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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章 定亂(完)

熊貓書庫    宋時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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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應州城中,火把如林。一簇簇火焰,在寒風中搖曳舞動,將每個人面孔都映得清晰。

  聞亂而起的四五百軍馬,就是此刻城中所能調動的全部了。披甲持兵,在軍將率領下環逼著孟暖所部駐扎的軍營。

  一眾軍將,束甲策馬,或在隊首領軍直進,或在后策應指揮。

  帶領著一都都一隊隊軍馬,從不同方向朝著孟暖所部軍營涌去。

  小雪紛飛,天寒如冰。甲士戰馬,都在快步行進中吐著長長的白氣。

  應州廝殺城外尚未展開,城內就要先爆發出來!

  一隊甲士腳步沉重轟響,拼命趕來。帶隊軍將沖在最前面,是一個粗豪漢子,操著燕地口音大呼:“快些!直娘賊的想在城內生亂,非得碎碎剮了孟暖這廝!定亂之后,俺請公主赍發酒肉,犒賞弟兄們!萬一讓孟暖這廝得逞,俺們不必說,戰死而已。你們也要給女真韃子驅趕著在雪地里面掙命,九死一生的下場,還能不明白這個道理?”

  甲士們粗重喘息著,這一隊軍士有一大半是從云內諸州新募出來的。效力未久,談不上對復遼軍有多大的歸屬感。開城投降是不大愿意的,女真韃子在城外驅使云內諸州之民如豬狗,落到女真韃子手里大家多半也就是這個下場。

  而且應州城堅,憑城而守,這些軍漢也多少有些底氣。愿意隨這些所謂復遼軍軍將死守到底。

  守城未必就死,而城破為女真韃子裹挾驅使,十個人中,未必有一個人活得下來!

  今夜突聞孟暖作亂,雖然奉命即起,披甲持兵隨軍將前出平亂。可這些云內新募之軍心中未免也有些嘀咕。

  打仗他們是不怕的,在云內諸州掙扎著活到現在,誰沒經歷過幾場變亂廝殺?塢壁堡寨之間互相攻殺也是常事,或者圍著別人塢壁打,或者憑著自家塢壁死守。可復遼軍從燕地轉戰而來,算是外人,那些軍將使臣,自己是一個核心圈子。今夜除了原來占據應州的孟暖,對云內出身之人又能看得如何重了?

  與女真韃子死戰不計他們這些云內之人的死傷。只怕要逃命的時候,也就將他們先丟下來罷?說起來這些復遼軍軍將,對孟暖的提防戒備,大家可都看在眼里!

  不過這個世道,走一步看一步罷。孟暖這廝作亂,也不鳥機敏,轉眼就給圍得鐵桶也似。自家尋死怪得誰來?

  不多時候,這一隊甲士就匆匆趕到了大隊軍馬云集所在。應州城本小。孟暖軍營占地也不大,幾百軍就將四下緊緊圍住,頗有水泄不通的架勢。

  雖然郭蓉北上,是帶了不少軍資。可連番擴軍,再揀選精銳隨甄六臣南下之后。現在城塞中披甲也就是一半多點。圍著孟暖軍營的數百軍馬披甲都頂在前面準備廝殺。而放在后面的都是未披甲之士。

  讓人詫異的是,不管有甲無甲,這圍定了孟暖軍營的數百軍馬都一動不動。軍將在隊伍中穿行,也沒有呵斥號令麾下攻上前去,反而互相之間交頭接耳,再議論著什么。

  帶隊趕來的軍將在馬上大呼:“讓開讓開!俺們這一隊有甲,讓俺們頂到前面去!直娘賊這還是打仗不是?怎么一個個都根木樁也似的鳥撅在這邊不動?”

  他嗓門頗大吼得人人回頭。一名熟識軍將招呼他一聲:“高乙,你的兒郎不用上前了,就地休息也罷。俺已經遣人去燒點熱水了,一身汗冷下來省得凍倒了一批,韃子在城外,每個人都金貴……你自家上前就是。”

  那叫做高乙的軍將擦了一把臉上的熱汗,一路趕來太急汗水在胡須上都凍住了,火光一照亮晶晶的一片。

  一邊吩咐麾下就地歇息,一邊策馬而前。擋路軍士,紛紛讓出一條道路來。

  “殺了孟暖這廝了?這廝作亂本事太差,三兩下就平定了。倒是讓俺們白辛苦一場。誰得了頭功?麻五?陳良?”

  那招呼他的軍將苦笑著用手一指:“自家看就是,嗓門恁大,震得人頭暈,站得離俺遠些。”

  高乙朝內一望,就看見多少甲士持著火把,將充作軍營的小廟門外照得通明。小廟門內外,跪著百十人,孟暖在前,解了衣甲,赤著上身,雙手自縛。頭也不抬的就跪在最前面。

  幾名遣在孟暖身邊的軍將,這個時候都有人在為他們治傷。其中一人才裹扎完,就一瘸一拐的拿著件斗篷走到孟暖身邊給他披上,還嘆息了一聲:“老孟,公主到來,聽她處斷就是,俺是會為你說話的。”

  高乙目瞪口呆,指著跪在地上的孟暖:“這又是甚鳥亂?”

  身邊軍將低聲解說:“孟暖麾下一個叫沈驢兒的都頭,看到女真軍勢轉盛,援兵北來。便起了心思,勾連軍士,想趁著孟暖巡營奉他作亂,搶城門迎女真韃子入內。麻五陳良他們幾個變起倉促,都受了創……孟暖臨機,斬了沈驢兒。救下了麻五陳良他們,鎮住亂軍,現下自縛請罪……這場亂事,給孟暖平定了!”

  高乙仍然做目瞪口呆狀:“孟暖定亂?”

  身邊軍將嘆息:“可不正是?”

  高乙看了看跪地束手待罪的孟暖,又掃視了一眼周遭數百披甲持兵,手中軍械鋒刃閃亮的軍馬,也壓低了聲音,幾乎是低ˇ不可聞的對身邊軍將道:“要不就勢砍了這廝,省了多少麻煩。”

  旁邊軍將聲音壓得比他還低:“如何動手?諸軍都看著,此刻城中,有多少云內之人?孟暖無罪而誅,云內出身軍士如何不離心?應州也不必守了……再說麻五陳良他們幾個是孟暖救下來的,沖著他們顏面,也不好馬上就將這廝砍了。”

  高乙躊躇一陣,也知道難解。帶兵之人,知道軍心固則可恃,軍心不固哪怕有萬仞堅城也不足為憑。孟暖今夜算是立下大功,還就這樣砍了。軍中那么多云內出身軍士只能覺得復遼軍核心這些外來軍馬不把他們云內之人當人看待。作亂也許不會,可絕不會出力死戰。現下孤軍死守,女真韃子逼城,還有援軍不斷而來,正要上下一心,哪能平白自亂軍心?

  他不甘心的嘀咕一聲:“不知道怎的,俺就看這廝不順眼。陰沉沉的,也不知道鎮日在想些什么……”

  身邊軍將嘆息一聲:“讓公主與湯將主去處斷罷,俺們看著就是……老高,俺總覺得,俺們說不得就要交待在這里。只求多殺幾個韃子,不要虧了鳥本!”

  馬蹄響動之聲在夜色中傳來,火光之下,就見郭蓉湯懷等人,帶著幾十名扈衛疾馳而來。

  郭蓉策馬在最前面,雪花在她披風上已然落了薄薄一層,俏臉臉頰也被寒風吹得通紅。一雙黑而細的眉毛皺得緊緊的。身后扈衛大聲通傳:“蜀國公主到!”

  此間守候軍將士卒,紛紛躬身見禮。趕緊讓出一條通路來。郭蓉點點頭就算招呼過了,旋風也似的直卷進去,第一眼就看到恭謹拜伏于地的孟暖,還有他麾下那些垂頭喪氣的士卒。

  郭蓉緊緊咬著一口白牙,居高臨下的打量了孟暖一眼,冷冷開口:“孟將軍,這是怎么一回事?”

  孟暖頭深深拜伏在地,不敢抬起:“末將死罪,約束部下不力。公主當面,還有什么可以自辯的?但請公主只罪末將一人,末將麾下這些兒郎,一時為人蒙蔽。現女真韃子逼城,將有大戰,這些兒郎還請公主許他們戴罪立功,為公主大業出力……至于罪將,任憑公主處斷,雖死無恨。”

  郭蓉一手緊緊捏著馬鞭,柳眉已經快擰成個疙瘩了。下意識的在空中揮舞了兩下馬鞭,卻未曾開口。

  遣在孟暖身邊的麻五陳良等人,對望一眼,終究還是上前,對郭蓉躬身行禮:“沈驢兒作亂,變起倉促,末將等無能,未曾防范在前。

  孟將主斬沈驢兒,有功無罪,還請公主明察。”

  郭蓉咬著嘴唇,沒好氣的答話:“這些我都知道!先退下去,好好養傷!”

  她現在的確頭疼得很。一場亂事,未曾大作就被平定。這本是好事,可偏偏定亂的就是孟暖!

  這人到底是什么樣的,郭蓉已經完全拿不準了。在趕來路上得到最新消息的時候,郭蓉與諸將相顧愕然,一時間真盼望這亂事真鬧起來,好名正言順的除掉孟暖此人!

  可事到如今,如何又能下手?

  無數道目光集中在郭蓉身上,其間多有云內出身的軍士。

  孟暖占據應州,算是本鄉本土之人。雖然統治應州的時候他也沒行什么善政。而是逼迫四下塢壁堡寨竭力供應他那上千軍馬。可對于外來的復遼軍而言,就算是代表云內投靠復遼軍之輩的了。就這樣輕易誅除孟暖,只有讓軍士離心,應州城塞再堅,也不足恃!

  正因為女真韃子逼迫應州城下,所以想除掉孟暖這個不安定因素。而也是因為女真韃子逼迫應州城下,又不能無罪而誅孟暖,引得軍心生亂!

  這幾乎就是一個無解的怪圈。

  此時此刻,不僅不能殺了孟暖。還必須有所褒獎優遇,以安軍心。而孟暖麾下那些參與了作亂的軍士又如何處置,也極難措手。不懲不足以震懾全軍,將這些軍士全部從孟暖麾下調離,殺幾個人之后再打散編入其他隊中。可這就不是在懲治作亂軍士,而是在懲治孟暖了。可不動孟暖掌兵權力,又如何能安心?

  哎呀,好頭疼!若那壞人在,就能理清這一團亂麻了罷?

  諸將看著郭蓉在那里蹙眉沉思,誰也沒有開口。現在沒人有什么好主意,都覺得左右為難。可現在這么多人眼睜睜的看著,城外還放著女真韃子的軍馬,豈又能一直這么僵持下去?

  孟暖突然膝行幾步,離郭蓉座騎更近一些。仍然拜伏在地并不抬頭:“俺以性命擔保,俺與兒郎們,愿為蜀國公主效死!罪將側身應州久矣,自許為此間之人,女真韃子驅趕應州生民,若驅豬狗。罪將與女真韃子不共戴天!罪將兒郎一時糊涂從亂,當戴罪立功以自效。請蜀國公主許俺領五十軍馬,出而守山下甲字堡!女真韃子若撲應州城塞,罪將敢保讓他們在甲字堡前就尸積如山,不得寸進半步!”

  應州主城塞,依山而建,一條通路沿著山勢直抵主城塞前。沿著這條通路,從低到高修筑了四個堡寨,都是土木堆石建成的。兩兩相對,控扼通路,互相之間距離弓矢可接,用以拱衛主城塞。

  外敵攻擊應州主城塞,沿路直進的話。這四個小堡就能兜著他們屁股打。讓他們陷入四面如雨而下的箭矢當中。而沿著一個個小堡啃過來,則主城塞可以在這小堡的掩護下自由轉用兵力,隨時出城而擊,牽制敵人攻勢,支援小堡防守。如此防御體系,配合險要地勢,應州真有難攻不下之勢。

  孟暖所請,就是出守居于最下面的一處小堡。直面女真軍勢!

  他主動提出的這個處斷方法,郭蓉連同諸將一想之下,竟然是利多弊少。孟暖挑幾十名心腹出外,就是放棄了留守城中其余軍馬的統帥權力,大可打散了分編,這最大的不穩定因素,就此煙消云散。孟暖就領幾十軍馬,遠處城外,還能生出什么亂事來?

  最壞結果,無非就是孟暖獻堡而降。可甲字堡位于地勢最低的所在。只要其他堡壘,主城塞不失,單用弓弩,就能讓女真韃子在甲字堡中立足不定。起不到什么依托的作用。想破應州,還得一層層的啃上來!

  說得直白一點,說不定孟暖真的獻堡而降,大家反倒松了一口氣!更可名正言順的處置孟暖留下的軍馬,將其牢牢掌握在手中。據堅城,無內憂,上下一心。諸將自有信心,可在應州死守到援軍到來的那一刻!

  對于援軍終會到來,郭蓉以降,從來沒有人懷疑過。

  郭蓉與湯懷等人,對望一眼,都緩緩點頭。郭蓉放緩了語氣,對孟暖道:“孟將軍,你定亂有功無罪,請起身吧。若是你要保麾下戴罪自效,我也就不追究了……至于去守甲字堡……”

  孟暖直起身子,與郭蓉對視,大聲道:“末將力請!俺們云內出身之人,也想追隨公主做一番事業出來!此時不出力,更待何時?末將斗膽,只覺得公主身邊這些心腹之士還有些小看俺們,俺們就頂在最前面廝殺,給公主看看!此戰之后,還請公主也將俺們云內這些投效公主的忠義之士,同樣托以腹心!”

  云內出身的軍漢,聽到這番話,人人色動。而孟暖跪在雪地里,一副理直氣壯,義正詞嚴,忠義萬分的模樣。

  郭蓉眼神也變得銳利起來,刺在孟暖臉上。而孟暖也就昂然回望。

  不知道過了多久,郭蓉才緩緩點頭:“孟將軍忠義,我深自感佩。就如孟將軍所請,今夜就出外替下甲字堡守軍!只要孟將軍與麾下兒郎能出力死戰,我又如何不托以腹心?我也隨時會調遣軍馬,應援孟將軍守備。大家戮力同心,死守應州。南面大軍回援,擊破女真韃子,重興大遼基業,大家都是中興名臣,當于大遼同始終!”

  孟暖再度深深拜倒:“當為公主效死力!”

  孟暖身后心腹,同樣拜倒應和:“當為公主效死力!”

  一聲既出,百聲同起。幾百條嗓門同時放開,喊得應州城塞內轟響成一團:“當為公主效死力!”

  完顏希尹去后,銀術可卻悄然起身,步出中軍帳外。看著遠處火光中的應州城塞。

  帳外守衛的親衛給他將來披風,卻被銀術可推開。

  應州城頭鼓號未停,又響起了一陣陣呼喊之聲,夜色當中,山鳴谷應。城頭雪花,似乎都為這呼喊聲所激,在空中狂卷。

  銀術可搖頭失笑:“自家給自家壯膽……拼湊起來的軍馬,濟得什么用了?”

  “明日攻城!死個幾千生口,狠打一場,看看他們能承受多少壓力,看看這支拼湊起來的軍馬又生出什么變故出來!”

  而在應州城中,郭蓉又回轉了城頭,城中兵馬或各自歸營,或默默值守。

  孟暖也在諸將名為陪同,實則監視的情況下揀選心腹死士,準備出城入守甲字堡,替下原來守軍。城門處戒備兵馬又翻了一倍,孟暖憑這五十人,想趁著開城的時候奪門,除非一個個都是大羅金仙轉世。

  郭蓉半點睡意都沒有,立足城頭高處,突然回問身后一直默然的湯懷:“湯四哥,應州守得住么?”

  湯懷仍然不開口。

  郭蓉卻是嫣然一笑:“那壞人要欠我更多了呢……”

  郭蓉自語之間,應州城塞開在凸出馬面側方不大的城門已然打開,孟暖領著五十心腹,在重重監視下魚貫而出。

  城上城下,值守軍士都默然看著這支軍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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