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汴梁誤第一百九十章霹靂(十七)
馬前街前,在兩百甲士最前。蕭言就以一人,與萬人相對。
也許是穿越而來,這幾年經歷得太多。也許是自己將來的目標更大。此時此刻,蕭言絲毫沒有將這無數人猬集在一起,手中火把連成火海翻涌的場面放在心上。
要扶危定難,要存亡續絕,要生生將歷史的車輪從沉重的軌道上搬離開來。什么樣的艱危局面,也只能不放在眼底。
選擇了這條道路,無數驚心動魄的場面,將會一直伴隨著自己。也只有一直這樣拼下去,闖下去。
和賊老天之間的勝負,還遠遠未曾到分出來的時侯。
今夜要做的,就是將汴梁掌握在手中。而這汴梁,也必然會掌握在自己手中!
這蕭言獨身一人與萬軍相對僵持的局面持續了少頃,蕭言身后的甲士已然將馬槊抬起,將硬弓扯出。輕輕磕著馬腹,準備隨時等著蕭言號令就沖上去。這個時侯,就聽見這圍定馬前街的人潮發出一聲大嘩,站在前面的人,情不自禁的就朝后退。擠得后面的人都站不定腳。人潮扭曲翻涌,就如同狂風在海面上卷動!
汴梁沉浮,已然讓人將蕭言的本來面目忘記得太久。都忘記了他才回返汴梁的時侯,所帶領的那一支威嚴肅穆的軍馬,那層層疊疊隨他涌動而抵君前的靈牌。忘記了他曾經創造的一場場奇跡般的勝利。
現在這些記憶,全都恢復。而且更有說服力的,卻是蕭言身后那些具裝甲騎。
汴梁承平久矣,都門禁軍廢弛久矣。這等就是為了破萬軍大陣,為了斬將奪旗,為了打一場場最硬最慘烈的仗,為了獨當最為強悍的敵人而存在的重甲騎士。竟然是如此的震人心魄!
兩百騎雖然規模并不大,但是看著那火光下閃動的鋼鐵光芒。看著那些披甲之后宛如兇獸的北地高頭大馬。看它們在面甲之后噴吐著長長的白氣。不耐煩的刨著蹄子,在石板路上濺出此起彼伏的火光。看著那些長長短短,厚重精利的兵刃。還有那種雖然沉默。卻是森然到了萬分的氣勢。
這一切頓時就讓所有人恍然明白。整個汴梁,沒有一支軍馬可以當在他們的面前。只有被粉碎的下場!
就是這樣一支軍馬,追隨著蕭言擊破了遼人最后的武力,克復了宋人百余年來只能遠望的燕京。與滅亡了遼國的女真鐵騎連場死戰。覆其軍殺其將。回返汴梁之后震動全城,調往河東路又驚起了漫天的風雨,讓朝中人一刻不得安枕!
這才是天下至強之軍!站在這支軍馬前面的,才是大宋宣和年以來,如慧星一般崛起。創造了最為驚人的戰績。創造了最多傳奇的無敵統帥!
能隨陳五婆到此處,而不是在皇城揀現成的擁立太子功績便宜的。最多的就是拱衛禁軍的軍漢。正是因為他們還愿意上陣打仗,才被揀選入拱衛禁軍當中。然后就成了汴梁都門最倒霉的一群人。此刻忍不住就想,若是他們當日所入,不是拱衛禁軍,而是神武常勝軍。有這么一支統帥帶領他們廝殺,他們又將立下什么功績?這樣一支強軍,這樣一名統帥。似乎全天下誰也奈何他不得。又他領軍。又有誰能欺負到頭上?
陳五婆和潘趣對望。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張顯和一眾貂帽都親衛。同樣滿面震駭。
這是蕭言第一次在汴梁真正展現實力。除了他的膽大包天,肆無忌憚,手段心計之外。他們也才真正明白了蕭言敢于如此行事的最大憑籍是什么。
就是這樣一支對他忠心耿耿的強軍!
在如此人物驅使下行事,就算拼命也不枉了!
而那名太子心腹,東宮宿衛班直軍將。早就蜷在馬背上抖成一團,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只能聽見牙齒拼命瘋狂相擊的聲響。
這名才搖身變為太子心腹的新貴。此時此刻,已然半點用場都派不上了。
這等承平歲月養出來。富貴生涯消磨掉的人物,號稱宿衛禁軍。衛護天子。除了汴梁的之外的百姓提及這些名號滿懷敬意的以為是國之虎狼。其實如此局面,哪里敢對著獨立萬軍之前的這略顯消瘦的英挺男兒呲一呲牙?
如果有尾巴,這個時侯只怕都得夾到胯下表示臣服來著。
陳五婆又望望張顯,張顯明顯也有些激動了,卻強自按捺。微微向陳五婆和潘趣兩人示意。幾名貂帽都親衛就策馬而前,護持著陳五婆和潘趣兩人行出大隊,迎向蕭言。
看到陳五婆和潘趣他們動了,亂軍終于稍稍安定下來。前頭的人也再不朝后退。睜大眼睛看著兩人動作。
今夜能起事,最先卷起風潮的就是前拱衛禁軍一干人。他們也的確是滿腹憤怨,遭際不平。陳五婆和潘趣這等漢子帶著大家來訴此冤屈,來為大家翻身努力。現在又迎向這如狼似虎的一隊甲士。大家就算明知不敵,也不能閃下陳五婆他們。不然還成什么人子?
大家今夜,這些拱衛禁軍出身的,都是苦漢子。仗著一腔血氣做出這場事情來。陳五婆他們帶領大家讓這些苦漢子明白他們還有一絲尊嚴。要是連這點尊嚴都丟掉了,就算是茍活,還有什么意思?人前人后,再抬不起頭,直不起腰。連自家一同吃苦到現在的袍澤,都再不會搭理!
死則死矣,這份冤屈就算再不能伸展。俺們也要告訴全天下,俺們也是有骨頭有血氣的男兒。只是這個大宋不肯要!
人人都握緊了手中簡陋的器械。在禁軍軍將在籍軍漢悄悄朝后縮的時侯,這些前拱衛禁軍的漢子卻拼命想擠到前面來,想和他們的領頭人站在一處。
陳五婆似乎感受到了身后灼熱的目光,讓他在瘸馬上也挺直了腰。勉力迎接著蕭言逼人的目光。和蕭言遙遙相對,并未曾有絲毫退縮。
蕭言看著陳五婆這個在東水關碼頭出賣苦力胡混度日的家伙,現在卻煥發出這般昂然的氣概。心下也忍不住暗贊了一聲。
沒有選錯人啊……所謂一家一姓的尊榮,是不是在這天崩地裂一般的潮流變動中被淹沒,蕭言并沒有什么特別在意的。
可是這千年之前的勃勃血氣,文明當中的菁華,卻不能就這樣隨著這個皇朝悄然葬送。凋零的文明生機血氣。千載之后念及,猶有余痛!
無數人的目光注視當中,火光搖曳映照之下。蕭言和陳五婆對視少頃。陳五婆率先行禮:“蕭顯謨。”
蕭言也略回一禮。淡淡道:“今夜生事,你們到底想要什么,和我說罷。”
梁師成和趙楷都是眼角一跳。
這話從任何角度來說,都可謂大逆不道。蕭言只是奉詔平亂而已。就算平不了亂。要緊的也是趕緊將被隔絕在亂軍當中的趙佶營救出來,護持著他去搜羅忠于自己的力量,將大位爭回來。
可不是在亂軍之前,問亂軍首領今夜作亂想要什么。這將趙佶安危,置于何地?更何況他有何權力。去滿足亂軍首領所求?如果是為了收亂軍之心,則蕭言之所圖,更不堪問!
可此時此刻,在兩百衣甲森然的騎士當中。感受到充溢身周的百戰虎狼之肅殺之氣。面前就是上萬亂軍。如此場面,如此境遇。他們兩人又敢做什么?
陳五婆居然一笑:“俺們想要什么,蕭顯謨給得起?現在太子眼見就要得正大位,要是俺們這些前拱衛禁軍的倒霉漢子齊心抱團,就算太子。也不得不安撫俺們。總會有個交待。而蕭顯謨又憑什么敢給俺們許諾?”
張顯在陳五婆身后。悄悄摸了一下腰間佩劍。隨即也就放開手。
和陳五婆共同行事到現在,雖然不過是今夜短短一瞬。也算是有了同生共死的交情。對這些前拱衛禁軍的倒霉漢子,張顯也自有同為軍人的一份同情之心在。
最重要的就是,他相信蕭顯謨既然許下了要代大宋給這些倒霉軍漢一個交待,那么蕭顯謨就必然會給出!而真正能伸這些倒霉軍漢冤屈的,整個大宋。也唯蕭顯謨一人而已矣!
整個大宋,也只有蕭顯謨。能將這些為國賣力血戰的軍漢放在心底,盡全力周全照應!
而對那些濫竽充數。面對外敵,只有哄然潰散的所謂都門禁軍,蕭言只有不屑一顧。至于那些都門禁軍軍將,這些既怯懦又無能。更為了維系他們這個將門團體利益不惜拉著這個文明同殉的家伙,蕭言更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蕭言認真的看了陳五婆一眼,突然笑了。
此時此刻,蕭言就算是展顏一笑,也是銳氣逼人。
“拱衛禁軍的事情,我也知道……我就問一句。如果將你等中人愿意從軍的再重立為軍。足糧足餉,也沒有軍將騎在你們頭上役使欺凌。給你們足夠的尊嚴,照應好你們的家人,讓你們無后顧之憂。則當有一天,外敵入侵。鋪天蓋地而來。胡騎從面前似乎要密布到天邊,而你們還肯不肯為這被稱為大宋,自先祖綿延傳續到現今,生你們養你們的土地……血戰到底?”
他不等陳五婆等人回答,自顧自的就一提馬韁。從陳五婆面前越過。直逼無數亂軍面前。在離他們極近,每個人都可以看清他面目的地方才勒住馬韁。將戰馬打橫,用力一踢馬腹。座騎頓時長嘶奔走起來,在街道上盤旋來回,轉了好幾個圈子。
馬前街中,從亂軍到臨近百姓居民,從瓦子里面的女伎到今夜淹留至此的商人官吏。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著蕭言如此動作。
再轉了最后一個圈子以后,蕭言才狠狠扯韁繩踩馬鐙。戰馬人立而起,長聲嘶鳴。而蕭言自馬上探身而起,大呼道:“看著我!看著我!”
“我就是平燕的蕭言,就是孤身而平燕的蕭言!不管我出身何處,都是漢家男兒!我帶領一支強軍血戰收復燕云,為國立下大功!只因為我帶出了一支強軍,則不僅功高不賞,薄待冷遇之余,還不知道有多少人還想著我這個南來子死而后快!
……可是老子還是活生生的站在這里!
所帶出來的那支強軍。也活得好好的。軍資不缺,供應不絕。家人子弟,也有瞻養。一旦外敵入侵。同樣可以毫無掛礙的與之死戰到底……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在!
……你們所有冤屈,所有不平。別人無視,我卻感同身受!你們要的,別人給不了。我卻給得了!前拱衛禁軍的。不愿意從軍的。我補足你們這些年所欠的糧餉。愿意從軍的,我給你們武裝,給你們戰馬,給你們輜重,給你們最英武的將領。給你們從不會短缺的糧餉!只要你們愿意為這片土地而戰,在胡騎面前,絕不后退!”
在無數人的注視下,蕭言吼聲如雷。眼神亮如閃電,還蓋過了一片片燃動的火炬!
戰馬終于平靜下來,蕭言狠狠掃視了無數亂軍一眼。用力一指皇城方向:“現在擁立太子的,又是什么人?是那些都門禁軍軍將。是那些將你們的兵血喝得干干凈凈,是那些將你們趕出軍營。是那些將你們逼迫到了絕境。還蔑稱你們是一錢漢死不足惜的都門禁軍軍將!他們同樣是擁立功臣。他們有根腳,有后臺,有錢財,有門路。你們覺得,能從他們手里,將你們所失去的要回來么?就算是有極少數的人運氣好。因為今夜亂事而爬了上去。混成了他們團體中的一員,你就能心安理得的繼續欺凌這些人能仍然無處求告的前袍澤么?
……而在我麾下。只要你們愿意在胡騎來臨之時,死戰在最前面。則我就會帶給你們足夠的尊嚴。溫飽的生活,家人不會有凍餓之憂。無論你是生是死!你的功績,我不會埋沒。你的血汗,我不會無視。也不會讓任何人可以欺壓你們!只要你們肯為這片土地死戰!皇天后土,謹此為誓!”
蕭言終于吼完,絲毫沒有喘息之態。腰背挺得如劍一般直,直得仿佛整個天下都壓在他身上,都不會讓他的脊梁稍稍彎曲。目光亮得能將每個人心底點燃,一遍又一遍的掃視著擁在面前的軍漢。
陳五婆已然轉身過來,對著蕭言背影吼道:“蕭顯謨,俺們信得過你么?”
蕭言頭也不回,大聲道:“問問這些現在在我麾下的兒郎罷!”
兩百甲士,突然整齊的呼喝一聲:“愿為蕭顯謨效死!”
陳五婆毫不停頓,又追問一句:“蕭顯謨,你又憑什么能將俺們歸于你的麾下?”
蕭言終于策馬轉頭,迎著陳五婆的目光。放松的笑笑:“我當然有憑據。”
不等他說話,整齊的甲士隊列,已然分開。幾名甲士擁著趙楷和梁師成上前。火光映照,將兩人面目照得分明。
趙楷滿頭滿臉的虛汗。而梁師成在馬上腰都直不起來了,盡顯老態。兩人都神色復雜的看著蕭言。
蕭言的表現,已經不是用飛揚跋扈所能形容之萬一了。就是大逆不道!而現在居然要他們兩人為他作證,為他背,作為他如此大逆不道話語的活憑據!
可此時此刻,他們又怎敢出言反駁?此時此刻,稍稍一個應對不是。這些亂軍就能馬上發作,沖進去將趙佶抓出來。不管不顧的將今夜亂事進行到底!而且不止如此,這場亂事當中,還要加一個蕭言和他恐怖的這些甲士親軍!
這些還算是遠慮,近憂就是他們一旦出言反駁,身后甲士,就能毫不猶豫的將他們從馬上砍翻。再縱馬踐踏成一團爛泥。蕭言有這個膽色,也有這個手段!
所有人的目光,這個時侯都轉向了趙楷和梁師成。這兩人都是汴梁城中一等一的人物。趙楷最喜歡在汴梁城中展露他的風標不群,而梁師成每次出行也是儀仗煊赫。汴梁中人,識得他們的著實不少。
不知道有多少聲音這個時侯都在確認:“是三大王!是梁隱相!”
趙楷在無數道目光之前,最先開口,一疊連聲的道:“正是!正是!蕭顯謨拜見圣人,奉詔平亂。圣人有手詔畀以蕭顯謨全權!許他一切便宜行事。募爾等為軍出力自效,蕭顯謨一言而決事耳,孤可為蕭顯謨保!”
說完他又以乞求的目光看向梁師成,梁師成在心底。只能長嘆一聲。
現在要緊的,是趕緊讓圣人脫離這個泥潭。而看蕭言手段,似乎也能收復這些亂軍。再加上他的甲士為支撐。平了皇城那里猬集的亂軍似乎也是意料中事……此刻這南來子跋扈悖逆。就隨他罷……保住自家性命再說。保住圣人大位再說!只要圣人能回歸大位,重掌權柄。哪怕就是這南來子握軍權以自固。他也著實沒有太深厚的根基,有的是辦法和他周旋,最后將他徹底化為齏粉。
只要圣人能撐過今夜!
他也終于開口:“某也能為蕭顯謨保。圣人畀手詔與蕭顯謨平今夜亂事,一切都可便宜行事,由蕭顯謨而決。新立一軍以安置爾等,蕭顯謨說了,那便是了。”
原來被大家圍著的圣人。還是搬來了救兵。連梁師成都不知不覺的潛了出去。現在更不知道還有多少安排,來對付今夜作亂,欲奉太子為新君之輩!
此時此刻,就必須要做出決斷了。進則將事情做到底,和蕭言這批甲士拼死一戰。要不就從蕭言所言,為他效力。如果這蕭顯謨所言確切無虛的話……
蕭言定定的看著陳五婆,輕輕問了一句:“陳五,你如何說?”
而陳五婆垂首。默然不語。
小樓之上。在蕭言所領甲騎具裝馬蹄聲響起之后,趙佶就從榻上一躍而起。奔到了窗前。
何灌一直守在窗前,不言聲的悄悄將窗戶推開一條縫,方便趙佶賊眉鼠眼的向外觀望。
此刻他們所處室中,蕭言派來的貂帽都親衛,全都給趕到了外面去。門口守著的是幾名何灌帶來的家將。他們此刻在門口也側耳傾聽著外間動靜。臉上神色驚疑不定。
原來這個小樓的主人李師師,趙佶早將她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看到那些甲士的陣容。何灌滿面不加掩飾的震驚之色。
他一向是心高氣傲之輩。蕭言平燕功績。他也聽說過。神武常勝軍兵強,他也有耳聞。不過意中一直以為蕭言運氣好。因人成事。西軍十幾萬北伐,和遼人之間互相打了個筋疲力盡,最后讓蕭言揀了個便宜。
神武常勝軍入都門,到最后出河東。何灌看都沒去看一眼。成名已久的宿將身份再加上何灌稟性本來的高傲,實在犯不著去捧這么個南來子的臭腳。
至于強兵,俺在軍間幾十年,見得還少么?也就是那么回事罷了。此刻大宋強軍,也得犒賞發足了,陣而后戰。還指望得上。還有哪支軍馬能逆天不成?
今夜才知道,天下真有此等強軍。蕭言那些功績傳言也是實打實的。若不是在邊塞之地,率領兒郎與敵人連場死戰,而且仗仗傳捷。經歷了最艱危的局面。是無論如何磨練不出這么支強軍出來的。
至于具裝甲騎的裝備,何灌倒沒什么訝異的。蕭言這南來子生財有道,平滅一國國都也有大量繳獲。給麾下人馬堆出最精良的裝備,也是常事。唯一讓人訝異的,別的軍將都是在軍費當中掏錢出來,這南來子卻是自家想法子掙錢給麾下兒郎用。怪不得神武常勝軍到現在都能為他所用……其心真不可問!
養出這么支強軍,還始終不肯放手。身邊還藏伏著如此甲士。這南來子,豈是甘于人擺布的?自家這干人就想著靠朝中政爭手段將他扳倒,現在看來,真是太過于想當然了…
不過既然明白了這南來子的底細居心,今夜事了。他再握強軍,也總有辦法收拾得了他……現在還是要指望他平亂來著。
趙佶心思,與何灌差不多。既震驚于蕭言私藏甲士,又在暗自期盼蕭言這南來子早些營救他脫離苦海。至于報酬么,就是一旦有機會就將他遠竄煙瘴,貶斥途中的那一柄鋼刀,一條白綾。一杯鴆酒了。
一君一臣,毫無形象的就擠在窗前,不出聲的看著眼前所發生的一切。
看著蕭言的舉動言行。趙佶臉色鐵青。終于按捺不住,在窗后暴跳如雷:“這逆臣!這賊子!行如禽獸,心如虎狼……朕恨未曾早看出來!當誅,當誅!朕本來還想給他個體面。煙瘴余生也就罷了。現在此南來子所為,不于鬧市顯戮,已不足以正人心,為亂臣賊子戒了!朕不識人,朕不識人!”
何灌忙不迭的解勸:“陛下。低聲!此刻還有這賊子黨羽在,也尚有借重這賊子處。一切等圣人脫離此厄再說……臣必盡心竭力。助圣人收其軍,拔其爪牙,將其顯戮于君前!”
驚亂當中,趙佶也容易動感情,又重復了一句對何灌的夸贊:“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啊……何卿何卿,朕不重用于你。天理也不容于朕!”
何灌忙恭謹謝過了。趙佶卻說過就算。回頭又看外間所發生的事情。再看到蕭言將梁師成和趙楷推出來作為憑證。而兩人也先后開口附和蕭言。雖然明知道這是不得不為之事。可趙佶還是恨得牙齒格格作響。
“大郎身邊全是居心深刻之輩,大郎盡為其所操。不可為人君。更不必說今日凌迫君父,貸得一死,已經算是朕顧念親情了……三兒也是庸劣,絕無半點風骨。豈能為人君?朕也絕不立!朕修煉有成,圣壽尚遠。立儲之事,也不必急切了。慢慢再尋覓合適人選罷……上天既選朕為君。為何就不給朕幾個好兒子?讓朕平白遭逢此厄?”
儲位這種大事,哪怕現在要加意籠絡何灌。也是不能說出口的。可憋著又難受。最后趙佶只能恨恨遷怒于梁師成:“老奴無用!既失察這南來子居心叵測于前。又膽怯逢迎外臣如此。豈可長在朕身邊?念他勤謹,將來覓一宮觀閑居就是………此老奴頗有操持權柄之譏,朕念舊情,望全始終,卻誤朕不淺!”
這番評論,何灌也只能默默聽著。梁師成冒死在外為趙佶周旋奔走,最后卻落這么個評價。趙佶之君王心性涼薄,顯露無遺。
若是太子正位,以他木訥柔弱的心性,只怕好些罷?可是自家卻已經選了邊站,再也跳不過去了……直娘賊,太子身邊那些大頭巾籌劃生此亂事的時侯,怎么就將俺隔絕在外?
轉瞬之間,事態就已經發展到最后,蕭言逼問于陳五婆。而陳五婆一時沉默。樓上兩人都屏住了氣息。哪怕趙佶這個時侯也在默默祈禱:“但愿這南來子氣勢足夠壓人,這亂軍首領,從了這南來子也罷!噫……只恨這南來子,怎么不在身邊多蓄一些甲士,不然這亂軍還不立時就被壓服?只恨這南來子!”
所有人此刻目光,都集中在陳五婆身上。
這個沒根基沒后臺沒背景沒門路沒家產,從拱衛禁軍事一路倒霉到現在。在東水關靠賣氣力過活,每日就是吃酒賭錢。唯一所長,就是義氣過人。在貴人眼中直如鞋邊濁泥也似的小人物。從來沒有一刻為人所看重。
不,也許還有一次。是在蕭言選中他。在一處密室當中,對他說大宋欠他們一個公道。別人不給,他蕭言來給的時侯。
此刻決斷,就是關系著這么多拱衛禁軍的苦漢子啊……
可天下之大,自己除了這位蕭顯謨,還能信誰?
陳五婆恍然驚醒。緩緩掃視左右。最后迎上蕭言目光。
蕭言目光當中并沒有多少溫情脈脈,也沒有什么加意撫慰籠絡之態。臉上更是連半點笑意也無。
神色當中,只有滿滿的剛硬。
跟著我,這條路從來是不易走。需要汗,需要血。可卻有尊嚴,有男兒飛揚的意氣。而我蕭言,也始終站在你們前面。
帶領你們,而不是驅使你們。
陳五婆長長的吐了一口氣。緩緩翻身下馬。上前一步,大禮參拜到地:“蕭顯謨,小人敢不從命。這么多苦漢子。全都托付于蕭顯謨……但求蕭顯謨再不要如別的貴人一般,負了俺們!”
他拜倒在地。潘趣也跟著下馬,上前大禮參拜。
人群當中。有人越眾而出,走到陳五婆身邊,與他一起拜倒。
接著就在火光當中,無數人如大風吹過。野草偃伏一般。次第拜倒。除了拱衛禁軍之外,就連在冊的禁軍軍漢,同樣也拜伏在地。最后只剩幾名禁軍軍將孤伶伶的站在那里,對望一眼,也哆哆嗦嗦的拜下去。至于那位太子使者。東宮宿衛班直軍將,早就帶著從人趴在地上,頭都不敢抬起來。
喊聲低聲的響起,嗡嗡的以蕭言為中心在馬前街回蕩。
“蕭顯謨,無如貴人,辜負俺們!”
蕭言哼了一聲:“老子不是此間貴人,是穿……南來子。”
他昂然立馬,大聲道:“從今開始。愿意從軍。揀選之后,你們也就是神武常勝軍一員了!不得從軍,也有撫循!”
他也不喊拜倒之人起身,一扯韁繩,就從陳五婆等一干人等身邊越過。走向貂帽都甲士隊伍。半途當中,才回頭招呼了一聲:“我去平亂。你們趕緊跟上。亂事定后,我請你們喝酒……還有。將那幾個禁軍軍將拿下,隨后等我處置。”
陳五婆一個轱轆就爬起來。振臂高呼:“隨蕭顯謨平亂!而今而后,俺們也是神武常勝軍了!”
在小樓之上,隨著陳五婆等拜倒。趙佶頓時就出了一口大氣。在窗邊再站不定。軟軟的走回榻邊坐下。
不管下面如何,自己總不必困在這馬前街無能為力了。
只要能在群臣面前露面,自己君父權威。豈能不為亂臣賊子忌?趙佶很有把握,今夜不知道多少從亂之輩,立刻就會首鼠兩端。不敢說登高一呼,則這場亂事自然平定。然則比及那個逆子,自己也再不居于下風。甚而還有優勢!
哪怕將汴梁打成一片瓦礫,自己也要擒下那逆子,重新奪回屬于自己的大位!
再后面還有這南來子,還有舊黨清流一般人,還有從亂的軍將。還有那些號稱是什么拱衛禁軍的匹夫……居然能將君父凌迫到這般地步!
拱衛禁軍的事情,說實在的趙佶并不清楚。當日蔡京進言立此軍號。他許了之后,也沒多問其間事。蔡京去位之后,拱衛禁軍被遣散,被革退名糧。軍將們將這空額吃得干干凈凈。他也不知情。現在就算知道了,他也沒有半點同情這些軍漢處。反而滿滿的都是恨意。再有什么不平,豈能犯于君父之前?一班跳梁之徒,本就不該留于軍中。就是容他們在汴梁,也是絕大的危險,就該全將他們流放編管遠惡軍州!遇赦不赦,此生就不要再想返鄉了!
今日實在艱危窘迫到了極處,也容那南來子飛揚跋扈了好一陣。好在一切都即將過去,只要能重回大位。就算是再敷衍此輩一陣,也必然要一個個收拾他們。讓他們知道惹惱了他這個一向寬仁大度的君王,最后下場是什么!
就在這個時侯,外間突然又響起了重重的腳步聲響。接著就是兵刃出鞘的聲音。趙佶楞了一下,立刻又是臉色蒼白。又發生了什么事情?
門外何灌親將也開始大聲倉惶喝問:“你們想做什么?”接著就是兵刃相交的聲音。
何灌也反應過來,對著趙佶大喊一聲:“臣保圣人無恙!”就一個大步沖向門外。
趙佶已然徹底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甚或還有點想哭。
這有完沒完?
環視左右,身邊只有兩個駕輕就熟的趴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內宦。半點用場也派不上。趙佶想沖到窗口去喊人前來護駕。卻腿軟身軟,怎么也站不起來。
轉瞬之間,門外就傳來兩聲低低的慘叫。接著就是兵刃落地的聲音。接著門再被撞開,何灌先退了進來,身上已然有了血跡。跟著他沖進來的,便是那些披著厚重瘊子甲的蕭言親衛!這個時侯,他們都已然摘了兜鍪,將貂帽戴在頭上。貂尾隨著他們腳步顫動。每一次都晃進趙佶心底。讓他絕望!
何灌此刻也沒有看趙佶,只是死死的盯著那些貂帽都軍漢。咬牙切齒的道:“是那南來子!今夜之事,都是那南來子!”
所有散亂的線索。都在此刻因為貂帽都親衛的舉動,因為蕭言的舉動而串在一起。何灌也終于明白過來。
今夜之事,都是這南來子的布置。不知道他怎么就聯絡上了這些拱衛禁軍。先利用他們鬧事,自己從南門外別業脫身。掩蓋了痕跡。再生出了這場亂事。扶保太子的口號自然是選得極準。就是要離間趙佶和太子之間。而最關鍵處就是將趙佶隔離困在了這馬前街,無從化解這場亂局。不必說那狐貍精一般的李師師,也為蕭言所用了!
當趙佶被隔絕,音問不通。亂軍蜂起。打著扶保太子的旗號。太子就被架在火上烤了。趙桓與趙佶,再不可能回到此前。以趙佶的心性。就算這場亂事第一時間得平,太子第一時間趕到趙佶面前請罪。但是趙佶如何不懷疑此事會再來第二次?東宮之位不保,而幽閉終生可期!
就算太子柔懦,做不了決斷。依附在太子身邊那些黨人又如何不明白這個道理?為自家權位計,他們也得順勢而行。更不必說蕭言給他們提供了最大的方便,已然將趙佶隔絕起來了!
而他就是最后出面,收拾這一切的人物。雖然還不知道他收拾局面的手段到底是什么。對于趙佶、太子、嘉王這三人如何安排。可蕭言所為,無非就是想讓自己權傾朝野。好在將來行操莽事!
此南來子。好心計。好手段,好大的膽色。對人狠,對自己更狠!
今夜之事,一切人謀最多一半。稍稍錯漏,便是事敗。蕭言就成為大宋公敵了。就算神武常勝軍,也未必會跟著他一條路走到黑。他卻敢將所有這一切都賭上去。此南來子。真是百世難見的奸雄之輩!大宋不幸,竟然遭逢此等人物。竟然容留他投靠,容留他在這國都腹心之地!
何灌自然不會想到。若是蕭言功高得賞,如此危急存亡之秋,朝廷借重他的邊材。神武常勝軍朝廷也是一體對待。若不是趙佶荒唐行事這么些年,使得天下離心。蕭言如何會如此斷然行事,而今夜亂事,為何一卷救起?為趙佶玩弄了這么些年的士大夫,他提拔的那些都閉門守戶,為他壓制的那些忙不迭的就聚攏在太子身邊,盡心竭力的為太子操持著內禪事?
今夜之事,是大宋幾十年風雨飄搖,各般絕癥聚攏在一起的總爆發。是趙佶這個不折不扣的昏暗之君即位以來倒行逆施,肆無忌憚的破壞著這個統治體系根基的所作所為匯聚在一起的總爆發!
而蕭言,恰逢其會。
趙佶抖著手,終于開口:“爾…爾等要弒君么?”
何灌也咬牙道:“須得先殺了俺!”
馬前街中,蕭言號令一聲。兩百甲士就立刻跟了上去。此次所向,卻是皇城方向。
陳五婆他們在后面也忙不迭的拿下隊伍當中的禁軍軍將,點選愿意效力,也信得過的弟兄們跟隨蕭顯謨去平亂。亂紛紛的嘈雜成一團。
這個時侯就算是馬前街小樓當中有什么動靜,又有誰聽得見?
小樓當中趙佶到底如何,此刻也沒人動問了。此刻在馬前街中,這么多人眼中,只有一個蕭顯謨!
趙楷和梁師成夾在甲士當中,面面相覷。還是梁師成顫巍巍的對蕭言發問:“怎么不去奉迎圣人?”
趙楷在旁,拼命點頭。
蕭言冷冷的瞟了他們一眼,淡淡道:“平亂要緊,擒亂臣賊子,獻于君前,豈不是更好?時間緊急,難道等大隊亂軍殺過來,奉迎圣人,趕著去逃命么?”
趙楷為蕭言目光一掃,頓時噤若寒蟬。忙不迭的點頭,再不敢多說什么。而梁師成躊躇一下,終于也不開口。
蕭言畢竟沒有遣人留下去小樓中行事,在那里還有何灌這個老而彌堅的武臣看著。
而且蕭言雖然飛揚跋扈到了極處,更明顯是要集軍權在手以自固。總不至于癡心妄想到弒君自立為主的地步罷?稍稍有點心計,也絕不能行此事。
蕭言明顯也不是傻子。
一切等定亂之后再說罷……不過到時候大家的生死大敵,就變成了這南來子。就算他一時握軍權在手。與整個士大夫團體,與禁軍武臣團體為敵,又能撐持多久?
且讓這南來子先得意一陣!
梁師成默然退回甲士當中,而趙楷自然也是忙不迭的跟上。
兩百甲士,默然轉向,直指皇城方向。
而蕭言,依然走在這些甲士的最前面。
在這兩百甲士身后,陳五婆等一干人,匆匆集結起能抓到,信得過的弟兄們,也緊緊的跟了上去。每個人都在追隨著蕭言的身影。
而此刻在皇城方向,火光搖動。呼號喧囂聲越發的響亮起來。太子那里也終于整束軍伍,赍發犒賞完畢。準備向著馬前街方向行來。
此時此刻,呼號之聲仍然在整個汴梁城卷動。就如大風狂暴的掠過。這大風將烏云堆積在汴梁頭頂,霹靂就在這烏云當中滾動。
無數聲霹靂,已然響過。而最后最響亮的那一聲,就等著在下一刻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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