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短暫的適應期,沈默很快習慣了自己的新崗位,他親筆在府門上大書‘求通民情,愿聞己過’八個大字。并對屬下官吏嚴加約束,裁汰冗員空額,嚴格逐月考核,禁止擾民濫差,一時間官風為之一肅,效率大為提高,尤其是幾個案子斷得漂亮,傳為美談,讓人也對這位新大人刮目相看!
一時間,還沒有真正展開拳腳,沈默‘斷案如神、愛民如子’的好名聲,便已經在蘇州城內小有所傳了。
實際沈默上任一個月,除了審案子,就是內部正風,向衙門里的散漫浮躁之氣開刀,用考核的辦法,逼得官吏們一改往曰作風認真干活,兢兢業業,只求月底弄個考核合格,工作效率也得以大幅度提高,他準備合適的時候,在全府推廣開來。
當然了,推廣是否有效,沈默還不確定,因為他之所以玩得轉,是因為上輩子也是一路混過來的,這輩子又一手策劃著父親從臨時工轉職正式工,最后坐上縣里三把手的位置,所以對官府里那些歪門邪道,貪污伎倆,他都清清楚楚,誰也沒法跟他玩花樣。
正因為他明白無官不貪的道理,便沒有對下面人的錢糧耗羨動刀,給大伙都留了后路。小的們心知肚明,知道大人沒打算做絕,為了那點油水,也就咬著牙堅持下去了…心說挺一挺吧,什么時候大人的新鮮勁兒過了,我們也就解脫了。
不過總體來說,經過一個月的磨合,嚴格要求加威逼利誘,沈老爺已經對自己的衙門如指臂使、令行禁止了。沈默甚至還有時間去府學里講講學,在府里搞個文會什么的…這并不是不務正業,而是兩項很重要的活動,因為前者讓他博得廣大蘇州士子的擁戴和尊敬。而且成為有名望的學者大儒,是沈默一直以來的追求,想做到這一點,就得不停的講學,積攢人望和能力,直到有一天,名氣大到云南、海南的士子都跑來求學,那他就離目標不遠了。
這條路無疑是艱辛而漫長的,但好在他沈六首的名氣太大了,現在雖然剛起步,但已經有浙江,尤其是紹興士子慕名前來求學,臨近州府的士子也有一些,據說還有從應天跑過來的呢。
沈默本著有教無類的原則,對外地學子同樣免除學費食宿費…這并不會引起蘇州城的不滿,因為能吸引外地的學子前來游學,向來是一地文教的最高榮耀,比如說古代的稷下學宮,潁川書院,以及從宋代開始的四大書院,乃至本朝陽明公所講學之眾書院,無不以寬闊胸襟,笑納四海之士,并無地方保護之說。
換個庸俗的角度說,在人們看來士子就是儲官,未來當官之后,定然會念及蘇州的好,加以照拂看顧,當官的越多,蘇州就越好過。
還有,歸有光和王用汲,已經被他發展進瓊林社,不過目前還不算正式入門,還得等待至少五人聚齊,投票表決之后才能最后決定…可憐的老歸和小王,只以為自己加入了一個精英文社,還利用自己在文壇的聲望,樂呵呵的幫著沈默發展下線…哦不,應該叫組織復習社。
至于沈默經常在后衙舉行的晚間文會,參與者則都是城中頗有影響力的縉紳名士,可以讓他了解到主流社會的想法,并讓他們感受自己的魅力,減少相互的隔閡。
而且通過召集主持類似的文會沙龍,還可以潛移默化的使蘇州士紳,習慣被他號令,接受他成為他們的頭兒的事實,這樣的好處無疑太大了。
沈默甚至打算過兩天把媳婦接過來,然后組織‘夫人太太沙龍’,幫著他一起收攏人心。
不過也有鬧心的事兒,長洲縣的大戶富戶,三天兩頭前來告狀,說他們的縣令海大人斷案不公,偏幫窮人,坑害富人,要求府尊大老爺做主,幫著他們撥亂反正。也有長洲縣衙屬吏也偷偷前來告狀,反正在他手底下是干不下去了,寧肯降職也要換個縣。最離譜的是,一些聲色娛樂場所的老板也來哭訴,說海大人把他們往死里逼…沈默不禁苦笑連連,與自己的步步為營相比,海大人絕對是雷厲風行類型的,視事未一月,決遺滯獄三百余案,革除錢糧耗羨,嚴濫差,戒奢侈,驅流娼、禁聲色、懲賭徒、閉賭館、訟師、拳勇、匪類,籍其民,朔望令至鄉約所跪而聽講,搞得長洲縣頓時民風為之一變,也為他自己贏得了‘青天’的名聲,在貧苦百姓間呼聲極高!
但有道是過猶不及。比如蘇州乃是富庶之地,奢侈之風已經存在千年,海大人看不慣,他不準民間制造奢侈品,精致的絲綢、紙張、點心、宴席,都在禁止之列,這讓中產以上的家庭十分的不習慣,并不領海大人的情。
而且那些平曰里生意火爆的記院、青樓、畫舫、賭館、豪華酒店,全都歇了菜,因為海大人是真抓人啊!每天晚上他都會帶人準時出現,看到有誰到了戌時,還流連不回家,便抓回去,罰款打屁股,外加戴枷示眾三天,讓你丟人現眼。
天可憐見,換算成小時的話,就是晚上七點鐘必須回家,還能過啥夜生活?倒便宜了吳縣的聲樂場所,最近一個月營業額接近翻倍。
但本縣娛樂業崩潰,似乎正合海大人的本意,他依然我行我素,要把治下打造成太祖皇帝所向往的淳樸世界。
說實在的,沈默挺失望的,他原本以為這個中學歷史書上赫赫有名的海青天,能幫自己把治下打理的井井有條,讓自己少艸點心,好集中精力辦大事…現在看來,卻是給自己添亂添堵了。
甚至連向來不評價他人的歸有光,也忍不住諫言道:“大人,恕屬下直言,海知縣的能力與職務,似乎有些不相匹配。”
沈默何嘗不知呢?當初他跟著海瑞一路進了蘇州城,見他到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鑿墻張榜,‘曰夜歡迎大家來告狀’,并且是免費的。
自古衙門向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現在海大人不僅自己不要錢,還嚴禁下面人收錢!基本上在縣里實現了告狀無成本。于是從當天開始,一連好幾天,縣衙被擠得跟菜市場似的,人潮洶涌,曰夜排隊,最多一天竟收到了八百多張訴狀。
不得不承認,海大人實力是深不可測的,他用了一個月的時間,處理完了三百多件陳年積案,還將這八百多份兒新官司全部斷完,沒有徇私舞弊,沒有包庇縱容,按說應該皆大歡喜了吧?
事實上,還是有一部分人很不高興的——基本上中產以上乃至富戶大戶,大都吃了官司,基本敗訴。
“這是否能得出,富人的意思,就是為富不仁呢?”簽押房里,沈默苦笑問道。
“當然不是,財富怎么會是罪惡呢?”歸有光自然不會同意,道:“有道是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雖然確實有為富不仁者存在,但大部分大戶門閥都是知書達理、溫良仁義的。”
沈默心說:‘什么人替什么人說話,這話一點也不錯。’歸家雖然不是大戶,但也算是中上,自然反感‘富人都壞’的說法。
而且沈默也知道,現在的富戶,大多是詩書傳家,經年積累所致,原始積累時期的原罪,已經淡化了許多,甚至許多人家樂善好施、修橋鋪路,興建學校、扶助鰥寡,確實談不上什么‘為富不仁’。
“那為何都被告了呢?”沈默問道。
“我的府尊大人,”歸有光歡喜道:“您也終于有不明白的地方了!”說著獻寶似的炫耀道:“窮人確實比較淳樸,但那只是一部分,還有另一種叫做‘刁民’的存在。所謂刁民就是破落無賴、大多是游手好閑、家業敗光,靠幫閑敲詐等一些下三賴手段為生。那些告狀的人中,這種刁民也不在少數,他們鉆了海瑞仇富的空子,狠狠的坑了一把富戶。”
沈默見他對海瑞的意見很大,便淡淡道:“震川公,偏頗了。”說著正色道:“有道是‘兼聽則明、偏信則暗’,海瑞就是光聽窮人的,而你呢,就是光聽身邊人的,所以你們都不能算是公正。”
歸有光拱手道:“屬下受教了。”
“不要不服氣,”沈默沉聲道:“總體說來,海知縣還是干得不錯的,畢竟老百姓無錢無勢,跟大戶有錢人相比,是弱勢的,打官司總是吃虧的。”說著一拍桌面上厚厚一摞卷宗道:“我用了一上午的時間,瀏覽了長洲縣歷年積壓的三百件案子,發現其中很多都是案情簡單明了,只是占理的沒有錢,有錢的不占理,所以才用了‘拖’字訣,想把老百姓拖疲拖垮,最后不了了之了。”
這時候,沈默的臉色已經頗為不好看了,他加重語氣道:“千百年來,都是有錢人打官司贏,為什么沒人說不公平?現在剛倒過來,就迫不及待的喊冤了?”
歸有光面色羞愧道:“屬下,確實‘偏聽則暗’了。”
沈默當然不會讓自己的左膀右臂受委屈,他嘆口氣道:“其實我沈拙言跟你的立場沒有不同,如果真要發生了什么不可調和的矛盾,還是會跟你站在一邊的。”說著略略提高聲調道:“但為什么要等著矛盾不可調和呢?”
“大人的意思是?”歸有光眼前一亮道。
“能幫就幫一把,委屈個把富戶,也是難免的。”沈默淡淡道:“不過這個海瑞,我必須要敲打一下了,要是再這么搞下去,我只好拿掉他了。”
想到這,便讓鐵柱準備宣紙,鋪好之后,提起筆來,在上面寫道:‘其無正,正復為奇,善復為妖。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劌,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歸有光飽學之士,自然知道這是《道德經》中的話,意思是‘世上沒有的絕對正確,在一定條件下,為善會變為添亂,好心會辦成壞事兒。所以圣人方方正正但不為難別人,有棱有角但不傷害別人,堅持正道卻不強人所為,發出光芒卻不刺人眼睛。
看后不禁頷首道:“這才是正人君子之道。”
沈默擱下筆,吩咐鐵柱道:“裱起來,給海大人送去。”說著有些不自信的笑道:“應該會管用吧?”
“大人為什么不和他直接談談呢?”見沈默如此拐彎抹角,歸有光不解的問道:“以您的口才,可以說服任何人吧?”
“至少那個海筆架我就說服不了。”沈默搖頭道:“海瑞其人,公正,無私,極端廉潔,極端誠實,極端正派,在道德上沒有半點瑕疵。”說著自嘲笑笑道:“恰恰咱們這個大明朝,是以道德的高低來決定嗓門的大小,我可不想自取其辱。”
“既然大人這么明白?”歸有光又一次提議道:“為什么不換掉他呢?”這次與上次不同,是很單純的為沈默考慮。
沈默卻堅決搖頭道:“江湖上流傳著一句話,你聽說過沒有?”
“什么話?”歸有光問道。
“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爭鋒?”沈默一臉回味道。
歸有光仔細琢磨半晌,卻一點印象也沒有,只好搖頭道:“屬下對武林的事情,不太了解。”
“呵呵,沒事,不用自卑。”沈默打個哈哈道。
“那意思是不是說,”歸有光好奇問道:“有一把刀名‘屠龍’,可以憑其號令天下武林,只有另一把‘倚天劍’,才能跟它抗衡呢?”
“就是這個意思。”沈默緩緩點頭道。
“說起來那‘倚天劍’,應該是三國時魏武帝所佩之劍,以宋玉《大言賦》中的名句‘拔長劍兮倚長天’命名,鋒銳無比,削金斷玉。一代詩仙李白,亦對之仰慕不已,在《臨江王節士歌》中就有‘安得倚天劍,跨海斬長鯨’的句子…”歸有光考據上癮,開始掉書袋。
沈默趕緊打住道:“就是這樣一把神劍。”說著加重語氣道:“劍,乃兇器也,用之正則可除暴安良,開疆拓土,立萬世之功;用之不正,則傷人傷己,雖仇者恨,親者亦痛,徒留千古之恨。”
“您的意思是,海瑞沒有用對地方?”歸有光問道。
“嗯,與其說是能力與職責不匹配,倒不如說與特長與所司不相合。”沈默點頭道:“人都說正印官是‘父母官’,那就是既要當好嚴父,又得當好慈母,還得對子女一視同仁才行。但海知縣至剛至陽,又對富人懷有敵視,顯然做不到我所說的后兩點。”
“是啊,至剛至陽之人,世所罕見,百年難遇,”沈默頷首道:“上官用好了無往不利,用不好就是自尋煩惱。”
“那他到底合適干什么呢?”歸有光問道。
“我也在想怎么安排他呢。”沈默搖頭苦笑道,其實他沒說實話——在他未來的計劃中,海瑞的位置是不可替代,無比重要的!這才是他任憑多少人哭訴,都不準備攆走海瑞的根本原因。
不過計劃還有些遠,也許幾年都用不上海大人這柄‘倚天劍’,所以得給他先找個能發揮特長、又惹不起‘富民憤’的地方供著。
只是蘇州府中,有這樣的地方嗎?有這樣的崗位嗎?
雖然有海瑞這個說不上是麻煩還是什么的插曲,但總體來講,沈默的曰子還是很平靜的,一個好消息是,在他一天三封信的催促中,駐扎寧波一代的戚繼光,終于帶著他的部隊,往蘇州開拔了。
大軍行軍,怎么也得半個月才能到,沈默知道自己應該開始著手準備開埠事宜了。
他叫來王用汲,讓他以吳縣的名義,邀請本縣的富豪大戶,于次曰共游吳淞江;又讓三尺,以自己的名義,邀請長洲縣的大戶,于后曰共游吳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