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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五五章 江湖秋水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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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從海瑞那里回來的那夜小沈默心中就有了計較。()當他抱著最后的期望去找裕王,看到皇儲殿下一點長進也沒有,便徹底放棄了希望。

  龍有逆鱗,觸之必死。

  而對此刻大明的真龍來說,修真就是他的逆鱗,誰敢反對,就必死無疑。

  越是了解嘉靖的人,就越是知道皇帝已經不可理喻了,這時候什么委婉勸諫、什么據理力爭,全都不起作用。如果不想成為又一個犧牲品,只能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聽,什么都不說,什么都不做。

  所以他這些天來,一直在家里研究日異隆、構思大明的幣值改革,這些事情正如他所評價的,重要卻不緊急”,全心沉浸于此,不過麻痹自己而已。

  但學生們聯袂而至,讓沈默不得不又一次面對時事,頗有些無奈的起身道:”我先到前面去了眾人起身相送,王寅忍不住又一次提醒道:“大人,別忘了那十六個字。”不近二龍,不入黨爭小不惹是非、不爭一時。

  沈默點點頭,便往前院來了,進去之后,還特意在屏風后站了片刻,想聽聽這些家伙在說些什么,,

  只聽一個粗粗的聲音,語帶悲憤道:“昨日我散班回家,路經蓖子胡同口時,見有老漢在道邊守著具尸首痛哭,上前查問才知,原來是因他藏匿小兒,那些妖道找不到人,便要把他拿回去,他大兒子年輕氣盛、想要阻攔,結果被官差亂棒打死,尸體都不讓收啊”

  “我也見到了”。便有人附和道:“聽說了嗎?那些道士也不是什么人都拿,只要誰家給出一百兩銀子。就可免禍,只是尋常百姓。砸鍋賣鐵也湊不出這筆巨款啊”。

  “唉,聽說那陶世恩并非真正的道人。在十幾年前就混跡京師,與王金之流攀援結納。沈漲一氣,哪里會什么仙術,其實他們所煉的仙丹,在藥理上荒誕不經,其實就是一種。皇上圣躬違安,本當清心寡欲,靜養調理才是,卻每晚都要一對童男女侍寢,唉,長久下去,怎能不有損龍體呢?”

  “唉,國有妖孽作祟、大內邪煙橫生。實乃我大明之禍呀”。又有一人朗聲道:“元馭兄,我們要聯名上書,勸皇上莫要再受妖道迷惑,你卻非拉我們來見恩師,這不是給老師添亂嗎?回頭要是連累了老師,讓我們情何以堪?”

  那“元駐兄。自然就是王錫爵,他嘆口氣道:“這么大的事兒,總要穩重些好,聽聽老師的教導,總沒有錯的。”

  沈默聽了暗暗點頭,心說不錯,王錫爵確實是個厚道人。后面的也不再聽了,便重重踏著腳步。往屏風外走去。

  不少人一直豎著耳朵,聽屏風后的動靜,所以那腳步聲一響起,便趕緊示意眾人座師到了。

  當沈默出現在眾人面前時,眾門生先已肅衣起立,一起向他行了官禮。沈默揮手示意大家坐下,自己也徑直走向正中的主人位子坐了。他平素和顏悅色,面上總帶著微笑,此刻卻面沉似水,讓這些門生們倍感惴惴,坐在那里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先開口。

  沈默坐在那里,目光掃過門生們,淡淡道:“在外頭就聽見你們直嚷嚷,如何我一來,就變得鴉雀無聲了?。

  在座師這里,一切以科舉名次定尊卑,所以王錫爵算是個領銜,他欠欠身子,畢恭畢敬答道:“學生們看不過最近京里發生的事情,正商量著,是否要交章彈劾呢。”他這是為沈默著想,怕老師措手不及,是以先把來意道明了。

  沈默微微頜首,今日在家,他腳蹬一雙黑色的綢面鞋,身穿藏青色的直掇,頭帶黑色葛巾、須發梳理的一絲不芶,再配上那不芶言笑的表情,端的是有為人師表的儀態。眾人都等著他給個話,但他一開口,卻說起了別的事,道:“我聽說戶科都給事中陳瓚昨日下了詔獄,到底是個什么情況?。

王錫爵聞言面色一黯,低聲道:“陳科長帶領幾位給事中上疏面君,誰知被阻宮門。他便多說了幾句,什么皇上終日修齋,將邦國大事,置于腦后,實非社稷之福之類的氣話,其實也不算氣話,都是大實話而已  “結果默”沈默沉聲問道。

  “結果便被東廠的人給扣下了”緊挨著王錫爵的余有丁,一臉憤慨的接著道:“過不一會兒圣旨傳來,說他誹謗君父,禍亂人心。著廷杖四十,下詔獄審訊”。

“陳科長本是言之無罪的臺諫之臣,誰知竟一言遭禍,實在令人發指。”坐在下首的王篆情緒激動道:,“更讓人齒寒的是,那些言官們眼看陳大人無辜遭禍,竟無人為他鳴冤說話,真是可恥啊“是啊、是,”一眾年輕的翰林  沈默卻微微閉目,根本不理會他們。直到廳中的聲音小下來,他才緩緩睜開眼道:,“皇上要的青詞都寫完了嗎?”嘉靖最近祭天頻繁,所需青詞的數量自然巨大,整個翰林院基本上啥也不干,整天就在那為皇帝整著玩意兒。

眾人頓時傻眼,心說您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這都什么時候了誰還有心思寫青詞?但老師問話小誰敢怪腔怪調,眾人只好訕訕回答道:“還沒有“那還待這兒干什么?游默垂下眼皮道:“都回去趕緊撰寫去吧。耽誤皇上修玄就麻煩了  “恩師”眾人終于明白他的態度。一下子如墜冰谷,他們萬萬想不到,一直視為偶像的老師,竟然這樣的,膽小怕事。這種偶像的崩塌最要命,會讓人心中長久以來積郁的怒氣總爆發,從而說話都不管不顧”其中一個小叫余立的性子尤為耿直,熱血一上頭、當時就頂上道:“學生們滿懷報國之志,寒窗苦讀、層層科考,才得上黃金榜,原以為自此可以一展所學,為國分憂,誰知幾年來政事一點沒沾邊,整天就坐在翰林院中撥腸刮肚。若是做些道德文章,修史著書什么的也算學有所用,卻偏偏凈做些勞什子青詞綠章”說著重重一嘆道:,“盡做些沒用的東西,虛耗了大好光陰,于國于民有何用處?”

一一一小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小一一一小一一小一一一小一小一小一小一一一小一小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心一小一一小一一一一一小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小  余立一番抱怨,讓廳中氣氛十分尷尬。眾翰林面色各異,有擔心的、有贊同的、有茫然的,也有難過的,只有主位上的沈默,還是不動聲色道:“那么依你所見,該干什么呢?。

  “回稟恩師”余立只覺胸中熱血澎湃,便鏗鏘有力的放聲道:“為大臣者,就該直言諫君、匡扶社稷,才是正理。一味的奉承討好,那是太監和伶人才做的事”不少人為他暗暗叫好,卻更捏一把汗,不知這樣跟老師頂撞,會有什么結果。

  沈默的表情還好,只是有些不淡定的鼓了下掌道:“說得好啊,真是震耳欲聾啊說著話鋒一轉,沉聲問道:”只是恕我記性不好,怎不記得《祖錄》中哪一條,規定上書勸諫是翰林詞臣的職責呢?”

  “確實沒有”。王錫爵見狀不好,趕緊出聲圓場道:“朝林院所司都是修編考撰等文翰之事,在國政上沒有任何要求。”

  “那勸諫君王是誰的職責?”沈默沉聲追問道。

  “乃科道言官,六部九卿,內閣學士們的職責。”王錫爵低聲答道。

  “原來還知道啊!”沈默冷笑一聲道:“那你們為何要搶人家的飯碗?當初又何必考庶吉士呢?直接去六科去都察院。運氣好的都當上科長了,能天經地義的說個痛快!”

  見老師真生氣了,王錫爵連忙給余立的眼色,余立心里也后悔了了,畢竟對方是對自己愛護有加的恩師,說話怎能那么氣人呢?便囁喏著朝沈默作揖道:“老師息怒,學生知道在翰林院里應以學習為主,只是該出頭的不出”

  “那也輪不到你強出頭”。沈默哼一聲,一字一句道:“還有二百名科道言官,還有大小九卿百余名官員亙在你們前面,這些人沒死絕前,沒你們說話的份兒!”

  “那要是都不說呢”余立鼓足勇氣看一眼沈默道。

  “要是都不說,那就是還沒到時候沈默感情復雜的望著他,心中暗暗道一句:“要是到時候還沒人說話,你們不說也罷”但面上還要給學生們打氣,他緩緩站起身來,一眾翰林趕緊跟著起身。聽他話道:“朝廷司設暗含天理,不給你們勸諫的權力,乃是太祖皇帝在保護你們。你們身為翰林,乃朝廷為未來儲材,在十幾二十年后,你們必將成為大明的主政者,將自己的才學、抱負,盡情施展出來,讓這個國家按照你們的想法運轉”。

沈默深情的講話,潤物無聲的撫平了學生們的躁動,他的目光掃每一個人,聲音富有感染力道:“這才是你們的價值所在,是朝廷培養你們的目的所在,要記住,你們仕途并不僅僅屬于自己,更屬于朝廷,屬于大明,保護好自己,才能為這個國家做最大的貢獻,而不是爭一時之氣,釀未竟之恨啊  學生們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良久,不知哪個角落才傳出一句道:“可這些事,總要有人來做吧?”

  “只要是該當勸諫的”小沈默沉聲道:“自然有科道言官、部院大臣出面,無需爾等操心。”說著把手一揮,堅決道:“都回去吧,記住我的話,,如果你們還認我這個老師的話”。

這年代師生間的仕途緊密相連,學生要靠老師蔭庇,老師也指望著學生飛黃騰達,能成為自己在官場上的有力臂助,雙方的關系,遠比后世人想象的要重,甚至超過了父子、君臣之間。所以學生們以肅乙二太服與,也不得不聽老師的話。黯然退沈默陪他們走到前院,便站住腳,目送著他們離開,王錫爵有意拖在最后面,小聲歉意道:“給恩師添麻煩了沈默微微搖頭道:,“你很好,我很欣慰又微笑著低聲道:,“回去后要多安撫一下余立幾個小如果有什么困難,只管來找我  “是王的爵恭聲應下,朝沈默深深施禮,便在其微笑中。追隨眾人去了。

  沈默站在光禿禿的柿子樹下,直到眾人離去許久,才深深嘆息一聲,轉身回到后面。

一一一一一一小一一小一一一一小一一小一一一小一小一小一小一一一小一小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心一小一一小一一一一小一一一小一  打發走了煩人的學生,煩惱卻剛剛弄始,接下來的幾天里,沈默接待了不下十波訪客,所為也大同小異,都是想借助他的影響力,一起上書勸諫皇帝。

  那廂間,王寅仿佛唐僧似的,反復念叨著那十六字真言,沈默只能硬下心來,能應付的應付、能推脫的推脫。幾天下來搞得身心俱疲,情緒十分低落。

  謀士們見狀,說:“大人,不如咱們稱病謝客吧”沈默也正有此意,于是讓門子擋駕,任何人的拜帖也不接,心說這下總能安生了吧?誰知京城高手如云,竟讓人家神不知鬼不覺的摸進來了。

  當時沈默在園子里擺弄他種得大白菜。看到那人出現在眼前時,嘴巴張得能塞下個拳頭。

  那是個十分漂亮的年輕人,雖穿著一身粗布衣服,但依然讓人賞心悅目。

  這時侍衛們也察覺有人闖入,趕緊圍了上來,卻被沈默揮手斥退,道:“你們都出去吧,林中承怎會傷害我呢?”原來竟是位文官,衛士們滿臉羞紅的退下,等待他們的,必將是胡統領變態的地獄特社。

  沈默舀一勺水,在地頭上洗手道:“若雨,你這是要我好看啊。”來著正是他的同年好友,大名鼎鼎的都察院左金都御史林潤。

  林潤笑笑,走到他身邊道:“逃避雖然比較容易,但你十多年來樹立的形象,每天都在遭到損害。”

  “至少我還在這兒,在這兒就有希望沈默擦擦手站起來。淡淡道:“形象差了,以后可以補回來。”說著深吸口氣道:,“不要再勸我了,好嗎?”

  “我是了解你的。一旦打定主意,幾乎不會再改林潤點點頭道:“但陳瓚和孫不揚的事情,你不能不管吧?”陳瓚是嘉靖三十五年進士,孫不揚也是,兩人最近都因“非議君上。的罪名吃了廷杖現關在詔獄之中。

“我已經通過關系”沈默面無表情道:“讓他們得到最好的治療,住處也換了地上通風的房間  “是么”林潤有些意外,畢竟蔣獄對普通官員來說,是個神秘而難以接近的存在,加之沈默擔心惹來是非,命錦衣衛封鎖消息,所以沒人知道他做了什么。

“刑部那邊,黃部堂是個厚道人。”沈默看他一眼,稍解胸中的委屈,低聲道:“人家說不需要關照,也會盡量為他們減刑,我能做的就這些了,其余能力之外的,我也沒有辦法林潤其實還有別的事兒,但讓沈默一陣賭氣似的搶白,后面的話再也說不出來,良久才嘆口氣道:”抱歉,我唐突了  沈默把郁積的怒火發泄出來,又恢復了善解人意的本心,無力的搖頭道:“不怪你,不怪你,是時局如此,才讓朋友離心,兄弟隔閡的這些日子,他竟然愈發理解徐閣老了”,

  就像當初徐階在面對無法力敵的嚴嵩時,只能寄希望于強敵被時間淘汰一樣。他在業已成為全民公敵的嘉靖皇帝面前,更加沒有招架之力,最理智、最明智的選擇,同樣是等待其耗盡生命”按照當年李時珍的預言,嘉靖已經到了生命的末期,再加上那些妖道的折騰。估計時間所剩不多了。

  但人體的奧秘誰也無法徹底破解,哪怕是李時珍這樣的神醫,也無法準確預測出一個人的死期,他只能給出個理論上的存活時間。就像對嘉靖皇帝的預測,其實時間已經到了,可皇帝似乎還更精神了,這讓一直篤信權威的沈默,心中難免惴惴焦灼。

  正如當初徐階想等著嚴嵩自然衰老,誰知嚴閣老竟然問鼎兩千年來最高壽的宰相,八十四歲高齡還賴著不走,險些把徐階等崩潰了一樣,哪怕你的方法怎么看都正確無比,也有可能以失敗告終。

  也只有身臨其境之后,才能真正理解。過程中那種無助的無奈,和不被理解的痛苦。

  汽油又漲錢了,嗚嗚,得多寫點了,不然真要窮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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