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六年二月十八。
天色漸漸的亮了起來,雪花仍然飄飄灑灑的落下,卻沒了昨日那般酷烈。雪塵不起,視線清晰。從應州城塞向下望去,雪野中的女真軍馬營寨一覽無遺,看得清清楚楚。
應州城塞各處堡寨,主城城墻,龍首寨寨墻上,已然站滿了軍將士卒,人人披甲持兵,神色緊張的看著女真軍馬營寨所在。各人守在戰位之上,抓著兵刃的指節都有些發白。寒風吹過,縱然臉上涂抹了油脂,仍如刀割一般生疼。卻沒人有閑心去跺腳搓臉御寒,在戰位上都一動不動,偶有動靜,也是緊張的咽下一口冰冷的唾沫。
城墻上生起了十幾處火頭,大鍋吊在上面,金汁已然燒得沸騰,咕嘟嘟的發出難聞的味道。城墻下還有軍將在大聲的呼喝下令,催促民夫輔兵將更多的滾木礌石箭簇弩矢搬運上來。
一眾射手,從袋子里面取出涂著油脂保存的弓弦弩弦,小心的擦干油脂,掛在弓臂弩臂上,默不作聲的調校著弦力。
除了這些響動之外,城墻上密布的軍將士卒,不交一言。人人都繃緊了精神。
應州主城塞上并無高大箭樓,只有幾處可充烽燧的敵樓。郭蓉帶著湯懷等寥寥幾名軍將,就在一處敵樓上。按著城垛同樣繃緊了面孔打量著眼前一切。郭蓉一雙柳眉高高挑起,久矣不見的殺氣從高挑的身形中滿溢而出。身后幾名軍將,也和她一般,只是死死的看著眼前遠處。
原因無他,昨夜一場驚亂稍平。天色還未曾全明就看見女真軍寨突然大量舉火,人聲騷動。接著又是更多的哨騎涌出。在應州防御體系弓弩射程之外張開了更為強大的騎兵警戒幕,防止城中軍馬突出騷擾。營寨當中女真語的粗野呼號傳令響成一團,幾千女真軍連同更多抓來的生口全都動作起來,火光通明,映得天際通紅。
應州城塞之內,頓時就被驚動。昨夜本來就經歷了一場變亂,又和城外小堡寨做了換防,到了后半夜才稍稍消停。上下眼皮才合上沒多久,女真大軍突然又如此舉動。疲憊的守軍又在軍將急切的號令聲中涌上各自戰位。
休息得不好,昨夜變亂引發的騷動人心也未曾盡數平復。就算是那些神武常勝軍貂帽都出身的軍將也都是覺得緊張,更何況那些從云內諸州新擴出來的軍馬?
從黎明前的黑暗一直到現在天色將要大亮,守軍自郭蓉以降,都繃緊了精神看著女真大軍不緊不慢的動作,還未開戰就已然覺得有些疲倦了。渾沒有半個人在此時此刻還能覺得輕松。士卒們更是不堪,在城墻上又凍又累,雖然守具完全,城防堅固,明知道眼前女真韃子沒多少攻具,極難啃得下應州堅城。卻還是相顧失色,互相惶然對視。要不是臨陣軍律森嚴,軍士不得交頭接耳,還不知道會說出什么動搖軍心的話來。
天色越來越亮,視線中所有一切也顯得越來越是清晰。就聽見蒼涼的號角聲響動,一隊隊的女真騎士卷起雪塵在城塞弓弩的射程邊緣往來馳奔,卷起漫天雪塵。馬上女真騎士大聲呼喝,對著城塞方向笑罵口哨,做足了耀武揚威的姿態。
接著又是數聲號角響動,女真騎士漸漸收攏坐騎,向兩邊張開。雪塵漸漸平息下去。人喊馬嘶之聲稍歇,就聽見幾千人踏過雪地的沙沙聲接著響起。
就見視線當中,幾千左近擄掠而來的生口穿著襤褸衣衫,推著一輛輛粗制爛造的排車在雪地上艱難前行。排車之后,就是生口們扛著的幾十架長梯。這些長梯不是云梯,既沒有加重的底座,也沒有最上面的垛鉤。更不用說那些有底座可推動,上面有懸戶可載十余甲士直薄城頭的高級貨了。
這些器具,就是這幾天來女真軍馬竭力所打造出來的攻具了。
在這些可憐的攻具之后,就是黑壓壓的人群。人人凍得臉色又青又白,神情麻木。手中所持,都是些草草砍削出來的尖頭木棍。這些生口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在雪地上掙扎前行,不少人赤足凍裂,就拖出一條條觸目驚心的血痕。
女真騎士策馬在兩邊往來馳奔,大聲呼喝,彈壓催促著大隊生口前行。馬鞭揮舞得呼呼生響,劈頭蓋臉的抽打著這些生口。無人遮擋逃避,只是麻木的承受,一步步的朝前挪動。幾千人組成的黑壓壓一大群無邊無岸也似的隊伍當中,連一聲呼喊哭號之聲都聽不見。這等景象,足以讓城頭守軍頭皮發麻!
應州守軍,軍官骨干多是宋人,雖然經過不少戰陣。可是大宋軍將,開國以來,幾十年年來未曾見過驅使生口蟻附蛾博攻城的景象了。與西夏戰,與遼人戰。向來都是兵對兵將對將,征發民壯也只用于后方轉運,這般慘烈的攻城手段,也是初見!
城中士卒,縱然不少生于亂世,終日掙命。可這女真韃子一下就驅使數千人趕赴死地,待之有若豬狗的大場面,也未曾見。看女真軍馬那毫不在意的模樣,這幾千人就算是死光了,哪怕再窮搜四下,驅趕幾萬人再來送死,除了他們女真本族,其余人等這般死絕了,也是再平常不過的一件事情!
號角聲又接著嗚嗚響動。這次卻是更多的女真軍馬開了出來。這些開出的女真軍馬不同前面輕騎,人人都披重甲,馬裹毛氈。挎硬弓持長兵,一隊隊洪流也似的涌出。
在最后的卻是人披重甲,馬覆馬鎧的具裝甲騎,寒光閃閃的一大片,足有數百騎之多。這些具裝甲騎簇擁著兩面高大的黑色矗旗,矗旗之下,就是銀術可與完顏希尹親至。
女真甲騎擁著這兩名有數重將,直上一處小丘。一層層平鋪下來。冷森森的對著應州城塞。身經百戰,摧鋒破銳,才擊滅了帶甲百萬跨越萬里的大遼帝國之女真精銳之師。只是在這里一放,殺氣就勃然而出,直撲倒應州城塞之下!
看到這女真最精銳的人馬涌出,城頭上站著的守軍忍不住都微微后仰,似乎承受不起這撲面而來的殺氣銳氣。士卒之間,相顧惶然之色,越加分明。
郭蓉站在高處,戴著鹿皮手套的手捏成了拳頭。她雖然生長兵間,馳馬射獵,也隨爹爹經過戰事。可獨當方面對著這般強敵也是第一次。看到如此景象,心下終忍不住還是有些沒底。回頭低聲道:“當不當得住?”
湯懷是一個話少的,一如既往沒有開口。在湯懷身邊是一名中軍官叫倪杰的,蕭言當日特意抽出來輔佐郭蓉的人物,出身白梃軍。在西軍為軍將十年,官位雖然不高,可什么仗都打過。馬戰步戰攻城戰守城戰,征方臘的時候甚或還打過水戰。沒什么大功績,可就是經驗豐富無比。當下倪杰勉強笑了一笑,接過郭蓉話頭:“就憑女真韃子這些攻具,想挨近俺們都不容易。眼前這些女真韃子氣勢再盛,也是啃不下應州城塞的,只是……”
郭蓉回頭盯著倪杰:“只是什么?”
倪杰憂心忡忡的環顧四下:“只是軍心不穩啊……昨夜驚亂,今日女真韃子就撲城。而俺們老弟兄太少,城中泰半都是新募軍馬。驅幾千生口撲城的慘烈場面,再加上女真韃子那些重甲精騎的氣勢,就怕嚇也嚇癱了他們……就憑俺們那些老弟兄,是守不住整個應州城塞的,非得城中上下一心,全力死戰!頂過今日,就好了許多。可俺只怕……”
他的目光投向了最遠處頂在前面的甲字堡。正是昨夜孟暖接防,領數十名心腹戍守的甲字堡。此刻孟暖認旗,就在甲字堡上飄動。
隱約能看見數十披甲身影,站在堡墻上,張弓持兵,靜靜戍守。
郭蓉眨眨眼睛,一下還沒反應過來。倪杰又耐心的解釋:“要是甲字堡不經一戰,就飛快陷落,則這些新募之軍士氣之受重挫,可想而知……只怕攻到哪里,哪里都有人不肯出力死戰了…,…俺們昨夜還是倉促了,只想早點將這個麻煩打發出去,現在看來,只怕還是料錯了孟暖這廝!”
郭蓉頓時就明白了,恨恨的看了一眼遠處的甲字堡,再看看黑壓壓如一道道人浪漸漸逼近了甲字堡的數千撲城生口。
孟暖這廝,真的如此奸猾?知道就算是在城中生變,他也難得討好。干脆就殺了沈驢兒,讓自家對他難得下手,趁勢自請外戍甲字堡。方便他向女真韃子投降?就算不能獻應州城塞,獻了一處堡寨,不大不小也是一份功勞。這才是最十拿九穩的脫身之計?怎生當時就沒看出這廝居心竟然如此之深?
郭蓉狠狠跺腳,可是現在孟暖領心腹遠居城塞之外,他就算馬上開堡門請降,自家在這里,又有什么法子?
她死死盯著逼近的人浪,看著那些掙扎前行的云內百姓。一時間心亂如麻。少頃才咬牙低聲發問:“孟暖獻了甲字堡,也要守住應州城塞!他把這基業交給我,我不能丟了!我就在這里,等那壞人來!”
甲字堡上,孟暖披著一身重甲,按著腰間佩劍,冷著一張臉看著眼前逼近的數千人浪。幾十輛排車踟躕而行,在視線中越來越大。到了最后,幾乎連走在最前面那些百姓的面孔都看得見了。
在他身邊,幾十名最為鐵桿的心腹嫡系都緊張的看著孟暖,就等著他發號施令。
難道真要頂在前面,為那甚鳥遼人蜀國公主死守這應州么?孟將主到底是什么盤算?
論心說這幾十名心腹嫡系是一絲為郭蓉死戰的心思都沒有的。可他們都是追隨孟暖日久的人,不少人性命都是孟暖救出來的。對他既感恩又欽服。孟暖雖誅沈驢兒,他們也堅定的相信孟暖自有他的理由。不管是戰是降,只要孟暖一句話,他們就跟到底。
只是現在直娘賊的到底是戰是降?
孟暖仍然沒有開口,迎著寒風站得筆直,又看了更遠處在小丘上布列的女真軍馬一眼,目光直落在那兩面黑色矗旗下。心中暗自一笑:“銀術可么?以為俺真稀罕女真人手里的那場富貴?手里有馬有人,這個亂世,哪里不能尋個自在活路?非要在人手底下受氣聽號令?”
兩面獵獵舞動的黑色矗旗之下,銀術可與完顏希尹策馬并肩而立。兩人目光,都落在頂在最前面的甲字堡上。
銀術可凝視半晌,又問了身邊識得旗號之人,才舉起馬鞭對完顏希尹道:“這當先堡寨守將正是向俺請降的那個甚孟暖,昨夜城中騷亂,居然沒事,現在還守著這個沖要地方。”
完顏希尹哦了一聲,笑道:“城中那些守軍,一看就知道勢弱,軍心不振,沒什么大用場。只要順利打下前面幾個堡寨,城中自家就亂了。這姓孟的要是知機,早些降了就是。少不得賞他些什么……銀術可,你運氣不壞!”
銀術可冷笑一聲:“打仗可不能全靠運氣,看著罷……俺倒是希望殺一場,不見個幾千生口的血,如何震得住這些蠻子?總要好生殺一場,收拾干凈了,這里才真正算俺們女真人的地方。”
在甲字堡側后不遠處的乙字堡上。守將同樣緊張的看著眼前一切,看看逼近的人浪,又看看甲字堡上的動靜。
他頭上已經滲出了汗珠。這名軍將也算是宿將了,經驗同樣比郭蓉強得多。如倪杰一般看出了今日戰事的要害。甲字堡要是飛快陷落,那守軍軍心士氣真的要重挫搖動了!這姓孟的,當真好決斷好本事!
人浪越逼越近,押對的女真騎士已經勒住坐騎,停在弓弩射程之外。而為他們驅趕的生口卻毫不停頓,仍然前行,已然是在弓弩的殺傷范圍之內了。黑壓壓幾千人沉默麻木的逼近,只聽見一片踩過雪地的沙沙聲。這個場面,足以讓人覺得頭皮發麻。
他環視左右,想下令放箭。卻看見那些新募的軍士們互相對視,手動足顫。就是帶來應州的骨干,也不住回顧自己這里。
縱然是疊經戰陣的宿將,這個時候也忍不住有些遲疑。一聲號令下去,就是一場屠殺!臨陣而戰,斗卒斗將,生死莫怨。現下卻是女真韃子借己之手,殺干凈這應州百姓!
駐軍應州這些時日,免不得和左近百姓打些交道。催促供應,征發糧秣。四處接待也算是恭敬客氣,甚或薄薄的算是有了點交情,也知道這亂世當中百姓們過得到底有多艱難。現下看去,似乎還能看到幾個熟悉的面孔。
但凡是人,總得有點人心。
可現在又能如何?只能怪這不長眼的賊老天!
那軍將紅了眼睛,抬起手來,一聲放箭就在嘴里打轉,怎么也難沖口而出。
甲字堡上,孟暖漠然的看著眼前逼近的黑壓壓人浪,輕聲道:“還等什么?放箭!”
幾十名麾下心腹,聞令下意識的就射出手中箭鏃弩矢,堡上床弩也射出了粗大的弩矢。破空之聲,凄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