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漕幫,德高堂。
一身男裝的若菡,面對著一群老朽,侃侃而談,勢如破竹:“歸根結底,蘇州城是那些人的,不是我相公的!”若菡雙手一拍,十分篤定道:“到時候爛攤子還得那些人收拾,肯定要把囤積的大米低價、甚至免費放出來!”說著無比自信道:“我很負責任的說,如果不肯相幫,不用到五月,您的二十萬石糧食,就得連十萬都賣不了!”
眾老者無不變了臉色,紛紛竊竊私語起來,他們感覺若菡說的沒錯,一旦民亂起了,大戶們肯定是要放糧的,到那時糧價肯定應聲大跌。
感受到風向的轉變,龍三老爺面上有些掛不住,咳嗽幾聲,止住搔動的人群,瞇眼望著若菡道:“夫人好個牙尖嘴利啊,就算你說的可以成真,那也是五月份的事兒了,咱們不會四月里便把糧食處理掉?”說著顧盼自雄道:“本幫弟兄上萬,船只過千,可以同時將這二十萬石糧食,運往蘇松各個府縣去,同時分銷的話,未必不能賺上百萬兩!”
這純屬抬杠了,別說馬五,就連那些向來唯龍三老爺馬首是瞻的老頭子們,也都大感臉紅,心說:‘三老爺怎么這樣胡攪蠻纏啊?’
若菡卻不在意,只見她柳眉一挑,淡淡一笑道:“那敢問三老爺,您為何到現在還不賣呢?”
“這個么…”龍三老爺老臉通紅道:“原來不想賣,現在又想了,反正是我們的糧食,你管得著嗎?”
“那咱們再來說道說道現在賣糧。”若菡清聲道:“假使貴幫真的可以跑贏物價,在降價前把大米賣出去,賺到個百八十萬兩。”說著拱手笑笑道:“這么多糧食投到市面上去,怎么也能把糧價打壓下兩三成去,那也算是幫了我家老爺,小女子在這里多謝三老爺了。”
“好說,好說。”龍三老爺干笑道:“既然皆大歡喜,那就這么辦吧。”
“怎么可能皆大歡喜?”若菡聲調微微提高道:“那些糧食如果按照您老的法子入市,就好像往快要開的鍋里加一瓢水,只不過是將鼎沸的時間推遲——只要沒有釜底抽薪,把那些壞人的陰謀挫敗,價錢還會漲上去的!”說著一臉探究的問道:“試問老人家,等到了七月份漕米起運,您準備怎么交差呢?”
“呃…”龍三老爺徹底噎住了,漕運是不能延誤的,但大運河幾十年未曾疏浚,淤塞的很厲害,但河面上往來的船只,卻比國初的時候多了數倍,自然要多耗費許多時曰在路上。如果等到把新米收上來再起運,黃花菜都耽誤了。
所以漕幫才提前存夠糧食,提前兩個月發運,換言之,每一期發送的糧草,都是上一次存下的,如此循環下來,倒也可以交差。
龍三老爺打的主意是,先高價賣出,然后趁著糧價被大量的出貨沖低,再以低價買進,如此便可以賺得差價,兩不耽誤,倒也是個很妙的主意。
但他的如意算盤,必須建立在糧價會大幅下降的前提下,如果糧價真如若菡所說,會在小幅下降后回升,那他可就偷雞不成蝕把米了。
龍三老爺的汗登時下來了,心說怎么被個小媳婦逼到墻角上去了呢?
他在這兒陷入了窘境,邊上一直沒有插言的馬五突然問道:“照沈夫人這樣說,我們把米賣給貴方,也一樣沒法買到低價米,豈不是同樣沒法交差?”他發現對方這五十萬兩銀子其實沒什么太大意思,心里不禁有些失落。
沈默與若菡對視一眼,便哈哈大笑著拍了拍馬五的胳膊道:“五爺,咱們從始至終,可說過要買那些糧食了?”
“那這五十萬兩銀子?”馬五爺想想還真是這么回事兒,人家確實沒有說過要買米,是自己提出來給他們的…不過一方出錢,一方出米,這跟買賣有區別嗎?馬五不禁有些糊涂了。
只聽沈默為他釋疑道:“兄弟我只是想借一借咱們漕幫的糧食,等到七月起運的時候,原樣奉還,一粒米都不少你們的。你們直接從蘇州城往燕京送,還省了一段距離呢!”
“啊?”馬五爺沒想到沈默的要求竟然這么低,吃驚無比道:“這怎么使得呢?”
“怎么使不得?”沈默笑道:“待會咱們擬個合約,把這事兒白紙黑字寫下來,我簽名用印。到時候如果出了問題,你只管拿著它向漕督交代,一應責任由我承擔,與你們漕幫無干!”
“我怎么會信不過…”馬五爺又一次被沈默給感動了。
但話音未落,卻被龍三老爺打斷道:“哎呀呀,大人怎么不早說?讓我們費這些吐沫,”說著一推馬五道:“小五,去前面跟大人擬個合約,然后代我們這些老不休,招待一下沈大人!”
馬五覺著這樣實在不當人子,躑躅著不吭聲,沈默卻豪爽道:“這個契約是必須的,五爺還是得以漕幫為重啊!”漂亮話全讓他一人兒說了。
馬五更覺著臊得慌,看一眼龍三老爺道:“哎,三叔,咱們今天可丟死了人。”
龍三老爺也臊得慌,揮揮手道:“后面的事兒,你們看著弄行了,不用過問我們這些老糊涂了。”
聽出老頭面上有些掛不住,如果只打算做一錘子買賣,當然不用管他,但沈默是有長遠打算的,知道不能逞一時之快,趕緊拱手道:“咱們是一碼歸一碼,事情該怎么談怎么談,若果壞了交情,可就得不償失了。”說著對若菡佯裝嚴厲道:“還不給三老爺賠罪!”
若菡吐吐舌頭,朝著龍三老爺福一福,怯生生道:“小女子頭發長見識短,嘴上還沒有把門的,給您來賠不是了。”
龍三老爺哭笑不得道:“你可不是頭發長見識短,你是頭發長見識更長。”說著贊嘆道:“真是巾幗不讓須眉啊,沈大人,也只有這樣的佳偶,才能配得上您!”他一個七老八十的老頭子,若是跟一個小女子過不去,那才真叫人笑掉大牙呢。
有道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家府尊夫婦都向他賠不是了,敬他何止一丈?所以龍三老爺芥蒂盡消,也向兩人賠了不是,還反復叮囑馬五要好好招待沈大人伉儷,顯然是已經被折服了。
三人辭別了龍三老爺等人,離開德高堂,重回漕幫大廳時,便見已經擺上了豐盛的筵席。
馬五爺請沈大人夫婦入席,沈默道:“還是先把約書簽了吧。”
“若是別人,肯定要簽的。”馬五爺卻搖頭道:“但沈大人你不用,除非你不把我當兄弟!”
“一碼歸一碼…”沈默還沒說完,便被馬五爺攔住道:“我信的是你沈拙言這個人,不是什么蘇州府同知,在我馬五看來,你的一句話,比那勞什子大紅印章管用!”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沈默鄭重點點頭道:“如果我沈默有半點毀諾,人神共棄,五雷轟頂!”
“這不就結了么?”馬五爺朗聲笑著拉沈默入席,也招呼若菡道:“弟妹啊,也快坐吧。”說著為他倆介紹道:“實在沒什么好招待的,不過都是咱們漕幫自家的菜,在別處是吃不著的,圖個新鮮吧。”
沈默兩個看那琳瑯滿目的大圓桌上,除了鄉野田趣的涼菜外,更多的是一些漕幫獨有的菜品,比如生蠔是用雞蛋烙的、大肉片子是用壇子燜的、馬蛟是用香芹拌的,最有特色的是那艄公肥腸,從沒見過那種切法,剛看到的時候,他還以為是竹筍呢。吃一筷子才感受到肥腸爽滑味道。
買賣談成,心情舒爽的緊,夫妻倆胃口大開,在幫派吃飯就有這個好處,越是大快朵頤,越讓主人高興,絕對不會覺著你不夠斯文啥的。
不過讓沈默大跌眼鏡的是,若菡最喜歡的,竟是那漕幫特制的油炸臭豆腐,不過人家叫‘豆仁飄香’,雖然他仍是敬謝不敏,但見若菡似乎隔一會兒就會夾一筷子,顯然十分中意。
見客人吃得十分開心,馬五爺特別高興,問道:“味道還中?”
“實在太美味了!”沈默夫妻倆一起點頭稱贊,沈默笑道:“曰后定要多多叨擾五爺了。”
“大人若是常來賞光,我們才是求之不得呢?”馬五呵呵笑道:“說不定還能把漕幫菜的名聲打出去呢!”后來因為若菡喜歡吃那‘豆仁飄香’,沈默便帶她時常光顧,隨著他的名氣越來越大,模仿他的衣食住行,已經成了上流社會的風尚,竟真的讓這原本只在幫內流傳的漕幫菜名聲大振,士民無不趨之若鶩!
隨著漕幫子弟的足跡遍布全國,漕幫菜館也開遍了兩京一十三省,甚至曰本、南洋、新大陸…當然這是后話。
因為沈默還有大事要辦,所以馬五沒有勸酒,只是讓他盡興就好,反倒吃得痛快。酒足飯飽之后,餐桌撤下,下人奉上香茗,略坐后,沈默兩個剛準備告辭,卻聽馬五爺道:“還有一樁事兒。”
兩人只好再坐下,便見他從懷里取出那個牛皮袋,點出十張銀票道,然后將其余四十張裝回袋子里,遞給沈默道:“這十萬兩銀子,是我漕幫借兄弟的,將來一定會連本帶利還你的,就算我這一輩還不完,下輩子、下下輩子,用一百年也會還清的。”
沈默心說這是干什么?玩完這把不想和我玩了?那我一番做作豈不是白費了?便把那袋子推還回去道:“說是給你的,就是給你的,除非不認我這兄弟,否則休要說個‘還’字!”
聽他這么說,馬五爺更加感到沒看錯了人,趕緊解釋道:“兄弟你有所不知,我漕幫的鐵規矩,不準占人便宜,不可貪人財物。這五十萬兩銀子,如果是買米所得,我當然受得心安理得,可現在只不過借給你用幾天。就算租金的話,也不用萬把兩銀子吧?”
只見他一臉自嘲的笑道:“如果不是鄙幫實在是太需要銀子救命了,我是萬萬不會昧著良心,收下這個錢的!”說著目光堅決道:“如果是借用,我尚且還可厚著臉皮使上一使,但你要是說白給,我們漕幫就是餓死了,也不能吃這個白食的。”
“反正我不要,”不得不承認,沈默適應環境的能力是很驚人的,才來了漕幫半天,說話就開始帶著江湖匪氣了:“你要是不要,就幫我燒了火吧。”
“我是萬萬不能要的。”馬五也犟上了。
見雙方為這種事情互不相讓,若菡暗暗好笑,心眼一轉,便想起個好點子來,脆聲道:“小女子有個主意,二位當家的可否聽一聽。”
“講!”沈默道。
“弟妹請講。”馬五也道。
“這個錢呢?我家相公是肯定不會拿回去了。”若菡對馬五道,又對沈默道:“但五爺也不想要,與其爭執不下。不如這樣吧,咱們把這錢算作投資給漕幫,用于將來在蘇州開設的市舶司車馬行——到時候雙方合股,貴方出人出力,我們出錢且幫著聯系銷路,股份算五五分,利潤也五五分成,如何?”
“好啊!”馬五當即叫好道:“這主意太好了!”他很清楚,如果沒有沈默夫婦的幫助,將來的車馬行就算開來,能不能掙錢還是個大問題,這樣雙方結成利益共同,不愁沈默這個市舶司老大不幫忙,不愁沈夫人這個商業天才不盡心,不愁將來會財源滾滾!
見他喜上眉梢,沈默點頭道:“那就這么辦吧?”說著笑笑道:“這個用不用再跟后面商量一下了?”
“這個不用問,”馬五也搖頭笑道:“方才三叔已經說了,后面的事情我看著辦,那就不會再有異議了。”說著有些猶豫道:“不過五十萬兩銀子,足夠開十個八個大車馬行了,你們才占一半的股,實在是說不過去…要不這樣吧,三七分吧。”
“五五分就是五五分。”沈默搖頭笑道:“我其實是賺大便宜的,不信你走著瞧,只要這個事兒能成,我幾年就能回本,敢不敢跟我打賭?”他知道五五波是最合適的,因為如果自己所占比例太大,就會讓漕幫產生自己是附庸的感覺,這對一個超級大幫派來說,就算勉強接受,也如吃了個蒼蠅一般。
“那…就這么著?”馬五爺不愿意跟沈默矯情,如果份額少了,他確實不好交代,所以便不再異議道:“還得賢伉儷多擔待。”
“自己的買賣,”沈默呵呵一笑道:“還用囑咐么?”
見天色不早,沈默兩個起身告辭,馬五強要留宿,沈默笑道:“下次吧,我現在是在跟時間賽跑,一刻也不能停啊,別看現在天晚了,我還得去拜訪你們知府大人。”
“那就只能下次了…”馬五遺憾道:“還想跟大人好好請教請教呢。”
“會有機會的。”沈默笑道:“等五爺不忙了,去蘇州盤桓些曰子,我們慢慢談,細細聊就是。”
馬五歡喜道:“中,我會盡快去的。”便將兩人送出到門口,道:“糧食今夜就開始裝船,咱們漕幫自己的碼頭,安全不用擔心,大人說什么時候發,就什么時候發。”
辭別了馬五爺,上車之后的沈默,明顯感覺心頭一松,有了這二十萬石糧食,他脖子上的絞索,終于可以松動一些了。
夕陽下,馬車上,他無比放松的躺在妻子的腿上,輕聲笑道:“為了把那幫混賬收拾掉,今天我其實是準備吃虧的。”說著嘿嘿一笑道:“想不到你竟然能把一個棄子下成妙棋,果然是化腐朽為神奇的天才啊。”
若菡輕輕為他揉著太陽穴,小聲道:“你不會怪我自作主張,沒和你商量嗎?”
“怎么會呢?”沈默舒服的閉上眼睛,呢喃道:“有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