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言按劍而入,容色冷淡。而石家父子拜倒在蕭言腳下,火氣都不敢喘一口。
時勢易移,當日蕭言初入汴梁。雖然頂著個平燕功臣的光環,卻哪里放在根深蒂固如都門禁軍將門團體的眼中?
就是一同經營起球市子,這些禁軍將門也將多少人塞進來領著高俸,不管經營情況如何,每月分成都是必不可少。蕭言發行債券,個個都要最好的折扣。不管是坐吃利息還是轉手倒賣都賺得盆滿缽溢。
可是一旦蕭言在坐糶事上觸動了他們的利益,這些禁軍將門馬上就翻轉面皮要將蕭言置于死地。不知道多少人眼紅蕭言手中所擁大利。一旦蕭言真正倒下,將會被他們啃得尸骨都不剩!
而蕭言始終在和他們殷勤周旋,一次次的滿足他們仿佛沒有止境一般的貪欲。讓他們恍然有了個錯覺,這南來子根基淺薄,隨時都可以拿捏在手中。欲他圓就圓,欲他邊就扁。
但是他們卻忘記了,這個南來子上位之途,是靠著無數尸骨鋪就的!
花朝之夜,當蕭言展露出了他的森寒獠牙,禁軍將門才知道這南來子是能吃人的!
汴梁禁軍將門團體,百余年來屹立不倒,始終寄生在大宋肌體上敲骨吸髓。
一則是依靠號稱幾十萬的禁軍,什么時侯不將這天子腳下幾十萬軍漢安撫好了,生亂起來可不是玩的。大宋懲于五代故事,一邊在政治上壓制這些武臣,一邊卻又厚待。
二則就是經過百余年的經營,加上大宋后妃歷代多選于武臣之家。已經經營起一個勾連禁中,內宦,勛戚,甚或文臣的龐大關系網。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龐然大物,每年分潤著流入汴梁禁軍將門的巨大資源。歷代名臣縱然有心興革,也無從措手。王安石變法變得大宋朝堂如一鍋粥了,對這個利益團體也只能輕輕放過。
這樣一個利益團體,與大宋相始終。將大宋拖得虛弱不堪,最后和大宋同歸于盡。
可就在花朝之夜,蕭言就以力破之!
都門禁軍號稱數十萬,蕭言絲毫不懼,以二百騎連同臨時招募的拱衛禁軍就大破之。在他的兵鋒之下,幾十萬都門禁軍全都屏息束手。那夜火光之下重騎踏陣景象,烙在沒一個人心底,讓所有人都興不起舉兵抗之的勇氣!
而蕭言是南來之人,和這個利益團體也扯不上絲毫的關系。動手對付毫無顧忌。
再加上一場政變,已然將汴梁禁軍將門送上了作亂興廢立事的亂臣位置。在與文臣輩交易好之后,在內禪事順利進行之后。懲治處斷這些禁軍將門已然不乏大義名分。
最要緊的還不是這些。
最讓禁軍將門恐懼的是,這南來子不懼為天下之敵!
禁軍將門當中,不乏有對政治敏感之人。一聽到蕭言領樞密的同時,還接下了燕郡王名位。心中就只剩下哀嘆了。
這等不臣位置這南來子都敢坐下去,他又何懼對禁軍將門這個利益團體痛下殺手?
大宋歷代,不是沒有人在位時侯擁有足夠的政治資源,可以不顧一切的興革大宋冗兵這個絕癥。可是但凡是人,總要為身后計,為不在位計,為自家親族計。固然是在都門禁軍身上狠狠砍了一刀,為大宋緩了口氣,可是去位以后呢?這個利益團體的反撲報復又是誰能承受?
可是蕭言卻不一樣,反正坐上這個不臣的位置了,只要敗事,怎么樣都是身死族滅,如何又懼將事情做到底?
汴梁禁軍將門,這南來子在所必除。汴梁自此他一軍獨雄,除了萬一發生的外鎮勤王之事外,誰也難正面與其做對,最多私下籌謀。
這是此南來的立威之基,權柄之基!
石崇義是明白人,所以相得分外通透,正因為如此,他也分外的恐懼。拜伏在地,聽著蕭言緩緩踱步的響動,憋得胖臉都快發青了。
一名甲士放下了張胡床,蕭言終于停下腳步,大馬金刀的坐下來。雖然他一身紫袍,文臣裝束。可坐下來卻是大大咧咧的踞坐之態,手指下意識的敲打著劍柄他的佩劍并不是裝飾用的,而是隨他臨敵,陣戰了完顏設合馬的軍器,劍柄裹纏,猶有血痕。
每敲擊一下,石家父子心里就猛的大跳一下。
“起來說話罷……給我個理由,怎么不殺你們?要知道你們父子,可是在亂軍當中被擒!”
石行方最先抬頭,他畢竟年輕些,雖然聰明遺傳老爹,可還是紈绔的性子。蕭言這樣輕描淡寫的就決斷他們的生死,石行方胸中也涌出一股屈辱之意。
當下一咬牙齒就想抗聲爭辯。
俺們石家是開國勛貴,家世高貴不亞于士大夫輩。縱然你為燕王,也不能輕誅大臣!當付有司按察之后,還要君王親決,才能決定如何處斷俺們父子。不是你說殺就殺得了的!
結果一抬頭就看到蕭言嘴角雖帶笑意,眼神卻是冷冰冰的刺人入骨。頓時就打了一個寒噤,垂首訥訥,說不出一個字來。
石崇義卻始終不抬頭,拜伏于地:“罪臣等在燕王手中,還不是燕王欲生則生,欲死則死?臣等自知有罪,不敢多言。然則尚于燕王大業有稍稍可以出力自效處……,…殿下若留得罪臣殘生,罪臣豈敢不為燕王大業盡心竭力,繼之以死?”
石行方盯著自家老爹。
老爹這是怎么了?居然說出此等大逆不道的話?石家卷入此次變亂,已然不知道命運如何。難道還想再來一次?這可不是保趙家另外一個兒子上臺,卻是輔佐蕭言行不臣事業!
石家可是開國勛貴!
而且蕭言此等梟雄,縱然有心,面上也得立足了牌坊,初為燕王還得養望。豈能消受得了老爹這番赤裸裸的投效話語?
石小胖子卻沒想到,蕭言比他預料中還要飛揚跋扈十倍。
這番可稱大逆不道的話語,蕭言沒有半點驚訝神色。倒是翹起了二郎腿,手枕腿上托著下巴,饒有興味的問道:“你對我的大業有什么用?現在我倒是覺得你們腦袋有用許多,至少汴梁城中多少人看到你們的腦袋之后就再不敢與我做對……更不必說放著你們在,我如何就能安心整理那幾十萬禁軍了?要知道在老子營中,可是關著幾十萬禁軍的兩三百位將主,如若不死到時候一呼百應生事,豈不是給我自己找麻煩?”
石崇義苦笑:“燕王殿下軍威之前,還談得上什么一呼百應?皇城之前,無一人敢于燕王相敵,便是明證……都門禁軍,哪里還算得上是軍伍?”
接著石崇義就吸口氣,抬首大聲道:“……燕王大業無錢不行!而朝中必然對燕王勒掯不與,而罪臣等,能為燕王生財,能讓燕王順利整理這幾十萬禁軍!”
蕭言哈的一聲,環顧身后侍立甲士:“好大口氣!”
他擺出一副懶洋洋不以為意的模樣,可是連石行方都看出來蕭言其實很有興趣。石行方昏頭昏腦的琢磨難道老爹這一寶又押著了?
石崇義挺身,胖臉擠著的小眼中精光四射:“都門禁軍號稱數十萬,實數二十萬是有的。可是論實在說,無一人上得陣,經得廝殺。燕王要從中選練精兵出來,實為緣木求魚。但是這二十萬人若是遣散,又要多少錢財?若是他們生計斷絕縱然是有燕王殿下威名凌之這些軍漢仍然是要生事,有心人在勾連其中,只怕殿下其時也覺棘 ……可這二十萬軍漢,雖然不能上陣卻是別有他用!百余年來,都門禁軍,早成一個大的商號。經營百業,諸將分操之。二十萬軍漢奔走供役。
有營建者有車船務者,有磨米面榨油者有經營南北貨者,有把持市易運營正店者,三瓦兩舍賭坊酒肆,也多有禁軍產業,打鐵銀爐印書織造,甚或運水清糞,就沒有軍將不插手的事業,就沒有軍漢不能做的事業!然則此前產業全為諸軍將所把持,軍漢但得朝給月糧,奔忙諸業之中。罪臣等算是厚道,每月還計給些報酬,有些貪狠軍將,除朝廷月糧之外,分文不與!
……如許事業,遍布汴梁乃至大宋十余路。每年所得,何止千萬貫?無非都是流入軍將手中,及禁中朝中相關人等囊內。若是殿下能將這些產業盡數掌握在手中,將軍漢轉為民籍,計勞給酬。則何愁二十萬軍漢不得安置,則何愁每年不得數百萬貫之大利?罪臣不才,愿為殿下效力,盡心竭力,為殿下分憂!”
石崇義這番話說得慷慨激昂,這兩天兩夜他本來就是元氣虧耗甚劇。說到最后已然是連呼帶喘。可仍然目光炯炯,死死盯著神色不動的蕭言。這一番效力之心之誠,簡直石人都要動容!
蕭言靜靜的聽完石崇義這番話,摸了摸自己下巴,并沒有開口說話。一時之間,軍帳中只能聽見石老胖子呼呼喘息之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蕭言才冷淡的道:“大宋上下,誰都知道都門禁軍是毒瘤。既然這二十萬人如你言可以輕易安頓下來,怎么就沒人去做?”
石崇義苦笑:“實數二十萬,軍冊上五十萬亦不止。每年接近三千萬貫的軍餉,幾百萬石的糧米,還有多少軍資器械,這么大的利益,誰舍得放手?誰又敢去動?不怕粉身碎骨么?”
蕭言冷笑:“怎么我就做得?”
石崇義仍然苦笑:“大宋此前豈有燕王?”
蕭言哈哈一笑。
大宋此前的確沒有如他一般行擁立事,握強軍,囚太上,領樞密,尚帝姬,封一字郡王的權臣!
當一朝一代已然沉疴難挽的時侯或者就此滅亡。或者另起爐灶。或者就是有一人跨越千年而來,在局外打破這一切!
蕭言點點石家父子:“設座,上飲子。”
幾名甲士頓時應命入內,設了兩張胡床——也就是馬扎。再端上了兩碗飲子。南關大營一切草創,飲子也是盛在木碗當中,更不是有什么名貴材料。可是石家父子捧著,比龍肝鳳膽還覺得寶貴些,胡床上挨了半個屁股坐下。
難道真從死地當中跳出來了?
蕭言看著兩人,心思轉動。
蔡京一句話禁軍事禁軍了一下就點醒了他。汴梁禁軍將門,本來就有如一個巨大的產業集團。將這個產業集團若是全盤接收下來,如何安頓不了幾十萬遣散的禁軍?
此前沒人敢動這塊大蛋糕,可他蕭言現在還怕什么?
他自己來,當然是無法接手這么大一份產業的。必須要用原來禁軍軍將。殺人從來都是手段而不是目的。為此饒一些人活命也沒什么。他來南關大營,就是想找出些可用之人效力,最好的人選自然就是打過交道的那些共同經營球市子的軍將。
一路上蕭言還在尋思該怎樣以威加之,以勢凌之,以利誘之。讓選出來的人盡心竭力將這事情辦好,將禁軍產業盡可能的全盤接下來。
卻沒想到,自己雖然根基還淺,可聲勢已然初成。已然是大宋一支舉足輕重的政治力量了自然有明眼人想著投效!
石崇義這老胖子,看來又給他拔得頭籌了。
看石家父子捧著飲子要喝不喝的一副惶恐謹慎的模樣,蕭言淡淡問道:“若是讓你主事,你能將禁軍產業全盤接下來?能將那么多軍漢安撫好?”
石崇義忙不迭的放下飲子,又翻身拜倒。石行方看看老爹,跟著也瘟頭瘟腦的拜倒在地。
“殿下面前,俺不敢說虛話。俺一人自然是不成的,還需有些熟悉各處產業內情之人幫襯。二則就是現在多少人還來不及想到此處,等到人心稍定,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向此間伸手了……那些大頭巾輩,在阿堵物面前,可也是心狠手辣!”
蕭言又是一笑:“跟老子搶東西?”
不等石崇義說什么,蕭言已然起身,走了兩步。看到蕭言如此,石家父子拜伏得更低。
蕭言沉吟少頃,豎起三根手指:“三件事……第一件,禁軍軍漢還是在冊軍漢,不過都在各處產業安置,你們付薪俸給他們,以朝廷月糧的名義。你們卻不再是禁軍軍將,只是我幕府當中度支司馬……”
都門禁軍番號當然要保存,蕭言豈能讓蔡京他們好過?每年該撥付給他的軍餉,一文也不能少,這個擂臺有得打呢。自己將幾十萬禁軍安頓了,最后倒是給朝廷甩掉一個大包袱,自己腦袋又沒給門夾過。這次資財當然要用來擴張自家勢力,卻不是讓文臣輩用來扶植其他軍鎮!名義還在的話,真逼急了蕭言真敢再驅使軍漢來鬧幾次餉。
可是軍將,卻不能留。都在自己幕府當中緊緊看著。從此以后,都門禁軍也只剩番號而已,再不是一個有組織的團體了。
“……第二件,許你選五十個人。老子至少要砍兩百顆腦袋下來!誰死誰活,你做決斷,報于方侍制就是,以后什么事情,你也只尋方侍制……你要是多選一個人的話,用自己腦袋補上。”
要想上船,豈能無投名狀?
石崇義渾身發顫,重重頓首而已。
“……第三件,我不管你怎么做,反正禁軍產業要全盤接下來。誰仲爪子,砍斷誰的。這上頭我給你撐腰到底!二十萬實數軍漢,有一個沒安頓好,我砍你腦袋。每年不得六百萬貫資財納于燕王府,我也砍你腦袋。你們仍食原來職銜俸祿,我再給你們加三倍!誰要在其間貪墨一文,我還是砍你腦袋!”
這第三件事中,一片殺字充斥。石家父子也知道,蕭言真下得去手!
驟然死中求活,還為蕭言畀以重權。可是這個新主子,豈是好伺候的。其心機手腕,其果決狠辣,其心志之大,哪里是荒唐輕易的趙佶比得上的?
蕭言說完,好整以暇的擺擺手:“在我麾下,做事要快。馬上就去召集人手,著手進行罷…,…要是做得好,將來不愁還你一個國公地位。我手下現在得用人還少,你們擠在前面,算是運氣,將來就知道了……就如此罷,現在就去決斷,那囚著的如許軍將,到底誰死誰活!”
石家父子抬首看著蕭言如鐵一般沉靜的容色,身上顫抖怎么也難以停歇。
自家一條命算是掙扎出來了,可是跟著蕭言,將來又如何?現在就要去決斷那么多同僚的生死了,不知道多少人還曾是石家的座上客!從此以后,石家就如這位燕王一般,也是天下之敵!
唉,大宋怎么就遭逢這蕭言,這燕王!
石行方囁嚅著想說什么,始終卻難說出口去。蕭言卻一笑走到他身邊,彎腰拍拍他肩膀:“高忠武還是不錯,當初在球市子也算得力……讓高家活命就是。算是我賣你一個人情,好做罷!”
蕭言一拍之下,石行方臉色蒼白,等蕭言說完。
也唯有顫抖著深深拜伏。
這南來……不,燕王殿下,真能看透人心不成?
腳步聲響動,蕭言在甲士簇擁下大步走了出去。石家父子仍然俯首在地,半晌之后,才敢抬起頭來。
石行方看著老父,低聲道:“大人,難道……”
石崇義臉色又青又白:“還能如何?難道看著石家滅在俺們手中不成?只有隨著燕王做下去了,……說不得又是從龍勛臣!”
一行車馬,行進在紛紛揚揚的雪花當中。
油壁香車,白馬銀鞍。加上跟隨的多少家人仆婦,奉著的多少隨行出外所用的家常器具。看起來就是尋常貴盛人家內眷出行的隊伍。
可是這行車馬與眾不同之處,就在于隊伍兩側,還有甲士率領軍服嶄新的軍漢隨行。打著的旗號,正是神武常勝軍。
香車當中,突然車窗簾幕一掀,一張清麗嬌俏的小臉看了一眼窗外,皺眉道:“到哪兒了?”
聲若銀鈴,帶著點北地口音。正是小啞巴,大遼蜀國公主耶律余里衍。
車中隨侍兩名艷婢,正是蕭言時不時經常偷吃兩口,都是胸部相當有料的。也經常給小啞巴帶在身邊,防著蕭言偷得太厲害————現在還沒偷著她呢。
兩名艷婢輕聲道:“快到南門別業了,主母,天色不早,是不是讓他們快些,早點入南薰門安頓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