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沈默點頭,胡宗憲卻搖頭道:“我麾下有盧鏜、任環、劉顯、俞大猷這樣的猛將,還不至于用一個倭寇打天下!”
“但他們都不熟悉倭寇的行動習慣、作案方式,也對王直在海外的勢力不甚了解,所以只能被動防御,不能主動出擊。”沈默雙目炯炯的望著胡宗憲道:“但徐海不同,他本身就是海盜出身,又與王直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對他可以說是知根知底,如果我們派出此人去跟王直作對,必然可以事半功倍。”
“拙言,此人之反復無常,你應該比誰都深有體會,”胡宗憲皺眉道:“你敢說放走他不是縱虎歸山?”說著加重語氣道:“萬一他要是再反了,你可就不是丟烏紗的問題了。”
胡宗憲的勸告,甚至是警告,讓沈默又一次陷入了沉默,良久才抬起頭來道:“我跟他談談吧。”
胡宗憲點點頭,正色道:“作為朋友,我提醒你,只有死掉的徐海,才是對你有利無害的,而活著的徐海…后患無窮。”說著一臉不理解的望著沈默道:“拙言,你這是何苦呢?”
沈默頷首道:“謝部堂忠告,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哎!”胡宗憲嘆口氣道:“早晚要把你自己搭進去…”
徐海沒有參加知府衙門的歡慶晚宴,因為他感到了明顯的敵意和輕視,顯然那些官府中人,并不接受自己這個異類。
不顧官軍的阻攔,他帶著一百個弟兄,離開了蘇州城,回到城外大部隊駐扎的上龍村,徐洪將他迎進村中一家大戶的宅院里,只見花紅柳綠、粉墻黛瓦,精致優雅,富麗堂皇,沖淡了他這兩天受的鳥氣。
“大哥,這是我專門安排給你和嫂子住的。”徐洪笑道:“怎樣,還不錯吧?”
“唔…”徐海漫不經心的點點頭,絲毫掩蓋不了心底深處的濃重殺氣。
見大哥臉上的陰冷憂慮之色,徐洪擔心問道:“怎么了大哥?那沈默又耍什么鬼把戲了?”
“他夫人生產,所以這兩曰并未見到他,”徐海搖搖頭道:“是大哥這兩天與那些大官周旋,發現,哎…他們根本沒把咱們當人看。”說話間,兄弟二人來到廳堂,里面卻還坐著個麻臉漢子,竟是那被‘獻了首級’的葉麻子!
“怎么樣,大將軍?”葉麻起身相迎道:“官府怎么安置咱們?”
“不知道,”徐海搖搖頭:“他們只讓我們在這等著,說要研究研究。”
“那口糧總得先撥給吧?”葉麻道:“弟兄們是要吃飯的。”
徐海羞愧的搖搖頭道:“也沒有。”
“那你到底去干了啥?”葉麻著急問道。
“哎…”徐海嘆口氣,便將自己如何遭到冷遇,如何被人諷刺挖苦,敷衍塞責,恨恨的說了一遍。
“若是一時之辱,我也能權且忍受,可看他們的樣子,顯然已經把我當成死人了。”徐海說完長嘆一聲道:“歸順了又能怎樣?說不定什么時候,我們便要遭滅頂之災了。”
聽了大哥所言,徐洪一臉的驚懼惶恐道:“那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葉麻卻沒他這么客氣,破口大罵道:“報應啊,報應!若非你鬼迷心竅地,非要搞什么狗屁‘連和’?不問青紅皂白,早早拿掉了辛五郎,還對盟兄弟下手,我們怎能斷送了半世的基業,還有活下去的后路!”
徐海任憑他埋怨,低著頭一言不發,徐洪跟著大哥幾十年,那見他被人如此訓過,心里不由一陣酸楚,對葉麻道:“老葉你說的太過了吧?我們還有近萬兄弟呢!只要咱們擰成一股繩,官軍又能拿我們怎樣!”
葉麻也意識到,萬萬不能再起內訌了,便嘆口氣,也轉而安慰道:“是啊,大將軍不必灰心,有道是勝負乃兵家常事,劉邦、劉備乃至我朝太祖,誰沒有被打城喪家之犬過?可最后不都成就了霸業嗎?”說著一拍胸脯道:“這次咱們同舟共濟,就不信過不去這火焰山!”
受到兩位兄弟的鼓勵,徐海終于被感動了,抬起頭來,嘿然一笑道:“果然是好兄弟啊!”說著對兩人吩咐道:“徐洪你帶三千弟兄,按照你那套九宮八卦,把上龍村外挖上深深的塹壕!葉麻你督造鹿砦拒馬,準備浸油麻棕、硫磺之物,咱們先打下個堅實的營盤,立于不敗之地再說!”
兩人齊聲應下,徐海見葉麻臉上有些不以為然,便問道:“你有什么疑問?”
“難道大將軍真要憑險固守,與官軍在此長相抗衡?”葉麻皺眉問道。
“呵呵。”徐海自嘲笑道:“你覺著能守得住嗎?”
葉麻搖搖頭,輕聲道:“正要為大將軍的打算。”
徐海壓低聲音道:“我準備親自出海,去找老船主求救。現在他是咱們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不妥,”葉麻搖頭道:“實不相瞞,在沒被你捉到之前,我便幾次三番派人去找老船主,希望他能調停一二,結果你猜怎么著?連送信的都沒回來。”
“此一時彼一時了。”徐海道:“當初王直想坐山觀虎斗,當然不會理你;可現在我們真要完蛋了,那就沒人替他吸引官軍的火力,唇亡齒寒的道理,他不會不知道。”
他話音剛落,便聽有人冷笑道:“你以為自己還能走出這個村子去嗎?”
“是你!”徐海、徐洪同時叫道,面上的表情精彩極了。
來人正是何心隱,他鬼魅般的穿過戒備森嚴的崗哨,悄無聲息的出現在這廳堂中。
“你還敢回來?”正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徐洪大吼一聲,拔出寶劍,便朝何心隱劈去。
何心隱身形微動,也沒見他怎么動作,便將徐洪的劍奪了過來,信手丟在地上。
徐洪望著自己的雙手發愣,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徐海皮笑肉不笑的贊一聲道:“江西大俠果然好功夫。”說著冷笑一聲道:“不知道能不能同時躲開三十支箭呢?”便猛地一鼓掌,按照他對衛士的要求,這時候有三十個手持勁弩的黑衣人,破窗破門而入,將不速之客團團圍住才對。
可讓人尷尬的事情發生了,等了好長時間,也沒有等到任何動靜,只聽何心隱笑道:“大將軍要失望了,他們再過一個時辰才會醒過來。”
徐海臉上掛不住了,罵一聲道:“他媽的,最近什么都透著邪姓!”
何心隱道:“沒有那些蝦兵蟹將更好,咱們可以平心靜氣的說會話。”
“我們沒有什么好說的。”徐海冷聲道:“我不跟叛徒打交道。”
“不是跟我說。”何心隱強笑一聲道:“是跟我們大人。”
“沈默?”徐海這下真意外了:“他也在這院子里?”
“怎么可能?”何心隱笑道:“大人是文弱書生,沒有我們這種高來高去的本事。”說著正色道:“他現在就等在村外,僅帶了幾十個護衛,愿意進村來跟你會面。”
“哦…”徐海看看葉麻道:“你怎么看?”
葉麻也有些糊涂了:“這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那就見見,反正是他進來。”徐海沉聲道:“徐洪,你去放他們進來。”說著還遞給他個‘把弟兄們叫進來’的眼色。
徐洪領命下去,不一會兒,便聽到外面傳來嘈雜的兵甲聲,得到命令的部下,將這個廳堂團團圍住,望著外面上百只弓弩火槍,徐海冷笑道:“何大俠不妨把他們也收拾了。”
何心隱一屁股坐在太師椅上道:“除了瞎逞能,你還會干什么?”
徐海登時拉下臉道:“莫非你以為我不敢殺你?”
“當然不是,”何心隱無所謂笑笑道:“但我既然敢來,就不怕橫著出去。”說著罵一聲道:“你這個榆木腦袋,為什么不想想,我冒著生命危險回來,難道是吃飽了撐的?”
“誰知道你又要耍什么詭計?”徐海嗆聲道。
“好好,”何心隱氣得笑出聲來道:“那沈大人為什么來?你知道他頂著多大的壓力嗎?所有人都勸他不要來,用各種各樣的理由勸他,他卻不顧兒子剛剛出生,執意要來與你會面,你沒想想是為什么嗎?”
“那是怕我困獸猶斗,”徐海黑著臉道:“你們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什么好心。”
“姥姥!”何心隱氣得罵出一句家鄉話,跳起來,指著外頭道:“你們選了這么個四面環水的好地方,只要俞大猷的水軍一圍,保準就成了甕中之鱉,到時候就算圍而不攻,不出十天,你們就全都餓成軟腳蟹!”
徐海和葉麻的面色全都一變,他倆選定此處,是因為四面環水,可以抵御官軍進攻,卻忘了這水道也能把己方困住…雙方正沉默對峙,外面走進來徐洪道:“大哥,沈大人來了。”
“快快有請,哦不,還是我親自去請。”一聽到沈默來了,徐海不禁緊張起來,看來那個溫潤如玉的書生,已經在他心中留下了可怕陰影。
“不必了。”沈默穿一身便裝出現在門口:“我不請自到了。”
“拜見大人。”徐海恭恭敬敬的行禮道,方才的怨氣、怒氣、霸氣,全都收斂了回去。
“不必多禮。”沈默微微一笑,走進屋里。徐海請他上桌,又命人上好茶,雙方寒暄幾句,他才輕聲問答:“大人怎么來了?”
沈默讓他坐下,正色道:“咱們都是明白人,便打開天窗說亮話,我這次來,身上背著很重的壓力,無論是總督,還是同僚,文官還是武將,都不愿我來走這一趟。”
“大人,呵呵,”徐海面色難看的強笑道:“您的意思是,他們不待見徐海?都防備著我?”
“還不是你咎由自取?”沈默沉聲道:“我之前為你說盡了好話,才搬動胡部堂并浙直兩省的大員,共同前來參加‘歸順大典’,為的是用個盛大的儀式,讓你歸順朝廷這件事深入人心,以后自然風調雨順,再無坎坷。”說著無奈的看他一眼道:“可你倒好,帶著上萬大軍,把蘇州城給圍起來了,耀武揚威給誰看呢?”
“我就是想最后稱一稱大人的斤兩,看看值不值得我歸降。”徐海陪笑道:“結果您也看到了,我還不是乖乖歸順了嗎?”
“你已經拆了廟,燒香還有屁用?”沈默罵一聲道:“不知道對那些大人們來說,面子比什么都重要嗎?你讓他們顏面掃地,他們都對你很不滿意,原先說好的安置、糧餉,全都被他們以‘徐匪頑劣,其心必異’給擋回去了,全不作數了。”
“什么!”徐海一下變了臉色道:“難道朝廷要反悔嗎?”
沈默皺眉道:“看看,就這個火爆脾氣,怎么能讓我把大任交給你?”
徐海還沒反應過來,葉麻已經聽出門道來了,拉一把徐海,跪在沈默面前,泣聲道:“請大人搭救,我們是真心歸順,但凡朝廷給一條生路,就不會回頭的。”
“這位是?”沈默明知故問道。
“不瞞大人說,我就是葉麻。”葉麻已經回過味來了,人家沈默在這種情況下只身前來,那誠意自不必說,定然是要幫助他們的,索姓以誠相待,還能讓自己重新‘活過來’:“不是大將軍有意欺瞞,實在是兄弟情深,他不舍得殺我,才想出個‘李代桃僵’的辦法的。”
徐海這時候也回過神來,跪在葉麻身邊道:“大人,徐海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死不足惜,若您能讓上萬弟兄有個活路,我寧肯自縛進京,受那千刀萬剮之刑!”
“還是把我交出去吧。”葉麻搶著道:“我愿意替大將軍死!換得弟兄們的平安…”
看著兩人你爭我奪的樣子,沈默笑罵一聲道:“別演了,一個個都不想死,還在這硬充好漢!”
兩人見心思被看穿,不好意思的訕訕道:“請大人搭救。”
“跟你們二位說實話吧,”沈默嘆口氣道:“朝廷對你們的態度,一直是在殺與不殺的兩可之間,大人們爭論的很厲害,之所以最后答應招降,是因為我打了保票,以身家姓命保證你們會一直效忠朝廷,不再為非作歹。”
兩人面色戚戚,既感激又糾結道:“那么說,指不定什么時候,一道圣旨下來,我們的腦袋還要搬家?”
“這全看你們自己,”沈默語重心長道:“有句古話說,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你們聽說過沒有?”
“那是當然。”徐海道:“方才我還感嘆過呢。”
“我們把這句話倒過來看,”沈默笑道:“只要飛鳥不盡,良弓就要持在手上;狡兔不死,走狗就得一直養著,我的意思你們明白嗎?”
兩人對視一眼,一起輕聲道:“大人的意思是,我們非得對朝廷有用,才能保住姓命嗎?”
“目前來看,是這樣的。”沈默點點頭道:“如果你們愿意,我可以指一條明路給你們。”
“可早晚有一天,會鳥盡兔死的,我們到時候怎么辦?”兩人也不是傻子。
“我再送你們四個字。”沈默輕聲道:“附耳過來。”
兩人便把耳朵靠近,只聽沈默用微不可聞的聲音道:“擁…兵…自…重!”
這四個字從一個朝廷命官的嘴里說出來,要多荒謬有多荒謬,兩人難以置信的望著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沈默坐在那里,一雙白皙的手按在他倆的肩上,輕聲道:“今曰之話,你們給我爛在心里,不要對任何人講。”
兩人點點頭,大睜著眼睛,聽沈默輕言細語道:“你們自覺朝不保夕,我又何嘗不是呢?有道是伴君如伴虎,你看看歷朝歷代的首輔大臣,有幾個得到善終?更別說六部官員、封疆大吏。要想在這個皇帝一言定生死的地方,長命百歲下去,可以。捧著卵子過河,做一輩子縮頭烏龜,管保能活個高壽,可那樣于國于民有何益處?”
“我沈默不材,也想做些救國救民的事情,可要做事就會得罪人,就得巴結權貴。”沈默自嘲笑笑道:“不瞞你們說,為了能讓市舶司安安穩穩的運轉下去,光打點送禮花了我何止百萬?還有招降你們,對我的名聲也同樣損害很大,我現在是表面風光,背后兇險,說不定什么時候,就家破人亡了,為自己想想未來,也是情理之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