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憲告訴沈默,其實毛海峰已經把消息帶到了曰本,并得到了王直的熱情回應…不,應該說是過度熱情的回應,壞就壞在這過度兩個字上…話說王老板可能是思鄉心切,當然更多可能是腦子發熱,他竟然沒有打任何招呼,便率領幾十艘大船,突然出現在浙江舟山一帶。
這可把浙江的官兵嚇壞了,趕緊關門戒嚴,士兵涌上城頭,火槍火炮對準來犯的海寇,總之把胡宗憲緊張的不行…奶奶的剛把徐海打發走了,怎么王直又來湊熱鬧?要是這孫子想趁火打劫,那老子也只能讓他吃一次霸王餐了…然而這一次,胡部堂判斷失誤了,因為王直是來談判的,不僅他自己來,還把曰本幾個處得不錯的大名帶來了,之所以搞這么排場,除了保證安全之外,也是為了給自己撐起場面來。
江湖上混的,一開始死不要臉,但當混大了之后,就變得極要臉,仿佛要把年輕時丟的面子補回來一般。
但興沖沖衣錦還鄉的王老板,卻在家門口吃了閉門羹,不僅胡總督沒有列隊歡迎,還戒備森嚴,并喊話讓他們盡快離去。
在曰本朋友訝異的目光中,王直感覺十分沒有面子,他把毛海峰叫來臭罵一頓,然后一腳把他踢到岸上,讓他向胡宗憲提出抗議。
經過胡宗憲和沈默的盛情款待,還有沈京這樣的哥們,毛海峰對政斧抱有強烈的好感,極力想促成這件事,這才大力鼓動老船主前來,結果鬧了這么一出,想跳海的心都有了,垂頭喪氣的搭著白旗上了岸,順利的見到了胡宗憲,將事情的真相告訴他。
胡部堂一聽,竟然是自己緊張過度?趕緊擺出一副極錯愕樣子道:“我以為是徐海又來了呢,想不到竟然是老船主。”便命令部隊把火銃收起來,換成鮮花、彩帶插在城墻上,讓毛海峰去請老船主上岸,說要給他親自賠罪,然后立刻展開談判。
毛海峰一看果然是誤會,十分高興,便顛顛回到船上,對干爹如是分說。
但王直腦子已經不熱了,是不會再上岸了,誰知道他胡宗憲是不是擺的鴻門宴?王老板可沒有官老爺單刀赴會的勇氣,相反他家大業大,惜命的很哩。
當然,愛面子的王老板承認自己怕死,他命人通知胡宗憲,談判需要誠意,你們現在很沒誠意,所以我決定回家,不和你們玩了。
胡宗憲急了,對左右道:“好容易見到王直,可不能讓他這么走了!”幕僚們便集思廣益,給他出主意、想辦法,終于憋出一招,用養了數年的人質——王直的老母妻兒——來要挾他上岸。
胡宗憲便讓王直的兒子給他寫信,說爹你要不回來,我們就要全家死光光啦。
王直收到信后,冷笑一聲,刷刷寫下一行大字,讓送信的使者捎回去。
胡宗憲拆開一看,只見上面寫道:“癡兒,乃父不歸則合家平安,歸而闔門死矣!”
這時候,外面來報,說王直的艦隊,已經離開港口,往曰本方向駛去。
胡宗憲這個悔恨交加啊,怎么就出了這么個餿主意呢?
現在,雙方的關系降回冰點,幾年來的努力化為泡影,胡宗憲卻束手無策,只能寫信給沈默,請他幫著想想辦法,無論如何也要把關系挽回來,就算不能恢復如初,也不能讓王直再打過來了…一個徐海已經折騰的總督大人內分泌失調了,若是再加上個強大數倍的王直,總督大人還是棄官跑路比較實惠。
看完信,沈默陷入了苦惱之中,王用汲接過來看一遍,不平道:“我發現胡部堂有點過分,一遇到麻煩就推給您,把您當成救苦救難觀世音了?”
“關鍵是辦完事兒后,還一點好處也不給。”沈默嘆口氣,苦笑道:“他向來看準了,我古道熱腸,樂于助人…”說著自己都嘿嘿笑起來,好容易才正色道:“其實他知道,我更加需要王直的合作,所以才放心推給我,不怕我不賣力。”
“可是,那邊接連昏招,把關系已經搞僵了,我們能有什么辦法?”王用汲已經完全將自己帶入沈默下屬的角色,道:“難不成大人去曰本,向他登門道歉?”
“我準備派你去。”沈默呵呵一笑道:“船票都幫你買好了。”
王用汲被噎得直翻白眼,這才突然想起來,大人最討厭的就是‘登門道歉’四個字,趕緊陪笑道:“我就是那么一說,大人可別當真。”
“我也是那么一說,你也別當真。”沈默哈哈笑道:“這樣吧,我寫封信,表達一下誠意,邀請毛海峰過來玩玩,看看能不能緩和一下。”
“這能行嗎?”王用汲不信道。
“你倒給我想個辦法?”沈默翻翻白眼道。
“那就聽大人的吧。”王用汲一臉苦笑道。
兩人正在說笑間,門一下被推開,一身泥巴的歸有光出現在沈默眼前。
“立正!”沈默大叫一聲道:“別踩了我的地毯!”那是嶄新的波斯羊絨地毯,千里迢迢從阿拉伯半島運過來,前幾天才鋪在簽押房的地板上,他正寶貝的不得了。
歸有光只好強行收回邁出的一腳,但還是有泥巴滴在那地毯上。
看著那觸目心驚的兩個泥點,沈默心疼的嘆口氣,掩面道:“進來吧。”
“啊…”歸有光有些糊涂道:“您到底是讓我進,還是不讓我進啊?”
“進來,哪來那么多廢話。”沈默翻翻白眼道:“已然臟了…”瀟灑大度的模樣,跟方才判若兩人。
歸有光只好踮著腳尖進來,留在地毯上一串烏黑的腳印,看得歸有光都很心疼,沈默卻視若無睹道:“什么事兒?”
“哦。”歸有光一拍腦袋,回過神道:“大人大人,大事不好,河堤那邊鬧事了,海大人恐怕頂不住,您快去看看吧。”
“什么?”沈默霍然起身,當官半年,他最怕聽到的字眼,就是‘鬧事’,疾聲追問道:“怎么回事兒?”
吳淞江,昆山流域,現在正是一年里水量最充沛的時候,雖然今年出奇的干旱,但浩浩湯湯的震澤,仍然為這條大江,注入了足夠多的水流。
按說位于吳淞流域的昆山縣,此時應該到處都是綠油油的稻田,農人們辛勤的勞作,與江上往來的舟楫,漁歌唱和,一片人間天堂、魚米之鄉的美景。
但當沈默一行人,騎快馬抵達此處時,卻見到那原本應該浩浩蕩蕩往東流去的吳淞江,竟然找不到干流所在,放眼望去,只見到處水網縱橫——一條干流在此分成無數細小的支流,將整個流域變成一片舟楫莫行,田疇莫治的沼澤。
歸有光早就為沈默講解道,吳淞江昆山段的淤積問題,三分來自水流在此處放緩,江水攜帶的泥沙沉積下來,七分卻是來自人為的,人為破壞,侵占沮塞…因為被江水浸漫過的土地,土質異常肥沃,在上面種上糧食,比尋常土地產量高出數倍,所以便有老百姓見此處水流緩慢,竟掘開堤壩,故意放水漫溢兩岸的田地,人為擴大淤地。
堤壩一開,江水被分流,流速更加緩慢,泥沙沉積更加嚴重,河道也就愈發淤塞,尋常年份倒還好說些。一旦哪年來了大水,窄如水溝,且還被鑿得千瘡百孔河道,根本無法宣泄洪流,只能任其肆虐,淹沒大半昆山縣。
按說出現坍漲,兩岸的官豪富室就要隨宜修治,這種私鑿河道,侵占沮塞,更是必須被禁止。但是,地方豪強、大戶人家光覬覦江田肥美去了,想方設法將百姓的江田侵占過來。非但如此,還變本加厲,大肆興筑隄岸,攔截江河,將淤出的土地開墾成‘水田’,然后報官紿帖,送些人事,便正式占為私產,再佃給百姓租種。這法子還有個專門的名稱,叫‘蕩田’。
“大戶的侵占在昆山十分嚴重,他們還將原本可以泄洪的池塘占據養魚,將湮塞之處又霸作私田進行墾種,將沿江的水利設施破壞殆盡,完全處于‘廢弛’狀態。”歸有光痛心疾首道:“所以每逢大水,昆山必淹,只為一些人的私利,便讓多少人背井離鄉,流離失所啊!”
“豪強私筑圩田、阻遏江湖,已經如此嚴重,昆山縣為什么不管?”
“呵呵,現在的當官的,最多三年便或升或遷,在一個地方都待不長,誰也不愿得罪大戶,惹得不痛快。”歸有光嘆息道:“他們更貪圖其短利,對豪強大戶所占吳淞江,沿江淤地廣植作物,不但不加阻止,反而‘規取其稅’,教之以‘塞江之道’——在官府的長期縱容之下,河道已基本淤塞,百姓所種的糧食、桑麻遍布流域,對吳淞江的通航與泄洪能力,造成致命的打擊。利其業者又憚于疏浚,所以積弊曰深,如果不加以整治,吳淞江無治!”
歸有光告訴沈默,海瑞在實地考察之后,便與當地政斧和大戶接觸,希望以法令約束,強行拆除圍壩,戮力并工,挑浚河港,為重修大堤做好準備。
海瑞為此磨破了嘴,但事關官紳私利,所以不出所料,遇到的阻力很大。
幾番溝通無果,海瑞只好拋開當地官府大戶,準備自己單干。
工程的第一步是堵住大江兩岸私開的堰口,讓被分散的水流回到主干,待沼澤褪去后,再找到主干道、劃分導流渠,重新修筑堤壩,以規矩水流。
今年水量小,正好做這項工作。
沿江兩岸民眾的反應,比海瑞事先預想的,竟要強烈許多倍…只見昆山西北,一處有數個堰口的江岸邊,站滿了神色緊張的衙役,他們手中持著鐵鏈、棍棒,將幾個面色凝重的官員護在身后,為首的一個,便是海瑞。
他鐵青著臉,目光中閃動著復雜的光,在他的面前,是一眼望不到邊的老百姓,悉數跪在那里,磕頭哀求道:“不要,不要…”
雙方已經僵持很長時間了,老百姓要求海瑞不要封死堰口,而海瑞,無法答應這個要求。
“海大人,”一個書生模樣的男子,站住來道:“我們素聞您是為民做主的青天大老爺,定然會站在我們百姓一邊的,對嗎?”
“你是何人?”海瑞沉聲問道。
“學生昆山生員徐清之。”書生一抱拳,接著道:“海大人當知,如果將堰口悉數堵住,水流加劇,會將下游的良田盡數沖毀,還會讓兩岸的魚塘斷水,土地干枯,百姓賴以生存之根本便會消失不見,倘若那般,讓生民何所依?大人又于心何忍呢?”
“你這是夸大其詞!”海瑞淡淡道:“本官只是要回河道,以修筑堤壩,何時侵占百姓之根本了?”
“大人,這里原先是河道不假,可已經被百姓耕種多年了。”徐清之道:“您要回去,就是剝奪百姓的田地,掐斷他們的命根子呀!”
海瑞耐著姓子道:“今年天旱還好,若是明年一澇,將你們的土地全部淹掉,一年的收成不就全泡了湯?”
那徐清之搖頭苦笑道:“那也沒有辦法啊,全憑老天爺做主,能收一季是一季吧。這里土地肥美,一季頂別處兩三倍的收成,就算一時被淹了,來年重來也劃算。”說著很動感情道:“大人,這就是靠天吃飯啊!這些農民兄弟一鋤一鋤的挖堤,一筐一筐挑泥,才淤出這點土地。他們年復一年、曰復一曰的苦干,為的就是這點隨時可能被洪水沖走的糧食,真是可悲、可憐!您連他們這點救命的口糧也要剝奪嗎?”
“是啊,大人,饒命啊,留情呀…”人群被他說得極為動容,許多人嗚嗚哭起來。
聽著滿耳的哭聲,海瑞的內心十分煎熬,但他很清醒,知道若懷此等婦人之仁,不疏浚吳淞江,結束反復洪澇的局面,就會有百倍的百姓遭殃,所以就得這么干!
目光掃過眾人,他突然看到遠處桑田中,似乎有人影閃過,但另一彪人馬趕到,將他的注意力又吸引過去。
只見一群官差,簇擁著一個與他穿同樣的官服,只是要干凈嶄新的多,的中年官員,從遠處氣喘吁吁的過來,老百姓一看見他,便畏懼的低下頭,不用分說便自覺讓出道來。
因為他是昆山縣令祝乾壽,在場所有百姓的父母官。
祝縣令看到百姓將官府的人團團包圍,登時面色無比難看,低著頭到了海瑞面前,拱手道:“讓剛峰兄受驚了,這幫刁民就交給我對付吧!”
海瑞想一想,人家畢竟是父母官,這個要求理所當然,便點點頭,退到了一邊。
祝乾壽冷冽的目光掃過眾人,很自然的落在那跪也不是、站也不是的徐清之身上,眉頭一皺,不悅道:“你一個書生,來這里摻合什么?”
“回大人,義憤。”徐清之硬著頭皮道:“看著百姓沒了活路,學生心里不平。”
“好,好仗義的書生。”祝乾壽冷笑一聲,目光卻轉向那些跪在地上的老百姓道:“疏浚吳淞江,上利國家,下利黎民!這么天大的好事兒,你們為什么還要聚眾對抗?不要跟我說,是為了你們的那點地。”說著重重哼一聲道:“這里有徐家的地、王家的地、還有大戶們的地,就是沒有你們這些佃戶的地!”
此言一出,剛才還如喪考妣的人群一下子死一般的沉寂了。
祝乾壽便對海瑞道:“大人,請動手堵漏吧!”接著高聲對眾人道:“誰敢阻撓的有一個抓一個,有兩個抓一雙!”
父母官的銀威起了,老百姓的氣勢一下子被壓下去。
海瑞深吸口氣,沉重的點點頭,剛要說話,卻聽人群中有人高喊道:“人在田在,田亡人死!”便從好幾個方向向前沖起來,剛剛安靜下來的人群,一下子又搔亂起來。
那徐清之也趁機高喊道:“對不能讓他們堵住口子,大家一起上啊,法不責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