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丹桂飄香,天氣中終于轉為涼爽,但蘇州城老少爺們的心,是火熱火熱的,因為他們期盼了三百六十天的‘花魁大賽’終于來臨了。
這次的花魁大會,在蘇州城最大的金雞湖畔舉行,提前三天,蘇州城的青樓行會,便派人在掛燈籠,搭彩棚、扎高臺,把會場精心布置好…這不僅是一次頭牌間的較量,也是各家青樓實力的展示,更是蘇州市民難得的聯歡,如果能在此有個好的表現,對青樓的口碑和未來的收入,都是莫大的推動,所以各家青樓無不盡心竭力,非得這場盛會,搞得更勝往昔不成。
當沈默聽說,這個大會已經舉行了將近五十年,就算扣除各種國喪停辦的年份,也有三十好幾屆了,不由感嘆道:‘其難度不亞于春晚啊。’
大伙很迷惑,不知道這個春晚是什么東東,沈默只好敷衍道:“那是京師舉行的類此晚會,歷史同樣悠久,目的也是一樣一樣的…”人們才不再追問,只是心里難免嘀咕,沒聽說京城有這節目啊?
雖然飽受程序僵化、節目單調、名ji質量下降、老面孔霸占前幾名,以及盲目追求舞臺效果,以至讓人眼花繚亂、主次不分等詬病,但延續了半個世紀的花魁大會,已經變成了蘇州人必不可少的中秋大餐,年年罵,年年看,今年也不例外…
天上的紅霞還未消散,金雞.湖邊的會場上,已是人山人海,黑壓壓的一片人頭攢動,全不見一點空隙。看這架勢,沒有十萬也有八萬人,恐怕八分之一的蘇州人,都擠到這里了。
話說這時候又沒有大屏幕,這么.多人能看到什么?答案是兩個字,熱鬧。就算看不到名ji、聽不到聲音,大伙至少來過、感受過,回頭吹起牛來,一樣可以理直氣壯,說哪個名ji相貌最好,哪個歌唱得最好,哪個琴彈得最棒。
至于是否真的看到什么,反而不是那么重要。
待天色稍黯,幾天前便掛好的.上千盞大紅燈籠便次第點燃,把夜空照亮起來,尤其是萬眾矚目的中心,是在臨湖一面扎起來的兩層樓高、重檐歇山式的高臺,更是亮如白晝。站在臺下很遠的地方,都能看清臺中央懸掛的‘瑤臺’匾額…那是當年唐解元觀看蘇州的花魁大會之后,欣然題寫的。
這‘瑤臺’正是待會兒名ji們出場表演的場所,此刻.還不到時辰,名ji們都不在,但瑤臺也沒有閑著,上面有好大一群人在吹彈舞拍、雜劇撮弄,表演暖場,聲音傳出老遠,二里外還能聽得清楚…據說因為在臺下埋有銅水缸六十四個,用以產生共鳴擴音的效果,以便讓臺上的靡靡之音,能被臺下的貴賓聽到,這已經是青樓行會能做到的極致了,至于再遠處的百姓,實在是愛莫能助了。
不過好在主辦者想的周密,多找了些蹴踘的、踏滾.木的、走索的、弄盤弄瓦、吞刀吞火、流星火爆的,讓人聽不見聲,也能過個眼癮。
那些做小買賣的,自然不會放過這個發財的機.會,挽著筐子一邊在人群中擠來擠去,一邊尖聲道:“瓜果、點心、酒水、臘肉、海味、馬扎子,醬鴨腿、賣完了沒有嘍…”不少人紛紛解囊,不光為了解饞,更是為了顯擺。
蘇州府的金雞.湖畔,此時熱鬧無比,喧雜無比,銅鼓之聲,呼喊之聲,叫賣之聲,充斥于耳,卻也讓人實實在在感受到了,蘇州老百姓的生氣勃勃!
如果說岸上是老百姓的游樂場,那瑤臺后的金雞湖,便是有錢人的逍遙所。只見平素寧靜清澈的湖面上游船畫舫,其多如云,一看就都是些有錢有地位的主。看熱鬧自然少不了他們,卻又不愿跟老百姓擠一身臭汗,也存了顯擺之心,便或是乘著自己的船,或是租一艘體面的游船,攜家帶口,呼朋喚友,在初升的一輪圓月下,一邊歡度中秋,一邊等著大會開始,其享受自然不是岸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所能體會。
商家自然不會放過這些有錢的主,他們乘著輕舟,載著時鮮水果、精致點心,鮮花美酒,在游船間叫賣‘湖上土宜’。若看到有不是帶自己老婆來的,還會拿出珠翠冠梳、銷金彩段、犀鈿漆窯玩器等貴重物品推銷,因為那些財主們,為博美人一笑,也為炫耀實力,往往會不問價錢,出手闊綽。
也有那教水族飛禽、玩水傀儡、鬻道術戲法的‘趕趁人’,一邊在小船上炫著技,一邊等著有財主把他們叫上去演一出。
當然更少不了千嬌百媚、盛裝炫賣,予取予求的歌ji舞鬟,她們還有個美名謂為‘水仙子’。
這場全民狂歡雖然熱鬧,顯然卻只是前奏,因為大會到現在還沒開始,名ji一個都沒露面呢!
所以人們一邊各自找著各自的樂子,一面還分心關注遠處的湖心…隱約能看到湖心處,似乎有些影影綽綽的花船,與岸上湖邊的燈火通明相反,那些花船都沒有亮燈,只是在每艘船的桅桿上都掛著兩個超大的燈籠,燈籠上題著青樓的名字,和某個姑娘的花名。那些競選花魁的姑娘,便在有著自己名字的船上,只見其名不見其人,平添幾分神秘。
岸上的觀眾瞪大了眼睛,指指點點,分辨著一個個燈籠,以此確認參加大會的姑娘,每認出一個,便高聲叫出她的名字,什么‘柳含煙’、‘小翠仙’、‘蕓仙兒’、‘綠柳青’,之類的呼聲最高,毫無疑問,她們都是花魁的熱門人選,也不知長得怎么樣,是否能技壓群芳。
這些花船上之所以遲遲不靠近,不是為了擺譜,而是在等待那些擺譜的貴賓…
大概到了戌時初,從南岸駛來一艘艘畫舫,在眾目睽睽之下,停靠在瑤臺邊上。待船挺穩,各家青樓派出的侍者,趕緊接著踏板,將一位位貴賓扶將下來。
這些手持著大紅請柬的貴賓,主要由四種人組成,其一是蘇州本地的大戶,如彭璽、潘庹之流;其二是本地的富商,如沈鴻昌、古潤東之流,這些是賓客也是往常頭金花的主要力量。不過今年他們的風頭,注定要被第三股力量搶去,那就是云集蘇州城的各省客商,他們攜帶重金從各地趕來…當然不是為了參加花魁大會…已經在蘇州城待了兩三個月,讓蘇州人見識了什么叫揮金如土、出手豪闊。
用一組數據可以直觀說明,在五月份,蘇州的一般服務業,如酒樓客棧茶館之類,納稅總額是白銀兩千兩;特殊服務業如賭場青樓,納稅總額是白銀七千八百兩,加起來還不過萬;但從五月底,各地客商涌入蘇州城,這兩個數字便開始直線上升,六月份的一般服務業納稅額,達到五千兩,特殊服務業達到一萬兩千兩;七月份前者八千兩,后者兩萬二千兩,比起五月整整翻了三番。
而在八月份,受市舶司開市日期最終確定的刺激,消費更是空前,據課稅司估計,本月僅特殊服務業,最低也能征收到四萬兩,以后也應該會穩定在每月三萬五千兩的平臺上。
如此耀眼的數字,八成要拜那些涌入蘇州的富商所賜,所以人們都在期待著,想看看今天送出的金花,能不能打破歷史最高紀錄。
但這些揮金如土的富豪,也不是今日最尊貴的客人,他們下船之后,同樣與前兩幫人一道,簇擁在一艘三層樓船前,畢恭畢敬的迎候那船上下來的府尊大人,及其僚屬——身為蘇州府的最高長官,有出席各種大型民間活動的義務,當然沈默也很愿意履行這項義務。
他的屬下也有同樣的想法,不僅蘇州城的大小官員,就連吳江、常熟、太倉這些下屬州縣的縣令,也紛紛慕名而來,一睹蘇州花魁大會的盛況…當然他們會說,我們是前來參加市舶司開幕儀式的,至于為什么要提前五六天就來,八成都會說,怕遲到…
一身便裝,俊逸非凡的府尊大人一出現,便引得眾人齊刷刷行禮道:“供應府尊…”這聲音又驚動了越來越多的人,紛紛從遠處向沈默行注目禮,甚至連樂曲、嘈雜之聲都戛然而止。
一出場便能讓熱鬧的場景變得靜悄悄,沈默不知道是該自豪,還是自嘲,只好輕咳一聲,笑道:“諸位快快免禮,今日萬民同樂,無分尊卑,以免壞了這大好的氣氛。”
眾人自是一片稱頌,簇擁著府尊大人往前臺貴賓席去了…雖然沈默上任才半年多,卻經過了一系列嚴峻的考驗,每一次他都能令人嘆服的克服,也在人們心中,樹立了很高的威信。
當然不是所有人都對沈默心悅誠服,在一艘不起眼的畫舫中,便有一雙嫉恨的眼睛,毒蛇般的盯著他的背影。那是一個渾身包裹在黑袍里的人,他坐在一具木輪椅上,一面怨毒的望著沈默,一面冷笑連連道:“看到了么,多少人奉承他呀?恐怕就是他放一個屁,也還威行千里。那些奉承他的,還要把這個屁頂在頭上,當道救命符箓,捧在鼻邊,只當外國的返魂香。吸在口里,還要咬唇咂舌,嚼出滋味。定要把這個屁自己接得個十分滿足,還恐怕人偷接了去…”雖然聽著像是嘲諷,其中卻有掩不住的嫉妒。
“哎…”他的身后傳來幽幽一聲嘆息,先不見人,但聞其聲。只這一聲輕輕的嘆息,就能使世上三成的男人怦然心動。便見一個身形窈窕的白衣女子,悄然立在輪椅后,苗條的身形,披肩的長發,僅一個背影,就能讓另外七成的男人熱血如沸,堅硬如鐵。
偏生那輪椅上的黑衣人,不在這十成之內,他吃力的歪著頭,往上斜瞟著那女子道,嘶聲道:“怎么穿上女裝了?也想上去跟那些婊子比一比?”
那輪椅后的女子的臉,因為氣憤而顯得略有些蒼白,雙眼也露出凄婉的神情,但依舊靈動之極,一點也沒妨礙到她舉世無雙的美麗。一雙纖手緊緊抓著椅背,嬌軀微微顫抖一陣,她恢復了平靜,輕聲道:“我的兩副易容都已經被見過了,只有這個模樣是他們陌生的。”說著自嘲笑笑道:“其實…我自己都有些陌生了。”
聽到她這句話,那黑袍人的目光才不那么嚇人,他嘆息一聲道:“妹妹,你為我做的犧牲我豈能不知?我也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可二房、三房、五房的那些家伙,都在覬覦著咱們大房的家主之位,拿著徐家的債務,還有咱們在那家伙手下吃的敗仗來說事兒,要是這時候懈怠了,丟掉了話事權,咱們怎么跟九泉下的爹爹交代?”
“就會拿爹爹來說事兒…”女子深吸口氣,抖擻精神道:“我這輩子就這樣了,你還有什么擔心的?”
“那你方才為何嘆息?”黑袍人明顯松口氣道。
“我是看方才一幕,覺著那人已經成了氣候,”女子聲音低低道:“蘇州開埠顯然是大勢所趨,咱們怎么也擋不住了,為什么不因勢利導,主動求和,想來看在叔父的份兒上,他也會讓咱們分一杯羹的。”
“求和!”黑袍人剛剛抑制住的情緒,一下子爆發起來,嘶聲叫道:“我沒聽錯吧?你讓我堂堂陸子玉,跟那個小癟三求和?為什么不讓一只公狗來”
那女子的表情一下子極難看,她想不到自己的哥哥,竟然用如此不堪入耳的話來說自己,氣得渾身發抖,緊咬著下唇一句話不說。
“對不起,我說重了。”那真正的陸績假裝打自己一下道:“陸繡,你知道我脾氣不好,別跟我一般見識…”他現在這個德行,孿生妹妹就是他的臉、他的嘴、他的手和腿,若是徹底得罪了,純屬跟自己過不去。
陸繡緩緩搖下頭,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但在陸績看來,這就是表示諒解了,便語重心長道:“傻丫頭,我們陸家,甚至全部九大家,哪里是正當做生意的料?如果不靠走私壟斷,肯定敵不過那些商幫,到時候沒了這塊巨利,咱們家里人就得和西北去!所以咱們跟沈默,是永遠走不到一起的,非得把他整下臺才行!”
陸繡聽他振振有詞,心里卻是另一番想法:‘我看你之所以要和他拼個你死我活,其實還是嫉妒心在作怪。’她知道陸績含著金湯匙誕生,從哪一方面,都屬于萬眾矚目的天之驕子,其醒目程度不亞于今日之沈默。
但發生了某件事情,讓他咎由自取的毀容了,也失去了引以為傲的一切,非得靠著自己假扮,才能繼續在唯我獨尊的世界中意yin。
可各方面都比他強…當然是原先那個他…的沈默橫空出世,將他那最后點虛幻的自信,也徹徹底底的打碎,欠徐家的巨債也好;逃離蘇州城的倉皇也罷,都讓看似驕傲,實則無比自卑的陸績痛徹骨髓。尤其是那次自己被捕入獄…在世人眼中,可是他陸家的掌門人陸績,被沈默輕易逮捕,一關就是七八天!
這份奇恥大辱,已經成了九大家茶余飯后的笑話,也是插在陸績心中的一根刺,不拔出來,永不安生!
陸繡甚至覺著,陸績已經徹底偏執了,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打倒沈默,其余根本不在他的考慮之內…
“我的好妹妹,你放心吧。”只聽陸績桀桀笑道:“只要那個蘇雪今晚能奪魁,沈默就是我們的狗了,到時候我讓他給你當馬騎好不好?”
陸繡輕嘆一聲,幽幽道:“哪次你都是信心滿滿…”
“這次是萬無一失!”陸績斬釘截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