嗎?”

  “不是紫川家——比敗給人類更可恥!魯帝居然被一群遠東的造反刁民打垮,在科雨尼、在亞速達、在云省、在楓林丹葉,我們的軍隊一敗再敗,近十萬王國士兵被殺害,丟棄行省十幾個,甚至讓人一直打到了我們的王國本土!憊記得年初邊境上的那次盜災嗎?那根本不是什么盜賊,那是造反的半獸人殺了進來!”

  雷歐花崗石似的淳樸面容漲得通紅。

  “夠了。”魔神皇不耐煩地打斷了雷歐的陳述,這個力大無窮的戰士在戰場上殺來殺去縱橫無敵,但要他有條有理地敘述事情根本是奢望。他激動地說了半天,根本還沒說到要點,讓人一頭霧水。

  “把凌步虛的信拿出來讓大伙看看。”雷歐聽命地取出信件,讓眾人傳閱。云淺雪最后一個拿到信件,看到淡黃色羊皮紙上凌步虛那已經凝固成了黑色的血書,云淺雪心頭一震:局勢竟到了要用血書來傳信的地步了?

  他低下頭來匆匆一閱:“七八一年的科爾尼會戰王國軍傷亡六萬多、亞速達會戰、得亞會戰、云省事件、楓林丹葉會戰、明斯克行省淪陷、塔杰行省淪陷、杜莎行省淪陷、西南大營面臨被叛軍包圍的威脅、派出的信使不見回頭…”凌步虛的筆調就如他的人一樣低調,他并沒有在信中對魯帝加以評論,只是把發生了的事情一樁樁平靜地羅列出來,那份冷靜簡直叫人毛骨悚然。

  云淺雪額頭上冷汗滲出。雷歐說得一點沒錯,魯帝所作所為,死一千次不足贖其罪。他抬起頭來,看著眾人慘白的臉色,于是也做出一副沉痛而憤慨的表情:與眾不同是要冒風險的。

  “消息可靠嗎?可否把凌步虛的信使召上來,讓我們當面問話?”葉爾馬公爵問,他個性素來沉穩,這件事情實在太駭人聽聞,就在大家都還蒙在鼓里時,遠東國土已經有大半不屬于王國領土了,讓人難以接受。

  “應該是真的。”卡蘭皇子也看完了信件:“凌步虛不是那種信口雌黃的人,結合遠東去年和今年的貢糧拖欠的事實,可以確認遠東地區真的發生了大規模的民亂。我只是奇怪,去年發生的大叛亂,他怎么如今才報告?”

  “信使已經殉職。”魔神皇冷冷說,眾人悚然。

  雷歐給大家講述了事情的經過:就在今天晚上的深夜十二點,一個風塵仆仆負傷在身的塞內亞族人自稱是西南大營派回的信使,緊急求見魔神皇,卻在門口被值勤的近衛旅士兵攔住:“陛下已經休息,任何人不得驚擾!”

  信使幾番勸說:“軍情緊急,麻煩各位通融通報!”

  但近衛旅士兵頑固得猶如花崗石一樣蠻冥不化(用雷歐公爵的話說是紀律嚴明),堅決不肯通融:“此是皇宮禁地,深夜禁止生人靠近。任何事情都可以等天亮再稟告。”他們將那個年輕人趕出了宮殿門口,但那人并沒有離開,徘徊在門口梭巡,嚎啕大哭。這激怒了衛兵們,他們將他痛揍一頓然后丟到了大街上,警告他:“再敢靠近我們就放箭!耙出聲驚擾了陛下休息,我等將你格殺當場!”

  但僅僅過了十幾分鐘,值勤的士兵聽見外面傳來雜亂、大聲的喧嘩和搏斗聲音,他們趕到時候,兇手已經逃離,那個使者要害處身中五刀,奄奄一息了。他只來得及說了最后一句話:“魯帝謀反!”在他的尸身上,他們發現了王國遠東地區西南軍團總司令凌步虛的親筆信和身份證明,確認此人是西南軍團凌步虛麾下第三十一團隊的標騎軍官。

  士兵們再不敢怠慢。他們立即通報了當晚的值勤軍官,值勤軍官眼看事情重大,又通知了近衛旅統帥雷歐公爵。雷歐公爵到來后,只把信看了一遍,立即意識到事關重大。他低沉地向宮廷的侍從吩咐說:“相煩喚醒陛下,微臣雷歐有急事稟告。”

  “不能責怪凌步虛。他在信中報告說,他已經是第九次派出信使,都沒有得到回音。可以想像,前八次的信使都給魯帝一手遮天的暗殺掉了!這個運氣好一點,雖然身死,卻終于完成了任務。”

  “魯帝好大膽子!”聽了陳述,幾個重臣同時被如此肆無忌憚的狂妄震驚了:“就在陛下身邊、皇宮的咫尺之遙,他竟不畏陛下的神圣天威,派遣殺手行兇!就算沒有其他事,光這一條已經足夠讓他碎尸萬段了!”

  “兇手抓到了嗎?”

  “還沒有。”雷歐回答:“我們已經封鎖了城門,嚴密盤查出入,一定要把他拿住!”他說得豪氣,但大家都知道,這不過是說說而已。魔神堡一日進出人流數以十萬計,兇手面上又沒刻字,混跡人群中被發現的可能幾乎被零。

  “這件事情的發生,近衛旅防御不嚴,是有責任的。”卡頓親王很嚴肅地說。

  雷歐默默地屈膝,向魔神皇請罪。

  卡頓親王繼續發言:“父皇陛下,我建議,立即派執法使者前往遠東,誅殺魯帝!”

  卡蘭冷冷一笑,和云淺雪對視一眼,又無聲地移開了視線。

  米羅總督與達科侯爵連忙出聲附和,異口同聲地宣稱:早二十年自己就看出魯帝這家伙的腦后長有反骨,但幸好現在也還不晚,陛下的如電神目看穿了他的偽裝。堅決支持陛下誅殺魯帝!

  魔神皇望向卡蘭和云淺雪:“你們是怎么看的?”

  卡蘭恭敬地回答:“皇兄所言甚是。只是到目前為止,我們所有的證據都只是凌步虛的一面之辭,魯帝和西南大將都是手掌兵權的王國重臣,對他們的爭議,我們必須要慎重。我相信西南大將絕非那種信口雌黃之人,但為了穩妥起見,在做出下一步決定之前,無論在程序上還是實質上,我們需要立即派遣欽差前往遠東調查!”

  神皇眼中流露贊賞之色,又問:“若調查確為事實,那又將如何呢?”

  “父皇,我等必須賦予欽差以全權,責令其判斷事實,伺機而行!若西南大將所稟報確為事實,則欽差不必回稟,當機立斷,果斷將魯帝拿下以待陛下處置,并安撫其軍隊——賦予欽差的權力極大,所以,對于欽差的人選必須慎重!我們派遣的欽差既要絕對忠實于陛下,精明干練,又要與魯帝和凌步虛兩人都沒有過節恩怨,這樣才能做到對魯帝和凌步虛都不偏不倚,公正明斷。”

  卡頓親王出聲說:“皇弟所說很有道理。只是魯帝竟敢在皇畿行兇,公然藐視吾皇神威,此人實在膽大狂妄!他反跡已露,證據確鑿,我看此事不宜拖延,必須盡早解決!我建議不必再浪費時間了,立即派執法隊前去取魯帝人頭就是了!”

  “光憑一個統兵大將的證詞就殺掉了另一個高級的貴族將領,這樣行事恐怕難以讓天下人心服。”

  “此等狼子野心之徒,殺了就殺了,還有什么不妥?”

  在魔神皇面前,兩位皇子你一言我一語地辯論起來,卡頓親王力主立即下旨誅殺魯帝,卡蘭卻主張必須先經過調查程序。放在不明就里的人眼里,還真的以為魯帝是卡蘭皇子的嫡系親信。云淺雪微微一笑,其實恰恰相反,魯帝是卡頓親王派系中的得力人物,他能當上遠東大總督,卡頓親王的推薦在其中作用不小。

  現在眼看他闖下了彌天大禍,卡頓忙不迭地與他劃清界線,他現在恨不得一刀殺了魯帝,好早日去掉這個讓自己丟臉的禍害。

  二皇子卡蘭卻有意把這件事情擴大,加以調查——不是調查魯帝是否該死,那么嚴重的罪行,魯帝便是有一千個腦袋也不夠砍——魯帝擔任遠東大總督搜刮民脂民膏無數,這么大的財產他一個人獨吞不下,那上億的財產究竟是私下進貢給了魔神堡的哪位大老?有哪些大人物從中得了好處?不需要天才的腦筋,只需要想想魯帝的遠東大總督是誰推薦的,自然可以明了了。但這樣順藤摸瓜,卡頓親王殿下馬上就坐不住了。魯帝您還是趕緊一死百了的好!

  “夠了!”魔神皇聲音不高,卻自有一番威嚴。兩位皇子都住了嘴。

  “關于魯帝種種,只是小事而已;遠東的叛亂如何處置應對,這才是要點!”

  云淺雪平靜地出聲說:“如果陛下允許的話,微臣愿率本部兵馬前往遠東為陛下掃平叛亂。至于取魯帝人頭,只要陛下一聲令下,那不過舉手之勞。”他表現得盡量鎮定,讓卡頓親王的失態顯得格外可笑。

  葉爾馬公爵沉聲說:“陛下,羽林閣下剛剛大婚,此時讓他出征,豈不讓人笑話我王國無人?還是讓老臣前去吧!”

  “陛下,近衛旅愿為陛下斬殺叛逆,掃除禍害!”

  卡頓親王、達科侯爵等重臣也紛紛表示自己愿率軍前往遠東,指日內將蕩平遠東的叛亂,氣勢豪邁。但魔神皇都不置可否,最后還是卡蘭皇子出聲說:“陛下,遠東之亂,不過一群暴民鬧事而已,何必驚動我王國重臣甚至于太子?”

  卡頓親王斜睥著弟弟:“難道王弟可也有意親臨敵?”

  “不是。我只是想向父皇推薦一員良將,保管可以殺敵破陣!”

  “是誰?”

  “加納總督羅斯。羅斯大人乃我王國名將,久經沙場,經驗豐富,麾下兵將眾多而精銳——由他前去,保管可以一舉撲滅叛亂!”

  云淺雪詫異地望著卡蘭:自從上次的紫川秀脫逃事件以來,羅斯總督就與自己結下了仇怨,這點卡蘭明明是知道的。現在他為什么又要保舉羅斯呢?何況,羅斯部下的軍隊除了少數以外,大部分都是募集而來,并非常備軍,現在要重新籌集的話需要大量的時間,而且戰斗力比起自己的麾下的羽林軍來差了一大截。

  包令他意外的是,魔神皇聽了卡蘭的推舉,竟然立即同意了:“好!筆兒所薦之人甚合朕意!雷歐,快馬傳令,通知加納大人著手準備出征!”

  “給西南大將發去命令,責令他配合加納大人的行動,立即出兵,剿滅叛亂的各路暴民!”

  魔神皇站起了身子,往常這往往意味著會議已經結束了。但這次,他的身形頓了一下:“卡蘭,你跟朕進來!”

  “是!”卡蘭喜孜孜地應了一聲,故意不看卡頓親王。后者整張臉都已經漲得通紅了:卡蘭那小子竟然得到父皇賞識,這比遠東打了一百場敗仗還要讓他痛心疾首啊!

  走出皇宮的大門,微紅的霞光照在潔白的臺階上,—隊威武的宮廷近衛旅士兵正在換崗。天色才剛剛蒙蒙亮。盡避一夜沒睡,云淺雪卻毫無睡意。剛才發生的一幕讓他不解,他心存疑惑:陛下的意圖到底是什么?卡蘭二皇子莫名其妙的提議為什么能打動陛下?

  他感覺一頭霧水,而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的滋味是怪難受的。

  云淺雪傻傻地站在宮殿門口好一陣子,那些換崗的近衛旅士兵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若不是看出他是皇族,他們早舉起長矛驅趕他了。

  必到家中,卡丹迎上來:“沒發生什么事吧?”

  “呃…發生了了不得的大事。”猶豫了一下,云淺雪把剛才的樞密會議經過給妻子講了。雖然樞秘會議規定是絕不能向外泄露的,但如果自己的妻子是王國公主的話,那當然又另當別論了。

  “我不明白,為什么陛下要調羅斯軍團去遠東平叛?羽林軍難道不是王國最精銳的部隊之一嗎?難道在陛下心中,我還不如羅斯?我實在無法理解。”——這正是云淺雪最大的擔心:難道,在陛下心目中,我已經失寵了嗎?

  卡丹一手托著下巴,靜靜地聽著云淺雪忿忿不平的抱怨。等云淺雪說完,卡丹微微一笑,她已經知道云淺雪擔心卻又不便說出口的話了。

  “云君,你過慮了。請不必擔心,父皇對你的信任和倚重一如從前。”

  “啊,但是為什么…”

  “呵呵,云君,我相信以您的智慧,一定能看出來的。”卡丹微笑說:“您想想,羅斯閣下與您最大的不同是在哪里呢?”

  “他又蠢又丑,而我既聰明又帥!”云淺雪一本正經地說。

  卡丹給逗得笑出聲來了:“真是不要臉的家伙!”

  夫妻相視而笑。

  “云君,您出身我塞內亞的皇族,部下的羽林軍團士兵大多來自我塞內亞族的戰士,而羅斯閣下則是韃塔族的首領,他統帥的軍隊絕大部分都是來自韃塔和葉塞兩族——這其間的差別,您可想明白了嗎?”

  云淺雪很認真地想了一下,最后浮出一絲淺笑:“我明白了。”

  卡丹贊許地微笑:云淺雪是個很聰明的人,他不但在軍事方面才華出眾,對政治領域的種種人心鬼蜮,他的領會力奇高,只要稍加點撥,他馬上就能明白過來。

  不知怎么的,她又一次想起了那個人,暗地里將他與云淺雪比較:遠方的他與自己的丈夫一樣,都是馳騁沙場的武將,但兩個人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云淺雪出身名門,精明能干,才華出眾而且深通生活情趣,品味高雅,詩人接物,可謂無懈可擊。遵照父皇之命,也為了云淺雪對自己的癡情有所感動和愧疚,自己在半年前與云淺雪成親。應該說,自己對這件事情并沒有后悔。與自己成親后,他對自己一直體貼關懷,而且尊重自己,凡事與自己商量,并沒有一般魔族男子那種視婦女如無物的大男人主義。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女孩子能嫁給像云淺雪這樣的男人,可以說是再無遺憾了。但不知為何,自己卻一直不能忘記遠方的那個人類:那個人,應該算是自己國家的敵人。他粗獷,耿直,固執,就拿他自己的話說:“我是個除了把劍以外一無所有的窮大兵。”相比之下,他更有那種真正男人特有的剛強血性,不屈不撓,面對困難絕不妥協,他是那種天生的頂天立地的英雄。就是這個窮大兵,那剛毅中帶出的一分笨拙的柔情牢牢地系住了自己,讓自己一生不能忘懷…

  “…你說什么?”云淺雪正在說什么,卡丹走神了沒聽清楚。

  云淺雪好脾氣地笑笑,把話再重復了一遍:“你真的有把握,事情是…我意思是說…”他有點難以啟齒,最好還是吞吞吐吐地說了:“陛下為了保證我塞內亞族的地位而…”

  卡丹還以一個同樣意味深長的微笑:“你沒注意到嗎?剛才參加會議的人,葉爾馬公爵、米羅總督、達科總督、加山侯爵、雷歐公爵——再加上大哥、二哥和你,全部是出身塞內亞族的皇族。從地位上來說,羅斯公爵的地位在你之上,他也在神堡,卻沒通知他參加。從這個就可以看出父皇的用意了:會議的重點并非遠東,更非魯帝,這是關于一次如何維持我族統治地位的樞密會議!只有二哥領會到了父皇的意思。”

  “難道陛下認為羅斯閣下有謀反之心?”

  “韃塔部族近年迅速地擴充實力,還吞并了沒落了的葉塞部族,他們一躍成為了僅次于我族的王國第二大族。至于羅斯本人是否有反意、他如何想的,這并不要緊,關鍵的是韃塔族破壞了神族部族之間歷來的實力均衡,擁有了可以威脅我們的實力!”

  “如果光是韃塔一族的謀反,我們可以輕易將其鎮壓,但是事情一旦開始,就會產生連鎖反應,看到我族與韃塔族戰斗后出現衰弱,新的挑戰者會接踵而至,最終我們將陷入沒頂之災,就如八十七年前的葉塞族一樣!”

  云淺雪凝視著妻子美麗的容顏,陷入了深沉的思索。

  在魔族國內,王者的地位是至高無上的,可以號令百族。但是王權的傳承并非像人類一樣從世襲而來,而是依靠實力。魔族各部族一直信奉實力至上的真理,王者一直由最實力強大的部族產生。按照這個原則,如果該部族實力衰退了,或者是出現了新的強大部族前來挑戰他的霸權,那新舊兩個部族之間就會出現一場不可避免的戰爭來決定究竟新的王者。按照歷來的傳統,無論對原來的王多么忠心耿耿,其他的部族是不能插手進這場戰爭里來的。他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在那靜靜的看著,等待這場戰爭的勝利者產生,那就是他們新的王了,他們好趕緊上前祝賀歡呼吾皇萬歲,然后合力發兵將在這場戰爭中落敗的部族來個斬草除根,好向新主子表示自己的效忠之意。所以,贏則號令天下,敗則全族滅亡,魔族王國的權力交替比起人類,來得更加的直接,也更加的血腥。無論是原來的王也好,新的挑戰者也好,這都是一場絕對輸不起的賭博,這場襖賭被魔族敬畏地稱為:“王權戰爭”。

  魔族的老人們還能回憶起最近一次的王權戰爭,是在八十年前的事情了。當時掌權的葉塞族王突然暴亡,實力大損的葉塞族想維持他們的統治,受到了來自四面八方的挑戰。——當然,他們不失尊嚴地戰斗了,但最后還是作為一個勇敢的民族被整個消滅了,葉塞皇族從此成為了歷史名詞。

  前后共有近十個部族參加了這次的角逐,那次戰爭前后持續近七年,被稱為恐怖的滅絕戰爭。最后,當今魔神皇祖父卡雷(人稱恐怖的紅胡子),依靠了塞內亞戰士的驍勇與忠誠,連連戰勝了冬日族、傲族、雷族等當時遠比塞內亞族強大的幾個部族,并將他們從原來的土地上驅趕、放逐到了僻遠的不毛之地去。就在這個恐怖的紅胡子將半個國家殺得血流成河、其霸主地位得到所有部族都承認了的第二周,一場莫名其妙的暴病又奪走了他生命。

  就在王國將要又一次陷入可怕的內戰、流血沖突將繼續重演的危急時刻,當今魔神皇的父親卡林即位。他對外隱瞞了他父親的死訊,在族中元老的幫助下,以太子身份掌握朝政。幾年后,當塞內亞族的統治已經鞏固以后,他才正式對外公布自己父親的死訊。雖然引起了一陣騷動,但是經過卡林幾年的精心經營,此時的塞內亞族已經是無庸置疑的魔族第一強族了,再加上塞內亞戰士強悍的名聲,并沒有什么部族敢冒著滅族的巨大風險出來挑戰,這次危機于是平安無事的度過了。

  但是由此以后的八十多年來,對自身部族實力會被其他部族趕超的恐懼,就像幽靈那樣的陰魂不散,始終縈繞在塞內亞皇族高層的心頭,而這個幽靈從沒有追逐得像現在這般的接近,幾乎就要化為實體從想像中走了出來。經過近百年的休養生息,在上次戰爭中戰敗、幾乎要滅族的幾個部族已經恢復了生氣,重新強大了起來,其中并不乏對王座有覬覦之心的野心狂徒。正是基于這個考慮,當今魔神皇才發動了對人類的大征討。這是一舉兩得之舉:為整個魔神王國開疆拓土,求得生存空間。同時通過對外的戰爭,使得整個國家、所有部族同仇敵愾,團結起來,減少內斗;也通過對外戰爭,用人類之手消耗那些對王權構成威脅的部族實力——這當然是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的了。

  “難道,陛下已經感覺到我塞內亞族的地位已經不鞏固了嗎?”

  “目前來說,還沒到那種地步。”卡丹安靜地說:“在神族的所有部族之中,我族的強大依舊是不可懷疑的,無論韃塔族也好、哥昂族也好、亞昆族也好、葉塞族也好,都不能與我族相提并論。但是,發生在遠東的這場叛亂可能會改變形勢。光在科爾尼城下,就有六萬多的精良騎、步兵,一整路大軍被毀滅性全殲:這樣的慘敗,在我塞內亞族的歷史上,還是第一次。比起軍事上的直接損失——喪失了大概二十來個團隊的精銳部隊,我更擔心的是這件事在政治上帶來的影響…”

  她注視著云淺雪,后者立即領會了她的意思,不寒而栗:被清滅的五萬多人,并不是魔族王國普通部族的雜牌軍隊,也不是車草成軍的遠東叛軍,而是整個魔族王國的驕傲,純粹的塞內亞血液,與當今神皇陛下同族的嫡系子弟兵!塞內亞族的本身實力遭受了沉重的打擊,更可怕的是,塞內亞軍隊天下無敵的神話,被徹底地打破了。軍團長魯帝逃跑,大批精銳士卒喪生——對于王國的最高層來說,這次的慘敗,甚至比上次卡頓親王在帕伊城下敗給斯特林更令人難以接受。斯特林是人類世界最出色的將領之—,中央軍也是名聲卓著的功勛部隊,大家還勉強能夠承受這個事實。但是敗給一群披著獸皮、扛著土制標槍的半獸人,這件事情會讓塞內亞部族成為整個魔族王國的笑柄。統治的力量來自尊嚴和畏懼,而一旦落于被嘲笑的地位,尊嚴將蕩然無存。

  “你認為,陛下和二皇子派遣羅斯出征的目的,就是為了消耗韃塔族的實力,以維護目前實力平衡的嗎?”

  “很有可能——雖然目前我們還沒看出韃塔族有不穩,但作為王者,應該有比常人看得更遠的眼光。陛下是想把威脅消滅在萌芽狀態。”

  “但是這樣會不會造成相反的后果?如果羅斯將叛亂給平定下來了,他將順理成章地成為新任的遠東總督,實力和威望都會大增,這樣不是更不利嗎?”

  “目前所得資料太少,我們還無從得知遠東的具體情形,但有一點是無庸置疑的:魯帝定然敗得極慘,很可能已經無力再戰了。不然,他不會干出這種刺殺信使的蠢事來。而且這場叛亂的規模肯定超乎我們的想像地巨大,不然凌步虛早就獨力把它平息下來了,他不可能對遠東總督的位置一點野心沒有吧?

  “云君,魯帝為人雖然粗俗無禮,但是他出身低層,卻能依靠戰功一步步爬到如今的地位,身經百戰,作戰經驗異常豐富,絕非你想像中的那樣無能。他敗得如此凄慘,可見此次遠東叛亂來得不尋常,像羅斯總督——請原諒,云君,不過我認為,魯帝起碼還有經驗和強悍,羅斯卻只有一肚子的傲慢自大!”

  云淺雪微笑著接下去說:“所以,羅斯必然也遭慘敗?嗯,羅斯敗后,兩虎相爭必有一傷,叛軍實力肯定也會受到重創,這時候…”

  “陛下必然會派遣我族的主力軍團出戰,云君你,或者是葉爾馬爵爺,或者是我的大哥——都有可能。云君,你要為此做好準備!”

  “為什么不能是卡蘭殿下呢?”

  卡丹笑笑:“你知道的,二哥不是打仗的料子。他耍點小報樣還可以,到沙場上,他不行的。”

  對于這點,云淺雪的看法不同。但他只是笑笑,說:“如果陛下差我出戰,我定然懇請陛下任命你為我的隨軍參謀。”

  “呵呵,云君,你太看重我了。婦人之見只擅長紙上談兵,真正的沙場廝殺真刀真槍,來不得半點虛假,我的那點小見識未必派得上用場。”

  “公主,我們夫妻之間,你又何必過謙呢?”云淺雪笑咪咪地說,心情大好。

  經過卡丹這么一剖析,他對前程頓時明了,那種如在霧中的彷徨感覺消失了。

  他暗暗慶幸:對女人來說,美貌與智慧往往難以并全。美女因為外表上的優勢而懶于運用自己的腦子,她們一生最大的成就就是找到一個有錢的老公;而不得不依靠自己腦子的女人往往在外表上又難以恭維,所以人們常常看到那種空有著一張漂亮臉蛋卻蠢得像白癡的女人,要不就是另外一種女人,那種為不傷自尊心,人們通常委婉地以“心靈很美”來稱贊的女人。自己是幸運的,上天竟然賜給自己一個如此完美的妻子,不但美麗、聰慧過人,而且對自己的前程大有裨益。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帝國歷七八二年六月二十三日,天氣炎熱,氣候潮濕。在魔族王國前往遠東行省的路上,旌旗飄舞,塵土飛揚。長長的隊伍正在由東向西徐徐前進,這是魔族討伐軍的羅斯軍團。應魔族皇帝的欽令,韃塔和葉塞兩族的農民暈頭轉向地從忙碌的田地里,丟下了鋤地的犁耙集結起來,征兵官發給了他們武器,告知:“遠東地區發生了反對我們神族的大叛亂!勇敢的神族勇士們,去吧,討伐他們,消滅他們,顯示我們神族的光榮!”

  “噢!”士兵群中響起了稀稀落落的回應聲,更多的士兵拿著武器茫然不知所措,他們那貧乏的頭腦還搞不清楚遠東發生叛亂,與自己突然被從家里叫出來有什么必然的關系。葉塞族并不是像塞內亞族、傲族、雷族一樣以戰斗力出名的種族,有人想起了剛剛結束的遠東戰爭,想到了喪命在帕伊城下、瓦倫城下的叔叔和舅舅,想到可能要從此見不到自己那丑陋的婆娘、白癡般的兒子,還有快塌掉的老房子,于是神情黯然。

  與士兵們心情截然不同,軍團長羅斯公爵心情舒暢,他策馬揚鞭走在部隊的旁邊,不時回頭張望著浩浩蕩蕩的軍隊,躊躇滿志。這是他第二次前往遠東作戰了,他還記得在七八零年的那場戰爭中,他的軍隊連續血洗了得亞和伊里亞兩行省的十一座人類城市,成千上萬的人類被砍掉了腦袋,那種鮮血噴涌的壯觀場面讓他激動得不能自已,體內仿佛有一股熱流在滾動,渾身顫抖。在接下來的掠奪城市時候,那如山般堆積的戰利品更讓羅斯大開眼界,發出由衷的感嘆:“人類可真會囤積財富啊!”

  遠東戰爭結束后,陛下與人類議和了,羅斯以為再也沒有機會重溫一遍過去的好時光,重溫那種殺戮和掠奪的快感了,誰知道,機會來得這么快,遠東發生了叛亂,而陛下則把平亂的任務交給了自己,而不是王國出名的戰將云淺雪,或者干練的卡頓親王。

  羅斯公爵不由得衷地感謝上蒼…真是待我不薄啊!

  促使他欣然接受任務的,還有另外一個重要原因:陛下指明要他作為欽使取魯帝的人頭,其中含義不言而明:等鎮壓下了叛亂,羅斯閣下您就是新的遠東總督了!想到占據了遠東這二十三個富裕的行省可以給自己帶來的巨大好處,羅斯抑制不住地微笑。魯帝,你這個狂妄自大的家伙,你也有今天!仿佛生怕陛下改變主意似的,羅斯急不可耐地派出前軍,手持魔神皇手令去逮捕魯帝。想到魯帝的腦袋被掛在旗桿上那齜牙咧嘴的狼狽樣子,羅斯興奮不已。遠東的賤民們,你們的末日到了!

  “爵爺!”一員傳令兵急匆匆地從前面策馬迎來,馬匹都已經跑到口吐白沫的地步了,隊伍前面的步兵自覺地讓開一條路,讓這通信兵不受阻攔地沖到羅斯跟前。

  “什么事情?”

  “報告爵爺,加朗大人派我前來報告…”

  羅斯滿意地點頭:“可把魯帝給逮住了?”

  “十分抱歉,大人!在加朗大人到達之前,魯帝已經率軍逃跑了,目前行蹤不明。現在,特蘭要塞十分混亂,守軍已經潰散,加朗大人懇請大人迅速趕到主持大局!”

  “什么!魯帝逃了?!”羅斯震驚莫各。

  七八二年,六月二十三日。遠東杜莎行省沙丘高地,遠東起義軍光明王軍團宿營地。

  烽火漫天。朦朧的月亮已經升上了半空,荒郊的野地上,豎立起了無數頂帳篷和樹枝搭建的小棚子,像是在平地上忽然出現了一片林子,光明王進攻特蘭要塞的主力大軍正在此地安靜的睡眠。泛黃的沙地像是鍍上了一層金。在一座又一座營帳之間的空地上,棉絮似的薄霧被風吹著,一切都變得蒙蒙朧朧。經過一天辛苦的行軍跋涉,士兵們在打來水喂完戰馬后早已經睡下,各個營帳中響起了忽高忽低的呼嚕聲。安排值夜的哨兵們也無精打采地圍坐在火堆前打著瞌睡,空曠的原野靜得嚇人。

  中軍大帳篷內依舊燈火通明,在接到西南軍團長官明羽的失利報告后,紫川秀翻來覆去難以入眠。他干脆起來繼續完成那份寫了一半的作戰訓令:“…經過六個月來同敵人強大兵力頑強而殘酷的搏斗,我軍在各條戰線上都取得了相當的成就。各軍團累計殲滅了裝備優良的魔族地方守備部隊與野戰部隊的大部分。魯帝軍團實質上已經喪失了大部分的突擊力量,而且也逐漸喪失了以其兵力對我軍進行反擊的能力,遠東軍已經收復了國土的百分之七十以上。我軍已經擺脫了被動的游擊逃亡局面,轉而控制了戰場的主動權,我各軍團指揮官應該適時主動地將戰爭形式轉向頑強的防御和積極的進攻!”

  煤油燈小小的火種輕輕地跳躍了一下,紫川秀停住了筆斟酌一下,又繼續寫下去:“形勢是樂觀的,但我們決不能就此掉以輕心。要清楚地認識到,遠東的解放是一條很遙遠的道路,我們還要經歷無數的苦戰和艱爭。

  一、在西南前線,魔族的凌步虛軍團對我占領區側后構成了很大的威脅。魔族軍曾兩次對古迪撒行省發動進攻,遭到了我西南軍團的堅決抵抗。凌步虛是一員十分靈活的指揮官,他的作戰具有高度的彈性。凡是他的騎、步兵遭到我正規軍和地方游擊隊有組織的堅決抵抗的地方,他就拋開這個地段,轉向其他方向,尋找我防御中的薄弱環節進行突擊,然后穿插滲透,在部分地段上制造局部兵力優勢,實施包圍殲滅。

  再者,用小辨模的全騎兵機動部隊進行長距離的突擊,襲擊我們的糧倉和輜重車隊,屠殺我們的平民和襯莊,然后在我軍保衛武裝進行有組織的抵抗之前,敵人機動部隊已經轉移。初次面對這種靈活而殘酷的戰術,我軍付出了不應有的損失。”

  紫川秀考慮了一下,把“不應有的損失”劃去,代之以“很大的代價”。這樣是為了照顧明羽的自尊心。在馬蘭湖一戰中,凌步虛利用小鄙部隊引誘馬蘭城的半獸人守備隊離開城池,然后在馬蘭湖一帶全殲了該守備部隊,五千多半獸人戰士戰死,四個團隊失去了戰斗力,番號從此消失在戰斗隊伍中。但損失并不僅于此。趁著馬蘭城守軍被殲滅防線上出現的缺口,凌步虛趁機攻進城里,一把火燒掉了半個馬蘭城,城中儲備的糧草全部被繳獲了。

  想到自己辛辛苦苦積攢了半年的黃金,好不容易從家族內地購買來的糧食,最終卻喂了凌步虛和他部下的綠毛鬼,紫川秀差點想把明羽活生生地掐死。抑制了下憤怒的心情,紫川秀盡量用冷靜的語句繼續寫作戰訓令:“…鑒于此情況,大本營堅決要求西南軍團所屬各部隊以及地方民兵、游擊武裝均應在防御前沿展開最積極的行動。為此,應該不停地進行偵察,廣泛地設立觀察哨卡并輔以靈敏的交通線。前沿部隊指揮官切不可滿足于被動防御,要與敵人展開以牙還牙的堅決反擊,晝夜派出小分隊和小集群襲擊敵人的營地、指揮中心、糧倉、輜重、倉庫等重要戰術目標,對敵人的哨卡、巡邏隊以及機動營地實施出其不意的打擊,破壞其后方,使敵人不得安寧;消滅敵人的偵察哨卡與突擊騎兵部隊,尤其注意消滅敵人的騎兵部隊,以便限制敵人大規模突進我軍內部的機動力量。

  另,大本營建議西南軍團指揮官注意兵力的有效配置。就以往三個星期的戰斗來看,處于防守姿態的西南軍團將兵力分配得過于平均和分散了,難以形成對敵人有效打擊力量,在戰斗中處于被動狀態。建議西南軍團指揮部考慮將分散于沿戰線一帶的三十六個城市和六百一十三個村莊中的駐守部隊進行集中,組建兩個到三個規模較大且具相當戰斗力的野戰集群(十到十五個團隊為一集群,駐地可由軍團根據實際情況自行決定);另外籌建若干全騎兵機動縱隊(兩列三團隊),該機動部隊將用于偵察、大規模騷擾敵人后方以及攔截、消滅敵人的騷擾部隊。各部隊原駐守地區,除有糧倉、指揮中心、重要礦產中心等需要重點保護的戰略目標外,正規部隊撤離后,防務原則上移交給地方政府組織的民兵、游擊隊、自衛隊來接管。”

  紫川秀非常煩惱,明羽在凌步虛手上已經吃了幾次虧了。今天被吃掉一個團,明天又拿下一座城,這樣零碎的打下去,雖沒有決定性的大會戰,但損失加起來也相當可觀。紫川秀曾考慮過換一員將領,但白川和羅杰都各自統帥大軍在執行任務,此時不宜抽調他們。半獸人將軍布蘭倒是智勇雙全,只是對上凌步虛這樣的經驗豐富的老手,他還太嫩。換他去,未必能比明羽更好——明羽怎么就不想想,把他分散在那十幾個城市、幾百個鄉鎮里的守備隊集結起來的話,足可以組織十萬人、三個整編軍團,可以使他在總兵力凌駕于凌步虛之上,足可以威懾敵寇保衛整個西南戰線了。

  想了下,紫川秀又加上一句:“在尚未建立地方政府和地方武裝的地區,正規部隊應組織地方居民進行民主選舉,選出地方政府,待地方政府控制住局勢并組建起足以維護本地區安全的武裝力量后再行撤離。

  “鑒于西南戰線的重要性,大本營擬從東南軍團(羅杰軍團)和大本營預備隊軍團(紫川秀直屬軍團)中抽調力量增強西南軍團的力量。增援總計有:佐伊一六團、佐伊一九圖、佐伊八九團、哈特三三團、龍人四團,及秀字營之九、十、一一、一二等四大隊。以上部隊將在五月底之前全部劃歸西南軍團指揮。”

  寫完這一段作戰訓令,紫川秀放下筆來,長長地舒了口氣。

  “凌步虛,王國一流的名將。”紫川秀輕聲地喃喃自語。他打開帳篷的簾子到外面伸伸懶腰舒展身子。遠遠近近的一切都沉浸在靜謐的夢鄉中,仿佛連大地都沉睡,習習夜風撲面。

  天上的星星顯得更高了,黑暗更加濃重。

  他又回到帳篷中來,夜已經很深了,他卻也沒有睡意,心頭像梗著點什么事似的覺得不自在。當年在魔族軍中的時候,凌步虛那雙精光四射的眸子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第一眼紫川秀就看出來了:那是個極其聰明干練的人。凌步虛的戰斗經驗十分豐富,明羽雖然也是自己麾下屈指可數的防守型好手,但凌步虛經驗的老辣不是他所能比擬的。他計算了下,加上了增援部隊,明羽手上的力量應該可以和凌步虛持平,紫川秀并沒有奢望明羽能戰勝對方,他只是希望明羽就算贏不了,也不該輸得很慘,只要可以維持住戰線,拖住凌步虛就可以了。

  在他的計畫中,現階段的目標分三步。第一步是先全力鏟除掉魯帝的殘兵敗將,奪下魔族在東部最后的據點——特蘭要塞,起義軍在東部就有了一個堅實的防守堡壘。接著留下一員可靠的將領,比如說白川,鎮守特蘭要塞,建立遠東的東部防線。

  第二步,將遠東軍的主力掉頭西向,與凌步虛決戰,力爭盡快將其部隊擊潰。

  第三步,擊敗凌步虛后,遠東境內基本已經肅清了魔族的大部隊,除了由少量部隊進行境內的治安和剿匪工作外,接下來可以將防衛的重心放在東部。紫川秀打算以特蘭、沙加等幾個大的要塞為要點,重建遠東的東部防線。

  當然,紫川秀想,等到可以御敵人于國境之外,自己就可以將精力放在國內的建設上面,戰爭時期拋荒的耕田要重新耕種、要進行土地的平均分配、要建設工礦業、要從家族內地引進遠東自己的工廠和技術——用不了五年,自己曾向布丹長老許諾過的新遠東就將要出現了!

  當然,這一切得有個前提,前提是魔族不再向遠東派遣新的鎮壓部隊,起碼在自己擊敗凌步虛之前不要派遣,否則,自己將重又陷入東西兩線雙面作戰的困境。紫川秀也知道,要魔族王國眼睜睜地看著它手邊的肥肉被人奪走而不做聲,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但既然魔族王國的高層在一年多的時間里都沒有對遠東的反叛做出反應,也沒有發現新出現的鎮壓部隊,這令紫川秀產生了一絲希望:也許奇跡會出現呢?

  等到新遠東建立…紫川秀心頭泛起一陣悲哀:此生已經注定孤獨了,再多的豐功偉業,又有什么意義?他記得,在那些最絕望的日子里,最為了排斥心頭那荒漠似的空白,自己亡命地戰斗,在每次戰斗中都身先士卒,策馬沖鋒在全軍陣頭的最前面,近乎瘋狂地冒險,無數箭矢“颼颼”地從耳邊擦過的風聲連續不斷,體驗那生死邊緣的極度刺激來使自己忘卻孤寂,并且以此為樂。他意識到,在戰爭初期自己種種顯得幼稚的心情,已經變得一去不復返了。他變得冷酷無情,懷著冷漠、蔑視的心情拿自己和別人的生命當兒戲,這贏得了部下們的尊重:“光明王好樣的!”只有自己知道,這不過是一種自暴自棄,是一種失去摯愛之人后,絕望地自尋死路。

  隱隱地,他泛起了一絲恐懼:當有那么一天,真的驅逐了魔族恢復了遠東的自由,自己將何去何從?到哪里再去尋找這種出生入死的刺激來使自己排遣寂寞?哪里還有新的戰場可以讓自己忘卻悲痛?或者,難道,曾經叱吒風云的偉大光明王,他的下半輩子就要在酒精的浸泡中度過了嗎?自己會變成一個渾身酒氣、口齒含糊不清的乖張老頭,每天最大的事業就是調戲稍有姿色的女招待?

  紫川秀嘴角露出一絲冷笑:與其這樣慢慢地糜爛沉醉,倒不如在與魔族的戰爭中壯烈地戰死——當真相大白,消息傳回帝都的時候,她還會不會為自己痛心?

  想哭嗎?

  夜已經很深了,外面傳來了孤獨的荒外野狼鳴叫聲,聲音凄涼又悠長。今天大軍一氣走了四十多里路,想到明天還要繼續趕路,紫川秀收回思索,打了個呵欠打開了行軍毯子。忽然,他住了手:帳篷門外傳來窸窸嗦嗦的布簾響聲和輕微的腳步聲。

  紫川秀反手按上了腰間的洗月刀,出聲問:“誰?”

  “光明濟世。”一個清朗的男聲隔著門簾回答,正是今晚的安全口令:“殿下,我是布蘭大人派來的傳令兵,有緊急軍情求見!”

  “永照大地,請進。”紫川秀回答了口令的下半截,白光一閃,洗月刀無聲地出鞘,緊緊握在手中。他目光炯炯地盯住了帳篷門簾的方向,眼睛一眨不眨。

  “滋!”突然響起一陣撕裂耳膜的尖銳剌響,厚帆布制造的帳篷門簾無聲無息地被擊個粉碎,碎片迎風卷進了帳篷中,片片銳利如刀。猶如平地里忽然出現了可怕的風暴,無數的光點像雨點般傾瀉灌涌進了帳篷中,無堅不摧的劍氣如同風暴般席卷一切,一陣密集的“哧哧哧”輕響,紫川秀原來站立位置后面的帳篷壁上已經出現了無數的洞眼,蠟燭的光亮從洞眼里斑斑點點地射進營帳外的黑暗中。

  紫川秀來不及反擊,就地一個翻身滾出好遠,一腳踢飛了擺蠟燭的案臺,營帳頓時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只聽到“哧哧哧”幾聲尖銳的劍氣破風聲和劍刺入鈍物的聲音,自己原來的座位已經中了無數劍。聽風辨聲判斷敵人的位置,紫川秀在黑暗中像豹子般無聲摸近,揮刀還擊,耀眼的刀光在黑暗中一閃而逝,洗月刀在黑暗中劃了個弧線,卻少有地落空了:對方早已經轉移了。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他與其說看到,不如說是感到一股冰寒刺骨的劍氣正在向他的胸口襲來,紫川秀機敏地一個閃身,躲過了這一劍,心里明白:是剛才落空的那一刀暴露了自己的位置。通過那劍的劍路,紫川秀再次捕捉到對方的位置,揮刀還擊。

  “叮!”的一聲剌耳的金屬交擊聲,刀劍在空中激烈地斬擊,蹦出了幾點火花,倆人同時悶哼一聲,接著是沉寂。

  紫川秀屈膝半蹲在地上,用衣袖蓋住了刀刃的鋒銳閃光,一動不動。他屏住棒吸,壓抑了全身的生機,閉上了眼睛,聚精會神,兩只耳朵幾乎像兔子一樣豎了起來。營帳內籠罩在可怕的沉寂和黑暗中。可以聽到,在營帳帆布的縫隙中,風在輕輕的嗚鳴著,靜得讓人心寒,黑得簡直像掉進了一個大墨缸里,伸手不見五指。

  刺客還停留在帳篷中。現在雙方的眼睛都沒辦法適應這突來的黑暗,只能依靠耳朵來捕捉對方的位置。對方從破門到偷襲殺人,自己則立即躺倒并且踢滅蠟燭,這一連串的動作全部發生在電閃雷鳴間,雙方全都是以快打快,他連看清楚對方面目的機會都沒有。紫川秀知道,自己碰上了平生罕見的高手。對方的劍法太可怕了,劍光簡直如雨點般傾瀉,剛才一瞬間就同時剌出十幾劍,放眼望去,劍光形成了一個耀眼的光團,如云霧般向自己罩來,不要說見招拆招,他根本連哪一劍在先哪一劍在后都無法分辨。幸好自己反應迅速踢滅了蠟燭使得營帳中一片黑暗,否則不到幾個回合,自己早就被刺得千瘡百孔了。恍惚中,紫川秀有種感覺,這人的劍路和好友帝林有幾分相似,但更快、更狠、更可怕!

  沉悶的黑暗中充滿了殺機,恐怖,壓抑,像是繃得快要斷掉的弦。面前的漆黑中隱藏著自己的大敵,軍隊就在咫尺左右,紫川秀卻不敢發聲求救:誰先發出聲音暴露自己,勢必會引來對方如同般的攻擊。而對于這種層次的高手,一擊就足以致命了,自己絕對撐不到軍隊趕來解救自己。他思維里一片空白,緊張得腦筋都快斷掉了——這是種難以忍受的考驗和折磨。紫川秀的背后,汗水已經濕透了衣裳。盡避他一再強迫自己要集中精神,但大腦已經在不由自主地胡思亂想了:這是哪里來的可怕高手?這么可怕的快劍,防守是守不住的,如果真的面對面比試的話,自己唯一的機會就是只攻不守,拚命跟他來個同歸于盡了…

  “嗒嗒”的腳步聲傳來,主帥營帳里的響聲驚動了幾個過路的值勤警衛。有人在外面很近的地方喊話:“我們是今晚的警衛,大人,您沒事吧?”

  紫川秀暗自歡喜:自己的人終于來了!他沒有出聲。

  擺暗中的刺客也沒有做聲。

  帳篷門簾處出現了火把的一絲光亮,一個半獸人衛兵舉著火把走進了漆黑一片的帳篷中,大聲地喊道:“殿下,我聽到聲音。你…”

  紫川秀突然覺察不妙,他冒著暴露的危險猛然喊出聲來:“不要,快出去…”

  “哧”的一聲輕響,半獸人衛兵整個人僵住了,臉上表情古怪,火把昏黃的火光照耀下,他嘴咧開,似笑非笑地像是看到什么非常荒謬的事情似的。手漸漸地松開了,燃燒著的火把掉到了地上。半獸人喉嚨中發出“咯咯”的怪聲,卻是說不出來話來:一把鋒利的銳劍從脖后剌入,已經穿透了他粗壯的脖子,血淋淋的劍鋒從喉嚨部位伸了出來。

  “嗖”的一聲,劍被抽了回去。半獸人士兵踉踉蹌蹌地向前走了兩步,一頭撞到了紫川秀身上。紫川秀急忙扶住他,手上觸摸到了一種滾燙而黏稠的液體。半獸人徒勞地大口喘著氣,捂住喉嚨的傷口,殷紅的鮮血大股大股地從手指里滲透出來,喉嚨處發出了“咕咕”的怪聲。他含糊不清地喊道:“殿下,小心…”

  向后一掙扎脫離了紫川秀的扶持,整個人仰倒摔在了地上,身體恰懊壓滅了火把。營帳中又回復了一片漆黑。

  “砰、砰”兩聲響門簾被撞開,又有兩個衛兵覺得不妙,拿著刀沖進了黑暗的營帳中,紫川秀再次發出警告:“小心!”

  衛士一愣:“殿下您說什么?”他們從月光下忽然進入黑暗的營帳中,眼睛還無法適應這變化,一個幽靈般的影子已經無聲無息地貼在了他們身后,黑暗中一道劍光如閃電般掠過,只聽見“嗤嗤!”兩聲輕響,接著就是兩個士兵的慘叫:“啊——”

  慘叫聲在寂靜的夜晚里遠遠地傳了出去,整個大營都聽得清清楚楚。沉睡的起義軍士兵紛紛給驚醒了:“那是怎么回事?”

  “哪里來的叫聲?”

  忠實的士兵慘死在自己面前,自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束手無策!那種無力的挫折感使得紫川秀憤怒,他血脈賁張,熱血上沖,視野里充滿了一片紅色,意識變得模糊,腦子混沌,只有一個聲音在腦海中不斷地回響:殺死他!殺死那個畜生!他能夠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在發生一種奇妙的變化,整個身體變得滾燙,像是在火爐里悶燒似的,感覺器官數以倍增地靈敏,尤其是視覺:剛才還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已變成一片深紅色…看到了,看到了:朦朦朧朧,一米外的帳篷邊上,一個深紅色的人影正一點點地逼近自己。

  刺客無聲地冷笑:如果這個光明王像剛才那樣繼續躲藏在黑暗中,自己不敢點火把在黑暗中找他,他的大批衛士正在趕來,拖延下去對他是有利的。但沒想到他那么愚蠢,看到幾個士兵被殺就失去了理智,竟然主動出聲暴露了身形。他悄無聲息地接近了紫川秀的位置,一劍剌過去,又慢又穩,不帶起一點風聲。

  “叮”的一聲清脆的金屬碰撞響,紫川秀身形一轉,洗月刀在黑暗中分毫不差地架住了敵劍,鋼刀順勢靈活地一絞,刺客手腕頓時一陣酥麻,險些拿不住劍。

  紫川秀旋風般轉身,“唰唰唰”就是三刀,刀光如雷霆閃動,刀刀不離刺客的要害。刺客狼狽地一個草驢打滾險險地躲過,這個變化實在出乎他的意料了,要刺殺的對象突然變得如此強悍,他的速度和兇猛比起剛才簡直有天淵之別!包可怕的是,黑暗中他是如何能如此準確地格擋自己招數的?

  “去死!”紫川秀猛喝一聲,直沖過來。刺客立即放棄了偷襲的想法,正面揮劍迎擊,一時間,兩人刀來劍往,殺成一團。漆黑之中,刺客目不能見物,只能依靠那刀刃的閃光和風聲來判斷對方兵器的來路,這就格外的驚險,稍有不慎就是白刃加身。他唯一可倚靠的是那豐富的臨陣經驗和超乎常人的快劍,努力封擋紫川秀的層出不窮的殺招,頃刻之間,他已經落在下風。他的反應亦是一等一的快捷,立即就明白過來:“你能看見了?”

  紫川秀不答,報以更加瘋狂的攻擊,刀刀迅如風,猛如雷,刀子快得已經看不出本來形狀了,仿佛無數銀白色的閃電罩住了兩人,雙方全是以快打快,刀劍以快得超乎常人聽覺的速度,連續不斷地碰撞:“叮叮叮叮叮——”聽起來就像一聲拖長的撞擊似的。

  “喝!”紫川秀一聲暴喝,刀光陡然暴漲,雪白的刀光中已經帶了一抹殷紅。

  “嘿!”刺客低沉地怪叫一聲,左邊肩頭已經掛了彩。但拚著受這一輕傷,他已經脫離了紫川秀的刀氣籠罩,只是人影一晃,他已經退到了帳篷邊,身法之快,形如鬼魅。

  “想跑!?”紫川秀低喝一聲追了過去。但刺客并非想逃,只聽見“哧”“哧”

  兩聲裂響,刺客反手一劍,身后的帳篷帆布一劃之下已經多了兩條半尺長的交叉劍痕,從那個三角星的裂口處,清亮的月光灑了進來。——雖然不是很清晰,但帳篷里人和物的輪廓都可以看得清楚了。這下,雙方都可以看見了!

  紫川秀明白了對方的用意,也不作聲,挺刀上前再戰,刀上已經運上了內力。刺客看得清楚,長劍如同毒蛇般吐出,后發先至地擊上刀脊。火星四濺,刀劍再次交擊,發出震耳低沉“嗡”的一聲,雙方都是手臂酥麻。刺客只覺得一股麻痹感從手腕向上延伸,一直到了肩膀,大驚之下他向后一跳,喝問:“住手!這波紋功,你哪里學來的?”

  紫川秀悶聲不吭,把刀換到左手。剛才那一下碰擊,他也同樣的手臂酥麻不能動彈,但幸好他的左右手都是同樣靈活,上前又要拚殺,刺客又再次向后一跳,喊道:“住手!扁明王,你到底是誰?與“河丘林家”有何淵源?”

  紫川秀不答,刀光一閃,刀子斜斜翻上去,刀鋒閃電般從下向上削往對方脖子。這正是他絕技“逆雪”中的一招。該套武功的招式全部是逆反常理習慣而行的,在這種以快打快的戰斗中,雙方都沒有時間來思考,只能憑著平時的習慣來應戰,紫川秀相信,任他武功再高,碰上了這種反常的刀法也要吃上大虧。

  不料紫川秀刀才只砍了一半,對方就已經閃電般一劍回刺紫川秀的面目,逼得他不得不后跳躲避。紫川秀跳起,舉刀欲劈砍對方腦袋,但刀才舉到一半,對方又一劍刺往他空門大開的胸口部位,逼得紫川秀再次倉皇后退。

  紫川秀使盡彪身招式,奇招妙式層出不窮,但這些全歸無用,無論他如何騰挪變化,對方都始終比他快一點,自己的招式變化全部落入對方掌握之中,往往一刀沒出對方的劍已經料敵機先地先行破解了,還屢次遭遇危機幾次險些中招——奇怪的是,對方仿佛也有留情之意,有些時候明明紫川秀都已經躲避不及了,對方卻故意把劍一緩,放了紫川秀一條生路。

  紫川秀氣急敗壞,要能這么料敵機先地準確破解自己的招數,除非這人對自己的武功和招式了若指掌,但自己的武功來歷除了一個人以外,世界上無人知道——但這不可能的事情卻偏偏發生在了自己身上!

  紫川秀怒吼一聲:“去死!”手腕一翻,一片雪花般密集的刀光護住了全身上下,整個人旋風般撲近前。

  刺客的瞳孔猛然收縮:“漫天雪花!”

  他知道這招的可怕,這本來是防守的招式,一把刀極盡變幻之能事,幻化出無數的刀花,刀花就像那紛紛揚揚的雪花一樣,環繞飄落地保護住全身上下——這本是無懈可擊的防守招式,但紫川秀憑著悍不畏死的氣勢和膽色,竟然把這招演化成了可怕的進攻招數,只要給他撲近身來,自己會在一瞬間給那無數看似美麗的“雪花”絞成碎片的!

  危急之刻,刺客“哈”的一聲大喝,揮劍直刺:對這種繁雜的招式以變化來破解是不可能的,唯一的破解就是以攻對攻,以強勁的內力正面克制對方!那耀眼的雪花雖然有無數,但真正的刀卻只有一把,只要制住了那把真正的刀,這招將不破自解!

  “叮!”一聲響,刀劍再次格擋,兩人都是全身一震,各自退后一步。

  “我知道你是誰了,紫川秀!”刺客開口說,盡量忍住手臂上對方真氣入侵的痛楚,那種如同螞蟻在血管里爬行般的痛苦,正是“波紋功”特有的殺傷力。

  紫川秀連話都說不出聲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五臟六腑如被火燒似的熾熱感覺,痛得像是有人用沙子在磨自己的內臟。對方的真氣十分犀利,稍一接觸就直接殺傷自己的內臟和丹田,這種古怪的真氣自己還是第一次接觸。現在自己正在運氣企圖化去那股古怪的殺傷真氣,一時再無法上前廝殺。紫川秀本來期望自己能比對方更快地將攻入體內的真氣化去,但突然被對方叫破身份,他心神一震,真氣震蕩不安。

  “沒有用的。”黑暗中傳來刺客冷冷的聲音:“你我真氣同源同種,造成的殺傷力是雙倍的。紫川秀,沒有一個時辰,你休想動彈。”

  紫川秀反口譏諷道:“你不也一樣?外面是我的人,挨下去你只有等死了!

  只要我大叫一聲…”仿佛為他的話做注釋似的,遠處,半獸人士兵粗魯的叫喊聲此起彼伏:“有刺客!”、“快去保護光明王殿下!”人聲沸騰,喧囂聲雜亂無章。這深夜的格斗和慘叫聲已經驚動了大營,盡避雙方都是動彈不得,但紫川秀的部下正在趕來,刺客的處境十分不妙。

  紫川秀突然停頓住了:對方冰冷的劍鋒正壓在自己的喉嚨處,寒氣逼人。接著身上的幾處要穴同時一麻,對方已經點了自己的穴位。

  “嚓”一聲輕響,刺客收劍入鞘,左手單著了火折子,把翻落地上的油燈重又點燃,動作十分靈巧,營帳中重又恢復了光明。于是紫川秀得以看到了今晚的大敵,平生罕見的絕頂高手。

  被打翻的幾子前,一個穿著秀字營黑色制服的蒙面人一手拿著油燈,若有所思地望著紫川秀,目光中充滿了好奇。他的身材碩長削瘦,只有一雙眼睛露出面具外,眼神亮得驚人。兩人目光對視,誰都沒有說話。紫川秀震驚:對方竟然這么快就恢復了!他更不服的是,刺客仿佛對自己的一身武功了若指掌,盡避自己已經在最好狀態下出了全力,卻還是不得不以落敗收場。有生以來第一次,他對自己的武功失去了信心。

  在營帳的外面,紛亂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還伴隨著武器金屬的鏗鏘響聲,大批人馬從四面八方圍近了指揮帳。起義軍的將領們已經發現了主帥出問題了,紛紛率領自己的部下前來營救。他們團團圍住了帳篷,金屬冰冷的反光透過營帳的破洞照了進來,樹林一般密集的刀槍劍戟的在帳篷上投下了清晰的影子,火把的光亮搖綴不定。

  這種場面讓紫川秀有種熟悉的感覺:他記起來了,當年自己也是這樣劫持卡丹公主逃跑的。

  刺客突然出聲道:“外面的人聽著,光明王在我手里。想他死的話,你們盡避進來吧!”話聲帶著渾厚的內力傳出好遠,驚得旁邊林子中沉睡中的斑鳩噗嗤噗嗤飛起。趕來的士兵們一陣慌亂,紛紛停住了腳步。軍官們不明白營帳中的實際情況如何,連忙約束部下們。

  外面有個半獸人在喊:“你是什么人?休想騙我們,光明王大人神勇無比,你根本不是他老人家對手!不馬上出來的話,我們進去將你千刀萬剮!”紫川秀聽出這是布森的聲音。

  刺客用劍鞘點點紫川秀的喉嚨,紫川秀知道他的意思,無奈地開口了:“布森,是你嗎?你們先不要進來。”

  “殿下,你還好嗎?”

  “我很好,再好沒有了——”刺客不耐煩地用劍鞘亂戳紫川秀胸口,紫川秀心頭大罵卻不得不出聲:“你們退后一點,退出十步。我和這位朋友有點事情要談。”

  布森猶豫了一下,開口道:“遵命,殿下!”隨即大聲發令:“所有人,離開帳篷十步,不得靠近。”軍隊開始像潮水一般后退,一片混亂的腳步聲中,紫川秀聽到有個不知名的半獸人軍官在小聲地發令:“弓箭隊哪里去了?快把弓箭隊調來!——給我瞄準了門口,只管射!”他說得小聲,卻不料帳篷中兩人都是高手,同時聽得清清楚楚。

  紫川秀尷尬地干笑一聲:“嘿嘿。”

  蒙面人安靜地凝視著他,眼睛一眨不眨,查看著紫川秀的面貌和輪廓。

  紫川秀對他怒目以視,卻發現對方的眼神非常溫和。不知是否錯覺,在對視的一瞬間,紫川秀感覺到對方流露復雜的感情:關切、惋惜、感慨、慈祥…并沒有殺意。

  餅了好久,刺客才開口說:“真是沒想到,光明王就是你。”他的聲音清朗而悅耳,語氣中帶有種秋風蕭瑟的感慨。

  紫川秀皺皺眉頭:“你認識我?你是誰?”對方的眼神令他有種熟悉的感覺,卻偏偏想不出是在哪里見過。按道理來說這是不可能的,對方武功之高自己生平罕見,如果自己曾經碰到過這樣的人,絕對沒有理由記不得的。

  蒙面人笑笑——他蒙著臉,紫川秀也不能肯定他是否真的在笑,只是看到他眼角的魚尾紋突然地堆積了一下。——看來他年紀不輕了,紫川秀暗想。

  “你不必知道我的真名,但魔族都叫我黑沙,”頓了一下,他慢慢地補充說:“黑沙軍師。”

  紫川秀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細縫,眸子突然緊緊地收縮。對這個名字,他早有所聞。在投靠魔族的時候,他多次聽過他的名聲:魔族王國權勢熏天的第一權臣,神皇最信任的大臣,來歷詭秘的神秘人物,當年在魔族軍中沒有機會見到的人物,如今卻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誰也想不到,他竟然敢于孤身潛入起義軍大營刺殺自己,而且武功那么好,能在一對一交手時候將紫川秀擊敗。

  “紫川秀,我的口令應該是正確的,你看起來卻像早有準備——你是怎么樣發現我的?”黑沙問,口氣和藹又親熱。他不像是問被一個被自己擊敗的敵人,倒像是在問候一個多年不見的老朋友。

  紫川秀“哼”了一聲,本來不想答的,但想想對方已經回答了自己一個問題,自己不答倒顯得有點小家子氣了。

  “你剛才的口令是軍隊的一般口令,進我的營帳則需要另一套級別更高的口令。而且就算有緊急軍情,通報的也應該是我的親衛們,不應該是個陌生的通訊兵。——我身邊的衛兵們怎么樣了?”

  擺沙歉意地點了下頭:“非常抱歉…”

  紫川秀秀眉一軒:“都死了嗎?”

  “我不喜歡無謂的殺戮,但他們的身手都很好,我實在沒把握在不驚動你的情形下制住他們。實在很抱歉。”

  紫川秀悶哼一聲。他實在搞不懂這個黑沙,大家既然是敵人,他實在沒必要這么假惺惺地連續兩次道歉。

  “紫川秀,你是個很了不起的人。”黑沙安靜地贊嘆道:“全世界都以為你已經死了,你卻在遠東建立了那么大的事業!紫川家放棄你,實在是有眼無珠。”

  紫川秀冷冷地看著他,一聲不吭。

  “不要用那種眼神看著我,我并不打算殺你,知道為什么嗎?”

  紫川秀冷笑道:“因為你暗戀我?”他實在難以相信黑沙的話,自己殺了魔族高級將領多人,讓魔族損失慘重而且臉面盡喪,現在更領導著遠東起義,魔族絕對是應該除自己而后快。

  擺沙好脾氣地笑笑:“不要開這種玩笑。真是可惜,如果光明王不是你紫川秀,那該多好!只要殺了他,整個遠東的叛軍將土崩瓦解,平定叛亂將指日可待。”

  “那是辦不到的。殺了我一個,還有千千萬萬的遠東人將站起來,卑鄙的陰謀和暗殺絕不能改變歷史的潮流,遠東的解放將不可阻止!”

  “呵呵,說得真好,紫川秀——或者你更愿意讓我稱呼你為光明王殿下?——“卑鄙的陰謀和暗殺絕不能改變歷史的潮流?”說這話的人,還真難讓我相信他就是在第三次里川會戰中暗殺了魔族的葛沙、云沉兩員將領、在帕伊大會戰中暗殺云淺雪爵士——雖然只是砍掉了他一條胳膊、在帝都流血夜里暗殺了紫川家中央軍統領雷迅、在魔族慶功大宴會上暗殺了紫川家叛徒雷洪、殺傷魔族高級將領六十多人而舉世聞名的“暗殺大王”紫川秀閣下啊!您也太謙虛了吧?”

  紫川秀哭笑不得,他沒想到黑沙對自己的歷史這么的清楚,現在他娓娓道來,更有一種諷刺的味道。

  “對魔族而言,我不過是個死人而已,你怎么對我的資料這么熟悉?”

  “呵呵,你太謙虛了。你已經成為魔族眼中最可怕的敵人之一了,就算你死,他們也要盡量搜集你資料的。何況,在沒看到你尸體之前,我是不會相信你死的。——明王殿下還好嗎?”

  紫川秀心頭一震卻裝傻:“明王是誰?”

  擺沙友善地笑笑,隨即避開了這個話題:“遠東叛軍成分復雜,人類、半獸人、蛇族、龍人、精靈怪、矮人族,而且各個種族內部又分成很多的派系,比如半獸人內部就分成了什葉派、加拉派、德系、布派等十幾個派系相部落,這些勢力和派系彼此之間長期互相猜疑和仇視——這么多的種族和勢力之所以能夠團結在一起,靠的就是你光明王一人的威望。阿秀啊,你是聯結遠東叛軍不致分裂的唯一樞紐,只要你一死,他們馬上就會變成一團散沙,為了爭奪領導人的位置,說不定還會大打出手。

  就說你最強大的軍團黑衣軍——我猜應該就是你的嫡系部隊秀字營吧?白川是弱質女子難當重任,羅杰有勇無謀,明羽是個好官僚,但缺乏指揮實戰部隊的威信和魄力。如果你不在了,誰會來接替你的位置呢?沒有實力和威望足以服眾的領袖,分裂和自相殘殺就在所難免,你的親信部下們將率領各自的嫡系部隊火拚不休——即使秀字營不分裂,你能肯定,秀字營新的繼承人能像你一樣,得到半獸人和遠東種族完全毫無保留的信任嗎?你有把握,秀字營新的繼承人還將繼續執行你的政策,將反抗魔族的戰爭進行到底嗎?沒有了你的指揮,烏合之眾的叛軍究竟還剩下幾分戰斗力?阿秀,你一人生死,關系一國興亡啊!”

  擺沙一口氣長長地說下來,紫川秀只聽得背后汗出如雨。

  “本來,要平定遠東叛亂,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殺了你,但偏偏你又是個殺不得的人…”黑沙嘆息:“阿秀,你讓我苦心經營的計畫全盤擱淺了。”

  紫川秀聽得一頭霧水:“我是個殺不得的人?什么意思?”

  擺沙笑而不答:“阿秀,你要記得,你領導的遠東叛軍妨礙了我,但你本人不是我的敵人…”想了一下,他更正說:“應該不是。我們是同路人。”

  紫川秀一口打斷他的話:“我和那些投靠魔族的人族敗類不同路!”

  “在你無力抵抗的時候侮辱你的對手,是很愚蠢的,這點你要好好記住。何況——”黑沙意味深長地問:“你怎么確定我是人類呢?”

  紫川秀一愣,是啊,黑沙也有可能是魔族中的皇族——可是自己怎么就有感覺,眼前的這個人應該是人類呢?

  看著紫川秀發呆的樣子,黑沙笑笑,又問:“你又如何確定,你自己是人類呢?”

  “這不是廢話嗎,我自己難道不知道…”

  說了一半的話突然頓住了,黑沙從睡袋旁邊順手揀起紫川秀洗漱用的鏡子遞到他的面前,紫川秀僵住了:鏡子中這個面目猙獰的家伙是誰?他與自己面貌一致,但…但…怎么有這樣可怕的家伙?他的眼睛紅得像血一樣,那可怕的鮮紅仿佛要從眼眶里滴出來似的,透出了一股嗜血的殺氣,相當恐怖。

  “這…這是誰?”慌亂之下,紫川秀語無倫次了:“這…這不是我…”

  “他難道一點都沒有跟你說?”

  紫川秀茫然地搖頭,他的腦袋里亂烘烘的,一片空白,無法思考。

  擺沙笑笑,將鏡子放回了幾子上:“真是幼稚,以為世界上每件事情都是理所當然——你還沒能自如地控制好自己的狂化體質,不必擔心,眼睛的顏色很快就會恢復正常。”

  “你到底是誰?我…我又是誰?”

  “有朝一日,我們會再見面的。那時候,你將明白一切。紫川秀,雖然我們走不同的道路,但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黑沙掀開了門簾,閃身出去了,身形快得如同沒有形體的幽靈,只是一閃就不見了。

  外面傳來了半獸人驚惶的叫喊聲:“有人出來了!那不是大人!”

  “刺客!那個人是刺客!”

  “殺了他!”

  怒吼聲音響成一片,無數箭矢射向門口——紫川秀嚇出一身冷汗,那些箭都射穿了帳篷朝自己射來,他狼狽不堪地就勢滾倒,偏偏還能好整以暇地感想:“弓箭隊還得多訓練才行。”——接著就是刀劍斬擊的廝殺聲、慘叫聲音,打斗聲音漸漸去得遠了,無數條嗓子在嚷:“他跑了!那家伙是妖怪,會使妖法!”

  “那家伙會飛!那家伙竟然會飛!”

  “快追!——不,快進去保護殿下!”

  無數中獸人士兵急匆匆地涌進帳篷里,燃燒的火把將整個帳篷照得一片通明,人聲鼎沸,只聽得布森的大嗓門在嚷嚷著:“殿下,光明王殿下!您在哪里?”

  半獸人士兵嚷嚷著:“殿下不見了!”他們一個勁地嚷啊,叫啊,焦急地上竄下跳,直到聽到腳底下傳出一聲微弱的呻吟:“我在這里。”躲在倒塌的幾子下面,被幾十個半獸人踩過,身邊是密密麻麻的一片箭矢,紫川秀艱難地發出了一聲呻吟。布森搶上來,焦急地問:“殿下,您沒事吧?會不會死?”

  紫川秀有氣無力地呻吟一聲:“沒事,在你們進來之前沒事…”——除了被你們踩斷了一根肋骨、胸腹間受了內傷、吐了幾口血,其他一點事情都沒有。

  “哦,那就好!”布森很干脆地點頭,掉頭向大家宣布:“光明王殿下一切平安!是我們,英勇地拯救了殿下!”

  “哦——哦——哦,呼——卓——拉!”半獸人士兵們歡呼雀躍。

  紫川秀哭笑不得:“真是辛苦各位了。”

  “咳!不必客氣,咱們是自家人嘛!”布森大剌剌地說。

  營帳外有人朗聲說:“稟報光明王殿下,布蘭將軍從前線派回使者,有緊急軍情求見!”

  迷迷糊糊剛睡下的紫川秀幾乎要跳起來拿刀砍人:“又來了!黑沙你這個混蛋,老用這么一套煩不煩啊?”上半夜因為刺客事件折騰得沸沸揚揚,一共死了七個衛兵,半獸人派出了搜索隊去追擊卻無功而返,好不容易大家才重新入睡,又有人跑來說緊急軍情!

  紫川秀胡亂地把衣服套在身上走出帳篷,身邊立即就跟上了一群衛兵。幾米開外,十幾名秀字營的衛兵團團圍住了一個半獸人信使,對著他虎視眈眈——自從今晚的刺客事件以后,布森已經下令把對紫川秀的安全等級提高了。

  那個半獸人信使受到這般“隆重”的接待,惶恐不安。他轉過臉來,紫川秀立即認出了他,幾乎要驚呼出聲。他轉身揮手斥退了身邊的護衛們:“沒事了,這是我認識的人。你們先下去休息吧。”

  衛隊長官古雷搖頭:“大人,我們接到命令守著你,寸步不離。再發生今晚那樣的事件,我們全部都要自殺了。”

  紫川秀嘆口氣:“好吧,那你們守在帳篷外吧——傳令兵,你跟我進來。”

  那個半獸人進了紫川秀的帳篷。紫川秀笑著問他:“怎么回事?第二軍都沒有傳令兵了嗎?竟然要搞到軍團副長官親自跑回大本營傳令。”

  遠東第二軍團的副長官,半獸人布蘭尷尬地:“事情比較重大,我不能放心交給一般的通信兵,怕他們會泄露——白川長官和我的看法一致。很抱歉,打擾大人休息了吧?”

  “沒什么。”紫川秀的表情凝重起來了:“說吧,什么事情那么神秘?”

  盡避這是在處于嚴密保護的紫川秀營帳之中,布蘭還是有點猶豫。他貼著紫川秀的耳朵小聲地嘀咕了一陣。

  “什么!?”紫川秀驚呼出聲,他立即壓制了自己的聲量,低聲地問:“魯帝叛逃過來了?!”

  “還沒有,殿下。”布蘭回答說:“昨天,一支魔族部隊主動跟我們的前沿駐軍聯系,說愿意整個隊伍叛逃過來,問我們是否愿意接納。因為開戰到現在,還沒有魔族軍隊主動叛變的,白川長官擔心這其中有詐,沒有答應,回答說我們要需要時間考慮。但那支魔族部隊非常急迫,下午和晚上都連續派使者過來催問,最后向我們透露出,遠東大總督魯帝就在他們軍中,他愿意向我們提供魔神王國的情報。白川大人和我都非常震驚,不敢做主。向殿下您請示,是否可以接受魯帝的投降?”

  紫川秀眨巴眨巴眼睛,問:“你的部隊在哪里?”一邊翻出了行軍地圖。

  “摩克鎮,嗯,那個小鎮距離特蘭要塞大概一百多公里的樣子…”布蘭很快在地圖上找到了摩克鎮的位置。紫川秀凝視良久,長長地吐一口氣:“若是真的話,我們真的有望了…”

  解決了后勤的危機以后,遠東軍團再次出擊,又奪下了三個行省。至此,遠東的二十三行省中已經有十五個行省落入紫川秀手里。得到了來自紫川家的大力支援后,此時的遠東軍不論在質量還是數量上都大為提高了。除明羽統帥一部留守明斯克行省防衛魔族的西南大營,其他的各路軍團,在紫川秀親自統帥下,以泰山壓頂之勢向魔族在遠東東部最大,也是最后的防線——特蘭要塞猛撲過去。

  白川統帥三萬多人馬作為全軍的左前隊,首先進駐下摩克鎮。羅杰統帶右軍從另外一面進發,紫川秀帶主力中軍跟隨在這兩軍之后。沒想到還沒開戰,魔族的首腦指揮就主動說要投降?這運氣未免也太好得過分了吧?

  紫川秀胡亂地套上披甲,走出帳篷叫一聲:“古雷!”

  “是,大人!”

  “給我備馬——順便通知布森閣下過來。”

  迸雷盡避心里有點疑惑:已經是午夜凌晨了,大人還要馬干什么?但古雷還是毫不猶豫地執行了命令,命令衛兵牽來了紫川秀的坐騎,派人去通知了布森將軍。不一會,布森急匆匆地趕來了,衣服凌亂,顯然是剛從睡夢中醒來的。遠遠地,一見到紫川秀他就問:“殿下,有緊急軍情嗎?”

  紫川秀望向布蘭,布蘭搖搖頭,小聲說:“這消息我只通知了殿下您,我叔叔還不清楚。”

  紫川秀贊賞地望了他一眼。盡避兩人是叔侄之親,但布蘭還是懂得這件事實在事關重大,連布森都沒通知就直接報告了自己。紫川秀欣慰地看到,在自己的統領下,一向散漫的半獸人越來越有紀律觀念,現在的他們,比起以前幾個月前,越來越像軍人了。

  “布森,我到前面的白川那一下,部隊暫時交由你指揮。”

  布森一愣,很干脆地回答:“遵命,殿下。”他眨巴眨巴著眼睛,對自己的侄子深夜突然丟下了部隊從前線跑回來感到十分驚訝,卻沒有出聲問,只是說:“殿下,我軍還沒能完全控制這個地區,偵察兵匯報,還有魔族的游哨在周邊活動,請您務必注意安全,讓第一團的小伙子與您一同去吧。”

  “不用了,衛隊跟我過去就夠了。”馬匹已經牽過來了,紫川秀干脆俐落地翻身上馬。他的身后,古雷率領的親衛隊也做好了出發準備,身手矯健的騎兵們一個接一個地跳上了戰馬。紫川秀笑著說:“讓第一團的小伙子們好好睡下吧,今天他們已經累得夠嗆了。”和布森打了個招呼以后,他掉轉馬頭向營地外沖去,布蘭和衛隊的士兵們趕緊跟上。

  一行人策馬奔馳,經過沉睡中的遠東軍營地。熟睡中的豐獸人和龍人士兵橫七豎八地仰面睡在掛滿露珠的草叢中,有人被急速的馬蹄聲驚醒,睡眼惺忪地抬起頭時,一行人已經如風一樣從身邊掠過了。在營地的邊緣,他們碰上了一行半獸人的巡邏隊,紫川秀只是把象征自己身份的令箭往前面一揚,巡邏隊立即放行,他們暢通無阻地出了大營,沒入那一片黑暗的原野中。

  初夏時節的深夜,一股濕潤涼爽的空氣迎面撲向策馬奔馳中的戰士們。紫川秀雙腳夾緊了馬腹,不斷地揚鞭,坐騎跑得飛快,沖在了整個隊伍的最前面,以至古雷不得不幾次喊叫:“大人,慢一點!”黑暗中,這樣高速地縱馬奔馳是很危險的。不要說碰到魔族的游騎兵,即使路上有個什么小坑、石頭的,萬一馬失了蹄摔下來,輕者骨折,重者致命。每次聽到古雷的喊聲,紫川秀總是稍微把馬速降低了一點,但很快的,他又開始縱馬狂奔了。那熱切的匆忙勁頭,讓布蘭簡直以為魯帝是光明王殿下的初戀情人。

  紫川秀心情激蕩,花了好大力氣他才控制住了自己沒有放聲歌唱起來。雖然明知這一帶還是魔族軍與遠東軍犬牙交錯的交戰地,自己只帶幾十名衛兵上路是相當不安全的,但一想到魯帝的投降給起義軍帶來的好處,紫川秀甚至等不及第一警衛團的人集結,就急不可耐地上路了。

  魯帝要投誠了!紫川秀相信,在整個遠東起義軍中,不會有多少人理解這件事的意義之重大。兩軍交戰,了解敵方情報是非常重要的。對人類而言,魔族王國是個神秘的國度。這個國家的幅員有多廣闊?人口有多少?有多少個種族?該國的武裝力量總數是多少?軍事潛力如何?人們對此一無所知。魔族王國就像一個籠罩在鐵幕之下的神秘世界,就連已經被當成是首屈一指魔族情報專家的自己,雖然曾冒巨險進入魔族軍隊投誠,但是對他們的內情卻依舊知道得非常有限。無知產生恐懼,面對魔族王國這么一個強大的對手,如果不了解它的底細,自己一點勝算都沒有。

  現在,情勢有了轉機:魯帝一直擔任魔族軍隊的高級軍官,深知魔族軍的內情,有他幫忙,一直神秘莫測的魔族王國將在自己面前揭開鐵幕——正是因為有了雷洪的投誠,遠東叛軍才那么容易地發展起來,魔族才能勢如破竹地擊敗了紫川家的大軍!而且魯帝不是一般的高級軍官,他擔任的是遠東總督,魔族在遠東的最高指揮宮!有了他的投誠,自己有可能將整個遠東的魔族駐軍兵不血刃地降伏了,遠東的建國大業一夜之間就可變為現實了!這是個轉捩點,其意義之重大——無論在軍事上還是政治上——不亞于在正面戰場上摧毀二十個魔族團隊!

  現在,剩下的唯一問題是:魔族王國的高級將領,位至極品的貴族,為什么要投降一群遠東的叛逆草寇呢?無論從哪方面,這都說不過去的。但直覺卻告訴紫川秀,這很有可能是真的。原因說起來也有點滑稽:就因為這太不自然了,所以紫川秀相信這是真的。若魔族方面有心搞反間計的話,他們定然會編出一個完善的謊言,制造苦肉計,放出點風聲來鋪陳,然后派出一個中級的軍官跑過來,說自己一直對魔神皇的殘酷壓迫心懷不滿,現在要投奔殿下您,并給您帶來了重要情報云云——這是有可能的,但絕對不會讓全軍的最高指揮來擔任反間計的主角。

  紫川秀努力在腦海中描繪魯帝的相貌來,但怎么想也無法完整地記憶起來。

  印象中,只記得他個頭很魁梧,面上有道疤痕,樣子很兇,舉止粗俗,總是帶著副瞧不起人的神氣,說起話來粗聲粗氣的把房間震得嗡嗡回響。紫川秀不由得感慨:世事難科啊,當初在魔族軍自己是以投誠者的身份與魯帝見面的,誰知道不到兩年,卻是魯帝當了叛變者來投奔自己了。

  “大人,”半獸人布蘭奔上來與紫川秀并騎相行:“前面就是我們的摩克鎮了!”

  “啊。”紫川秀回過神來,他們這一行小小的騎兵隊伍從叢林中出來,上了一條平坦的大道上。前方遠遠的,出現了稀稀落落的燈火,那是白川部隊宿營的燈火了。

  “布蘭,”紫川秀壓低了聲音:“如果說,魯帝真的叛逃過來了,你怎么看?”

  布蘭欲言又止,紫川秀催促他:“說啊!”

  “殿下,我一切聽您的。您認為該怎么樣,我們就怎樣。”

  “不,我是想問你自己的看法。”

  “那,魯帝這廝如果真的敢過來的——”一說到這個名字,布蘭的面孔扭曲了,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我剝他的皮,抽他筋!”

  紫川秀吃驚地看著兇相畢露的半獸人。于是他想起了月亮灣大屠殺、沙羅大屠殺,格洛克慘案…魯帝和他的軍隊的曾經粗暴地將整個遠東踐踏在腳下,無數人家破人亡,他從頭到腳的每一個毛孔都浸透了遠東人的鮮血,汩汩流淌的鮮血匯成了汪洋大海。遠東人恨魯帝甚于恨魔神皇。如果自己接受了魯帝的投降,就勢必要保證他的人身安全,那自己這個光明王,又怎么跟千萬恨魯帝入骨的遠東民眾交代呢?失去了遠東民眾對自己的信任和支持,那這場仗根本就打不下去了。

  紫川秀沉默了。在通往白川大營的道路上,他們碰到了幾隊巡邏的啃崗來回穿梭。暗哨突然地從黑暗中向紫川秀一行人吆喝:“口令!”

  “光明濟世!”布蘭回答說。

  擺暗中響起了兮兮梭梭的枝葉聲,一隊持標槍的半獸人士兵從黑暗中鉆了出來,站到了紫川秀衛隊的火把面前。領頭的一個半獸人軍官認識布蘭,向他問候了一聲:“布蘭大人!”布蘭上去跟他小聲地交談了幾句,說明來意,要他領路。那軍官立即遵命,領著紫川秀一行人進了鎮子。

  深夜的摩克鎮靜悄悄的,月光如水地傾瀉在光滑的街道石板上,照在那些熟睡的半獸人士兵恬靜的睡容上。摩克是個只有不到兩千戶人家的小鎮,突然進駐了數萬人的大軍,鎮中民居無法容納這么多的部隊,連豬圈和馬房都住滿了人,無奈之下,一部分士兵不得不露宿街頭。

  已經得到了紫川秀將要到來的通知,白川站在鎮子上唯一大街的路口上迎接紫川秀的到來,跟她一起的,還有秀字營的幾個大隊長們。看到紫川秀策馬而至,軍官們肅立敬禮。白川則大步地迎了上來。她按照禮儀微笑地說:“主帥來到我營中,第二軍全體官兵深感無上光榮!”

  “拉倒吧你白川,少來這套!”紫川秀無精打采地下馬。他遠遠地就聽見白川在大聲地命令軍官們:“快,大家把自己的錢包都藏好了,小心被偷!憊有,趕緊去通知醫護隊的姑娘們躲起來,色鬼紫川秀來了!”

  這讓紫川秀實在氣餒,但這時他沒興趣追究這個,直截了當地問:“魔族的使者在哪里?”

  “他已經回去了,說明早上再來聽我們回音。”

  “哦…”紫川秀有點失望,白川說:“也不需要這么急的,大人您一路風塵仆仆,先進去坐下吧。”

  “呃——也好。”紫川秀進了屋,屁股還沒坐定立即就問:“白川,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人,我們已經查清楚了魯帝叛變的原因了。”第二軍團的長官,三重將中排名第一的白川旗本說:“在今年和過去的一年里,魯帝連續吃敗仗。他害怕魔神皇的懲罰,隱瞞著不敢上報,如今事情敗露了,魔神皇要取他腦袋,捉拿他的欽差大臣羅斯已經帶著大軍上路上,魯帝走投無路,惟有投靠我們。”白川說得極其既簡單又扼要,一下子就把問題給講清楚。

  紫川秀明白過來:這就是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啊!就因為這位魯帝大人一直隱瞞了軍情不敢上報,魔族王國一年多來都沒從國內派增援過來,自己還真是托了他的福啊!有了一年的時間,小小的遠東政權安全度過了從萌芽到成熟的一段危險時期,戰士們獲得了經驗,大批的軍官被培育出來,建立了后勤體系,隊伍變得正規化、紀律化——自己的軍隊,已從科爾尼會戰時候的鳥合之眾,磨練成了能征善戰的強大軍團,實力迅速壯大!現在,紫川秀有信心,即使魔族王國真的從國內抽調軍隊過來,在自己的指揮下,經歷一年多戰場磨練的半獸人軍隊也完全能夠抵擋得住。

  他輕輕地笑出聲來:“想不到,魯帝還幫了我們這么大一個忙呢!”

  白川沒有笑,神色極為鄭重:“大人,這件事我們對外還是封鎖消息,就不知大人您將如何決定呢?”

  屋子里沒有人出聲。白川十分精明,和紫川秀想到了同樣的問題:這件事非常敏感。泄露出去的話,得知自己景仰的光明王大人竟然包庇殺害自己妻兒老小的罪魁禍首魯帝,憤怒的半獸人士兵會當場暴動的,搞不好會釀成兵變,遠東軍從此分裂也是有可能的。

  光明王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晚上都沒能睡好。我先休息下,魔族的使者到了就通知我。”

  天明時分,從前線方向奔來一隊人類騎兵,全部以寬大的披風遮住頭臉。他們徑直進了白川的指揮營。四周,幾百名秀字營的士兵密密實實包圍著營帳,沒有白川大人手令的,一律不得接近。那些早起的半獸人和蛇族士兵看到這么一副情形,不由得嘖嘖稱奇。

  進了以帳篷布圍起來的指揮帳中后,騎兵們紛紛下馬,把外面的披風脫下。

  其中一個個子高大的騎兵脫去了披風,赫然露出了魔族特有的綠色皮膚和猙獰的面目。在一隊人類士兵的夾擁下,魔族的使者走進了白川的中軍帳篷。那里,起義軍的高級將領們早已在等待了。

  白川坐在最中間,布蘭坐在左手邊,右邊的下首是秀字營的幾個大隊長,手上按著刀一動不動,鋒利的刀刃上閃著藍光。營帳中氣氛肅然。

  魔族使者大步地走了進來,看到這番陣勢,他滿不在乎地咧嘴笑笑,露出了滿口雪亮的牙齒,那笑容顯示他是個見過世面的人,并沒有被這番陣勢壓倒。

  他漫不經心地行了個禮,開口問:“將軍大人,關于我們昨晚的提議,不知各位大人考慮得怎么樣了呢?是否愿意接受?”

  白川在心中嘆氣:看來對方真是給逼得很急了,連寒暄的客套話都沒空說,絲毫不加掩飾地直接問出軍人最為忌諱的問題,真是連一絲羞恥都沒有了。按照紫川秀事先的吩咐,白川說:“在做最終決定之前,我想多了解一點貴部投誠的真正原因和誠意——還有你們的條件。”

  魔族使者臉上露出怒意:“昨晚我們不是已經說過了嗎?”

  “多重復一遍沒有壞處的。”白川悠悠地說,口氣帶有幾分調侃。

  使者臉上浮出了慍怒,那滿面橫肉的帶疤痕的臉一時間竟然顯出了幾分威嚴的莊重,表示他是個習慣于發號施令的人,但此刻,形勢比人強,相比于魔族使者的焦切不安,起義軍方面卻好整以暇。對魯帝和他的部下來說,每一分一杪的時間都是寶貴的。事情已經敗露,羅斯派來的追兵隨時有可能殺到,如果那時候還沒能達成協議進入起義軍庇護范圍的話,被夾在羅斯的魔族軍與光明王的起義軍之間,自己的部隊勢必被壓個粉碎,叛逃者將全部被活活凌遲的。

  想到那殘酷的刑罰,使者打了個冷戰,強行壓下了自己的憤怒:“條件我昨晚已經說過了,我最后重復一遍。”他顫抖地從口袋里摸出了一張紙,瞇起眼睛用力地看著:“第一:我部自愿向貴軍投誠,不再與貴軍作戰;第二:貴軍要保證我們的人身安全和財產的安全;弟三:我部士兵是自愿投誠的,要保證我們的人身自由,不能當做戰俘對待,更不能強迫我們充當奴隸和勞工;第四:鑒于目前遠東地區居民和貴軍——呃,部分士兵對我們神族的盲目敵視態度,為了保證我部官兵安全,允許我部士兵攜帶武器,在人身受到威脅情況下可以用來自衛;第五:我們對現任神族皇卡特不滿,但我們畢竟還是神族一員,我部士兵拒絕與神族軍隊作戰;第六:請貴軍供應我們必要的維持生活所需的食品和其他補給。”

  使者一口氣說了六個條件,白川笑笑:“不用作戰和干活、免費吃喝還可以攜帶武器——看起來倒像我向閣下投誠似的。”

  人類軍官們大笑,使者的面孔漲得通紅:“這只是些很起碼的條件而已,一點都不過分!如果連這個都不能答應的話,那你們就太沒有誠意了!”

  “呃,說到誠意,你們又如何保證你們的誠意呢?我怎么知道,你們不是想混進我軍內部搞破壞的呢——特別是你們不肯放下武器,這可讓我很不放心啊!”

  “我以人格擔保…”

  白川嗤之以鼻:“以你的身份,不覺得說這種話很好笑嗎?”(叛徒有什么資格講人格!)

  “你!”使者大怒,偏又發作不得,臉紅一陣白一陣的:“你們一點誠意都沒有!”

  白川冷冷說:“現在,你們面前只有一條路,那就是…”

  “放下武器,無條件投降。”一個聲音從使者身后響起,淡淡的卻帶有種說不出的威嚴。使者大驚,猛然轉身,一個黑袍的蒙面人正靜靜地站在自己身后,面上戴著猙獰古怪的青銅面具,黑袍隨風飄蕩,說不出的詭異。

  “啊!”使者的面陡然扭曲了,慘叫道:“黑沙軍師大人!”像是看到鬼似的,他整個人癱在了地上,嘴巴張得大大,眼珠凸得像是要從眼眶里噴出來。

  營帳中的人類軍官和半獸人布蘭齊齊起立,躬身道:“光明殿下!”

  紫川秀皺皺眉頭,走近了使者:“你說什么?”自己的造型雖然有點詭異,但大白天的,對方怎么會嚇成這樣?尤其是他叫了黑沙的名字,更是讓自己覺得事有蹊蹺。現在,紫川秀對這個魔族的總軍師充滿了好奇,覺得他渾身是謎。

  使者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手撫著胸口,沒有出聲,他死死地盯著紫川秀那青銅的面具,仿佛想透過面具看到紫川秀的真面目。

  白川大喝道:“殿下在問你話呢!”

  使者結結巴巴地問:“你…你不是黑沙大人?”

  紫川秀搖搖頭,問:“我是光明王。你為什么認為我是黑沙?”

  使者松了口氣,掙扎著從地上爬了起來,他還在盯著紫川秀看,嘴里小聲地嘀嘀咕咕不知講什么。

  紫川秀嘆息一聲:“魯帝閣下,久違了!”聲音小到只有跟他面對面的使者才聽得到。

  身份突然被人指出了,魯帝陡然一驚:“你是誰?”

  紫川秀不出聲,默默地打量著魯帝。遠東的大總督、魔族王國的大將軍、位極人臣的高級貴族,驕橫不可一世的劊子手,兩年不到的時間——不,也許僅僅才幾個月時間,他的變化多么大啊!紫川秀還記得當年在魔族的宴會中見到他時候,這個滿臉紅光和橫肉,說起話來粗聲粗氣,氣派十足的魔族將軍,驕橫又狂妄,曾給自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現在的他,滿臉的橫肉不見蹤影,臉頰整個地消瘦了下去,皺巴巴的面部皮膚松弛地掛在顴骨邊上,像個空癟癟的袋子似的,神態疲勞已極,臉像蒙上了一層濃密的、死氣沉沉的陰影,眼中布滿了血絲,呈病逼色,兩眼無神,昔日那粗壯的身形此刻只剩下個骨架子。

  紫川秀冷冷啤睨著他,冷笑著,沒有一絲同情。他想起了死在月亮灣的方勁統領,想到了那十一萬具無頭的尸首,十一萬個冤魂至今還在陣亡之地徘徊,不得歸去:想到了那一座又一座燃燒的城市,無數被活活燒死的遠東平民,想到了慘絕人寰的沙羅行省屠殺事件;想到了死不瞑目的半獸人維拉將軍…這個人犯下的罪行,罄竹難書,他使遠東大地鮮血流淌遍地,就是這么個罪無可赦的家伙,自己卻要庇護他?

  紫川秀陡然涌起一種沖動,很想一刀把眼前這個家伙攔腰砍成兩截,或者高呼一聲:“來人啊,魯帝就在這里!”然后蜂擁過來的半獸人會把這個家伙活生生、不加油鹽地吃掉的。殺了魯帝,為民眾除掉了大仇,自己光明王的名聲就會更加的如日中天,燦如日月!

  他聽到自己在輕聲說:“放下武器投降,我保證你的安全,魯帝閣下,這就是我們的答覆。”

  魯帝驚疑不定,眼前這個蒙面的人類就是遠東起義軍的領袖,屢次擊敗自己的對手,大名鼎鼎的光明王嗎?剛才一見之下,他把他當成了黑沙軍師,嚇得魂不附體。——他實在太像黑沙軍師了,不但衣著打扮像,連身高、體型都差不多,更重要的是同樣有種說不出的氣質,那種讓人無法琢磨的神秘特質。雖然聲音不同,但他們說出來話卻同樣地讓人安心——這個人類與黑沙一樣有種領袖氣質,讓人很容易就信任他。

  他有點不敢相信地重復了一句:“你能保證我的安全嗎?”

  “是的,我愿意接受你的投降,并同意保證你以及跟你一同叛逃過來的魔族軍人的安全——但你和你的部下必須馬上放下武器,接受我軍的監管,而且要全面服從我軍的命令。”

  紫川秀說得平淡,但口吻卻是不容妥協的堅決,他的自信來自手中掌握的強大力量。魯帝立即就知道,跟這么一個人是不可能討價還價的。他猶豫不決,臉上神情變幻,眉頭皺了又展,展了又皺。紫川秀看在眼里,知道他正在進行激烈的內心斗爭,而且還知道,他最終肯定會屈服的,因為他已經沒有第二條路可走——紫川秀倒是更希望魯帝能頑抗到底,這樣自己就可以拋開一切顧慮,下令布蘭將這支魔族小部隊斬盡殺絕,將魯帝來個明正典刑公告天下。

  餅了一陣子,魯帝黝黑的臉痛苦地抽搐了一下,用種獻媚的口氣說:“光明王大人,請允許我投入您的麾下,為你略效犬馬之勞。從今天起,我定對您忠心耿耿,絕無二心!”

  紫川秀微微閉上了眼睛,他淡淡地說:“那就好。”轉身向外走去。

  這一刻,他心頭充滿了強烈的厭惡感,那種吃了只蒼蠅般的惡心感覺,差點使他嘔吐。同時他也知道,就在這同一刻,魯帝的投誠標示著自己的事業和遠東的起義,已經上到了一個新的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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