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皇城方向傳出的聲聲萬歲的歡呼,在整個汴梁城四下轟響。
正因為這萬歲兩字為數萬亂軍高呼出口,這大宋格局,再回不到昨夜以前了。
趙佶在位,改元宣和以來,一波變故接著一波。今夜突然發生這樣的變亂,看似偶然,實則也有其必然。
大宋立國之初,就種下了深刻的制度性缺陷。而這既繼承了五代的各種混亂制度,又變本加厲將正常朝局運轉所需要集中的權力分割扭曲,而且從一開始就背上了冗兵冗費沉重包袱的大宋統治體系。其實到了皇朝中期就已然難以為繼。
大宋發起了一場由上而下的變革,雖然強化了財政體系,動員能力——甚而可稱為自秦以后,在1949年天朝建立之前所有政府第一——悲摧的民國其實在這上頭都不如一千年前的大宋。但是也在大宋統治格局當中造成了深刻的分割對立。
時值末世,雖然已然繼承了新黨的理財手段——不繼承也沒法子,不然那么大的開銷從哪里變出來。但是國家財政的動員能力并不是無限的,宋時財富擴張已然到了頂峰。再攤上趙佶這么一個好大喜功,窮奢極欲的皇帝。父祖辛辛苦苦積累點的資本給消耗一空,國家財政已然瀕臨破產,而搜刮卻是變本加厲。除了汴梁一城因為有全天下資源的挹注還能維持之外,大宋哪里不是公私俱竭,度支為難的情勢?
江南素來號稱富庶之地,都激起菜魔方臘之變。趙佶還連著打了幾場不合時宜的戰事,對西夏仍然在維持戰略攻勢,對遼國發起了撿便宜的滅國之戰,不是說這些國戰不能打,可是用兵本就是大事,絕不能輕易孟浪。國力不足,有的時侯就是需要戰略收縮。(說到這里,就想起現今的大阿美利加合眾國。國力虛耗已重,內囊都有點翻上來了,還看不到明顯的戰略收縮態勢。號稱中東撤軍,沒撤多少。轉頭又在亞太加強存在煽風點火,與一個新興大國對耗。將來如何,走著瞧罷。不敢說這個新羅馬帝國就要從王座跌落。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從越南戰爭之后的十幾年的窘迫景況再現卻是情理之中的————奧斯卡按)
幾場損耗極重的戰事打下來,大宋國力大傷。至少在財政上,已然面臨破產局面。中央政府動員調度全國力量,主要就是靠著財政手段。失卻這個強勢手段,大宋其實已然有點像無根之木。
更不必說趙佶任用幸進。蓄意破壞大宋立國百余年來的用人成法。再加上將皇權收攬手中,刻意還在挑動黨爭。就是大宋中央的統治體系,現在都已然基本無法運轉,什么事情都難得找到確實的人負責。而且士大夫體系也對皇帝有些離心離德——誰給皇帝一代接著一代的玩兒了幾十年,互相之間將狗腦子都拍出來。讓皇帝高坐在御座上看笑話,順手將本屬于士大夫團體的權力收回去,也不見得始終都是忠心耿耿罷?
至于其他早成絕癥的軍不堪用,西軍坐大。中樞無強軍可用。士風大壞。貪腐庸懦成了慣常事——這些就不必再多說什么。至少現今當道諸公連同那位圣人,誰也沒法甚至沒心思去解決。
宣和年間的大宋,雖然還靠著百余年來的慣性蹣跚而行,卻早就是一個運轉不靈,從統治階層到民間四下離心,到處漏風走氣的存在!
在真實歷史上。是女真呼嘯南下,幾乎是輕輕一撞。甚而未曾經過什么大的會戰。就將這個皇朝滅亡。大宋甚而沒有拿出點像樣的抵抗能力出來。大宋文武百官,或據地自保。或奔走逃避。為這個皇朝殉死的都沒有幾個!
若不是女真在滅國之后沒有第一時間在中原腹地建立統治,反而半心半意的在扶植一個個派不上用場的傀儡政權,只想帶著將一個帝國劫掠干凈之后所獲的金帛子女回老家享受。南宋能不能喘過這口氣來,當真難說得很。
而就算女真不南下,現今這種局面也絕難再維持下去。不是地方藩鎮割據漸成事實,就是朝局徹底潰決。經歷一番腥風血雨后再度建立新的統治體系。
今夜亂事,就是明證。本是千余匹夫自南薰門而入,鼓噪生事。若是在皇朝還有點力量的時侯,這點亂事輕易就平息下去。而在今夜,卻是一夫倡亂,萬人景從。世受國恩的禁軍軍將稍稍矜持一下,亂軍稍一脅迫,就跟著行事,去扶保太子了。而文臣士大夫,也少有聞亂即起,想方設法穩定局面,平息亂事的舉動,全都在各保各家,觀望風色。
蕭言選的這個扶保太子的口號固然是神來之筆,但在另一個方面也表示出來。大宋上下,全都對趙佶離心離德,甚或不直久矣。只等有人挑頭生出事來,大家都很樂意看到大宋能有所變化。換一個君王,總不至于比這趙佶再差了罷?
蕭言在十幾騎的簇擁下,身上都裹著厚厚的斗篷遮住了甲胄。下馬步行,向著正哄亂喧囂的馬前街方向行去。
汴梁城四下升騰的火光雖亮,他的面孔卻深深藏在斗篷頭罩之下。誰也看不到他臉上此刻是什么表情。
在他身邊,還有一人。往日里也算是長身玉立的體型,現在在斗篷下恨不得蜷成一團。一邊走一邊篩糠也似的抖。要不是喧囂之聲太響,只怕都能聽見他牙齒格格打架的聲音。
這人正是嘉王趙楷了。
在他想來,蕭言既然號稱要奉他而出平亂。總不會傻到就帶著這百多騎,在汴梁城中和鋪天蓋地的亂軍撞上。總要潛出城外,尋城外駐扎的禁軍所部,抬出他的三大王旗號,說不得還要矯圣人之詔,以高官厚祿動之。說動這些禁軍從而舉旗平亂。這樣不失與太子分庭抗禮之勢。朝中黨爭這么久,與舊黨清流輩誓不兩立的也有不少,不愁拉不到支持者。蕭言還有一支強軍神武常勝軍在河東,再能拉到西軍的支持。總有殺回汴梁。身登大寶的機會。
再不濟的話,自己還有跟著蕭言去河東的一條路走罷?短時間內,身家性命還是無憂的。將來如何。聽天而已——反正不能再守在這里等著太子殺上門來,要他圓他就不敢扁。一杯鴆酒,死得無聲無息!
雖然為蕭言所迫,加之對太子趙恒的恨意。趙楷不得不雄起男人了一把。卻還是將自家安全和退路想到了前頭。有了成自家不會馬上丟性命的把握。才咬牙從了這南來子。
讓趙楷萬萬沒有料到的是,蕭言半點沒有出城搬救兵的打算。居然就帶著這不到二百騎,直直的向亂軍最多的地方撞去!這般還嫌不夠冒險,在離馬前街亂事中央幾里外有讓大隊停下,自己就帶了十余人。架著趙楷他,步行前往馬前街!
你這南來子想死也就罷了,何苦連累到孤?
趙楷當下就想掉頭回去,身邊那些扈衛卻不客氣了,帶著鐵手套的手一捏他的肩膀,架著他就朝前行。痛得趙楷眼淚都滾出來了。而蕭言也就當沒看見。
趙楷今夜已然是膽破之人,半點皇子的氣節都拿不出來了。吃痛之下,只等乖乖跟著前行。眼淚撲簌簌的朝下淌個不停。比女娘哭起來還要凄惶十倍。
蕭言領著他們這十幾人沉默前行了好一陣。馬前街處火把組成的火海已然印入眼簾,將他們身形完全照亮。呼喊聲一浪高過一浪的迎面而來,讓人立不住腳。
藏在十王殿中隱隱聽到外面聲勢,趙楷已然是怕得不知所措了。現下眼睜睜的看著上萬亂軍喧囂怒吼,氣勢如潮。哪里還站得住腳?
他猛力向前竄了一步,一下拉住蕭言衣角。蕭言訝然回頭。就看見火光下趙楷眼淚汪汪的看著自己:“蕭顯謨。你莫不是要將孤交給東宮為投名狀?若是如此,在十王殿守著孤便是。孤手無縛雞之力,還能逃到哪里去?好歹還能和家人在一處。最后說幾句話……顯謨啊顯謨,孤赤心待你,奈何顯謨卻如此欺哄?不如就在此處給孤一個痛快罷!”
蕭言正提著精神,滿腦子都在盤算著事態到底發展到了哪一步。自己的所有布置是不是都能派上用場。其后步驟是不是還有什么紕漏,是不是會生出什么變數來,如果要有變數,該怎么事先預備。
自身安危,都拋到了九霄云外去。哪里還顧得上這個三大王的小心思?
眼看著這三大王就快要對自家撒潑打滾了。
蕭言輕輕拿開他的手,淡淡道:“殿下何出此言?蕭某人得罪東宮已深,東宮身邊用事之人,更是欲蕭某人身死而后快。如何談得到投靠于東宮?”
不知道為什么,趙楷才第一次感覺到蕭言此刻滿身都是逼人的銳氣。這種銳氣森然肅殺,有若實質,稍稍靠近都會被刺傷。他隱約明白,這等鋒銳之氣,蕭言此前在這汴梁沉浮,不知道用了多大的毅力才苦苦隱藏住。到了今夜,卻再也不必喬飾,自然而然就放散而出。在他身側,自己身為皇子,第一感覺就是畏懼!
這等人物,心智早就淬煉成鋼。在他前行道路上,就是有座高山,也會被他毫不猶豫的撞碎。什么都不會被他放在眼里,自己一個皇子,又直得什么?
這種感覺讓趙楷隱隱有些恍然,更多的卻還是懼怕。在蕭言面前第一次覺得束手束腳,說話忍不住都小心了許多。
“……既若此,顯謨為何卻向亂軍最多處行?難道顯謨還有藏兵不成?”
今夜趙楷是個重要的幌子,將來也是自己最用得著的一塊招牌。蕭言不得不多花點時間安他的心,要是他害怕到連招牌幌子都沒法當好。自己籌劃,就得受不小的影響。
直娘賊,老子是在給你爭皇位,稍微有點出息好不好?
蕭言停步,周遭扈衛警惕的就在旁邊圍著警戒。這里已然離圍著馬前街的亂軍不遠。四下被火光照得通明,最外圍已然有人轉頭看見了他們一行人。
趙楷緊張得直咽唾沫,蕭言卻行若無事穩穩站著。甚而辭氣仍然如前一樣溫和:“…圣人就在馬前街,若不得圣人手詔,親信隨之。三大王與臣。如何有大義名分平亂?這個險,是要冒上一冒的,還請三大王放心。臣自然有所布置,總有七八分把握。”
趙楷眼光亂轉,看看蕭言身邊甲士,再想想在遠處藏著的近兩百騎虎狼。蕭言在汴梁。不過是令應奉天家財計事實在差遣,今夜卻將出了這么多甲士。聽他所言,在亂軍當中還有預備。他到底藏著多少力量?逾制什么的,都不必說了,難道他對今夜亂事早有準備?這場亂事。蕭言在其間牽扯到底有多深?
……他到底想要什么?
趙楷并不是傻子,聰慧靈便,氣度姿容。都遠遠超過趙恒。不然趙佶也不會對這個兒子這么寵愛。不過遺傳了老爹的色厲膽薄,荒唐輕易而已。他那聰明,也是過于外露,一點實在內囊都沒有。不過這智商也足夠讓他覺出,這場亂事,和眼前這個南來子絕對脫不了干系!
可他也不敢深想下去了。再深想下去。就代表蕭言有能力有本事。將這個汴梁城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當中!不管他將自己扶保到什么位置,自己如何趕得上老爹趙佶對大宋的掌控?就是自家老爹,今夜也被這場亂事卷動得無法自保。自己在蕭言掌中,難道還能算計得過他不成?
趙楷對這南來子一向是表面客氣,心下不屑。現在卻對他畏懼越來越深。哪怕是在趙佶面前,也從來未曾有這種手足冰寒。不敢喘氣的感覺!
汴梁這個富麗風流的樊籠中長大的金枝玉葉龍子鳳孫,在北地風刀霜劍死人堆中滾出來。還半點沒有對這個皇權這個帝國畏懼之心的蕭言逼人鋒芒之前,身處這場很有可能是他卷起的驚心動魄的亂事當中。除了畏懼,還是畏懼!
在另一方面,卻是一絲驚喜期盼也油然而生。
蕭言行事如此果決,如此成竹在胸。也許真的能讓自己走到以前已然不敢想象的地步去?既然若此,還管他什么以后是不是在這南來……蕭顯謨手中掌握。反正只要爬到趙桓頭上就成!不管如何,趙桓總是倒霉在自家前面!
想到此處,趙楷正想跺腳拍胸脯,表明一下決心,生死不計,跟著蕭言博這一遭。卻又看見火光之下,數騎帶著幾十名軍漢朝著這里涌來。剛才涌起的膽色,不知道一下就跑到了哪個角落里。低頭轉身,下意識的就想掉頭便跑。身側貂帽都扈衛,卻一把將他拽住。還捏著了他胳膊麻筋,趙楷頓時就骨軟筋酥,動彈不得。
蕭言不再理趙楷這個實在是半點膽色都沒有的三大王。靜靜轉身,對著迎面而來的這一隊人馬。
來人當中,兩人騎馬領著。剩下都是壯健軍漢模樣。馬上騎士還未曾開口,那些軍漢已然在后面亂紛紛的叫嚷:“來著是什么人?哪支軍里的?現在才來從義,湯水也撈不著一口了。直娘賊的真沒眼色成算,活該你們受一輩子窮!”
蕭言還不怎的,身邊貂帽都親衛已然按捺不住喜色。領隊之人,卻正是他們貂帽都中袍澤,冒充東宮宿衛,混在亂軍當中行事的!
幾名親衛掀下兜帽,露出戴著的鐵兜鍪。一看這些人斗篷下明顯是甲士模樣,那些跟著的軍漢就發出了驚呼怒吼。揮舞著手中器械:“來者到底何人?”
領隊的兩名貂帽都親衛卻發出了又驚又喜的招呼聲:“遮莫不是烏二哥,褚七郎?你們不在殿下身邊扈衛,來此處做什么?”
他們身后軍漢面面相覷:“是殿下身邊宿衛?”
一名親衛笑道:“大事得成,俺們還窩著做什么?殿下遣俺們前來,求拜圣人。求圣人下詔,暫畀殿下監國之權,以清君側,以安汴梁民心。現在殿下正在萬軍當中,就等著這詔書行事。俺們就來走這么一遭。多虧撞上自家人,要不然萬一給當成奸賊拿了,豈不是活天冤枉?”
幾人手一一翻,都亮出了銅制腰牌。在火光下耀眼生光。就是太子身邊東宮宿衛班直的腰牌記認。這個時侯大宋實在沒有什么保密意識,班直宿衛。各軍軍漢,掛著腰牌三街六市的瞎晃。得來樣式容易,蕭言也花了大功夫仿制得一模一樣。
就算有什么不象的地方。此時此刻,已然是就要太子正位的大勢,誰還會去想那么多?
兩名貂帽都親衛已然看到了在后面長身而立,兜帽遮面。微笑并不說話的蕭言。心下也是激動。顯謨終于來了。這汴梁亂事,顯謨終于出來收場了!
他們出現在這里,并不是偶然。蕭言親衛,不少都混在圍馬前街的亂軍當中。通過陳五婆分派,都是領隊之人。圍馬前街后。他們也不爭競功勞,反而帶著些軍漢四下巡視。其他人此刻都忙著擠向前恨不得在脅迫圣人事上表現得越積極越好,有人讓出位置是巴不得的事情,誰還來管他們?
四下巡視,焦急等候了這么久,總算是撞上了蕭顯謨閃亮登場!
兩名親衛頓時分頭行事,一個去報于陳五婆,一個就殷勤引蕭言一行人前行。蕭言和趙楷都是不能拋頭露面的。深深藏在斗篷之下。為貂帽都親衛緊緊護持著。越來越多的人注意到這一行人的到來。太子遣人前來的消息不脛而走。鬧了半晌,太子終于露面,擺出當仁不讓的架勢,這自然對于圍逼趙佶的亂軍而言是再好也不過的消息了。歡呼聲先從外圍響起,接著就向著四下亂軍所在處蔓延,接著就轟響成一團。直入云霄!
蕭言一行人在亂軍當中站定,多少亂軍擠擠挨挨的在周遭看熱鬧。七嘴八舌的問皇城那里的動靜。皇城那邊萬歲之聲也一聲高過一聲。直傳到這里來。更是讓此間熱烈氣氛火上澆油一般。無數軍漢都笑逐顏開,只道是大富貴到手了。幾名露面的貂帽都親衛也滿面堆笑。只情敷衍。
對于幾個戴著兜帽死都不露面的人物,軍漢們也不以為意,人群中見識多一些的軍將更是就當沒看見。
畢竟是代表太子來逼迫圣人的。肯定是什么有份量的大臣。這等事情,多少還要些臉面,藏著掖著也是平常。要是非要看個究竟,讓來人記恨了,就是殿下記恨了。逼宮禪代之際,多少陰微之事,是不能見光的。這等事情,裝看不見最好。沾上了就是麻煩。
不過擾攘了不多功夫,就看見密密麻麻的人群波分浪裂一般讓出一條道路出來。陳五婆滿臉大汗,也未曾騎馬,就在一群人簇擁下急急趕過來。姜黃臉的張顯緊緊貼在他的身側。雖然化了妝,卻也能看出張顯這個時侯也激動萬分。
擾攘了一整夜,顯謨終于出面收拾局勢了!
陳五婆急步趕到面前,目光在諸人面前一掃。再下意識的回頭看看身后不則聲的張顯。終于恭謹一禮到地:“可是殿下遣人前來?”
一名親衛含笑答復:“正是殿下遣俺們前來,求見圣人。還請陳將軍放開一條通路。討得圣人詔書,安定汴梁局勢之后。諸位厚賞,當在意中。”
陳五婆已然認出了為親衛簇擁的蕭言身形,在這一瞬間,心中不知道轉了多少念頭!
為什么不干脆就做下去,扶保太子為這大宋之主?這場功績,豈是輕易的?
可轉瞬之間陳五婆就明白了過來。
若不是蕭言,豈能卷起這樣一場變亂出來?上到帝君,下到幾十萬禁軍,都在這位蕭顯謨手中舞動。自己又有什么本事,和他做對?只怕自家稍稍露出不對,身后張顯和那些扈衛,就先要了自家性命!
自己不過是個在東水關吃酒賭錢度日的潦倒漢子。若不是蕭顯謨識人,自己只有一輩子沉淪了。好男兒也該貨賣識家,蕭顯謨如此豪杰,自家只要忠心效力,還怕將來不在他手里使出來?就算扶保太子得成,自己不比那么多禁軍軍將,有根基,有背景,有手腕,在太子面前也說得上話,能撈到點殘羹剩飯,就算是太子厚道了。
自己在趙家人手里,在這些禁軍軍將手里,吃得虧還算少了么?
今夜變亂突起。這些禁軍軍將還未曾反應過來。而且行事也不敢過份踴躍,還在觀望風色。一旦事定,出來爭功奪權。卻是一個個都窮兇極惡!自家一幫落拓前軍漢,在這上頭,無論如何不是他們對手!
想要真正出頭,想要報以前遭際不平。想要拱衛禁軍有個公道,只能在蕭顯謨手里!
無數念頭轉過之后,陳五婆終于收斂心神,再度深深行禮到地:“敢不從殿下吩咐?俺這就遣人讓出道路,請貴使入內面見圣人……”
張顯在他身后。這個時侯就提氣高呼:“太子遣使面見圣人,求內禪詔書!”
多少軍漢,這個時侯興奮如狂,跟著振臂高呼:“太子遣使,面見圣人,求內禪詔書!”
縱然還有人覺得這些使者來得古怪,可陳五婆都馬上放行。且軍心如此,還能做些什么?
在小樓之內。兩名內使滿頭冷汗。捧著不知道從哪里扯下來的一段白綾,逼近了靜靜站在那里的李師師。
趙佶臉色鐵青,坐在榻上,只是盯著內宦行事。
何灌扭過頭去,梁師成卻在旁呵斥:“麻利些,連這點差使都做不好了么?”
李師師卻看也不看逼近的內宦。也不看坐在不遠處的趙佶。玉容上一片寧定神色。輕輕轉頭向外,眼神投向了悠遠所在。
終于能從這個皇帝身邊解脫了啊……
對于這個皇帝。自己從來未曾看錯。龍袍之下,也只是這樣一個卑污自私刻毒的小人而已。
而那個眼神銳利。總是略帶憔悴,就這樣撞進自己心底的男子,自己又看錯沒有?
錯也罷,對也罷。現在已經沒什么重要的了。自己在這污濁塵世轉了一遭,但愿來世干干凈凈的罷。
趙佶終于忍不住看了李師師一眼,這個時侯,李師師仍然風姿脫俗,站在那里,更有出塵般的冰清玉潔之態。比起往昔含笑迎人,更足動人心魄。
自家身為皇帝,卻終要失卻這個女子了……也許自家就從來未曾得到過她!
不知道什么情緒,讓趙佶突然開口:“師師,只要你說今夜之事,不是有人主使。朕便放過你……今夜就算朕大位不保,也不失太上。以后就將你迎入禁中,你我終老一生如何?朕就等你一句話!”
李師師終于收回目光,掃了趙佶一眼。
這一眼就差點讓趙佶跳起來,眼神中輕蔑之態,明顯到了極處。自家這個皇帝,在眼前這個女子心目中,什么也不是!
從頭到尾,什么也不是!
以前自家還有皇位,今夜之后,只怕皇位都沒有了。在世人眼中,自家這個道君皇帝,這個自命圣主,又算是什么?
趙佶終于爆發了,全部驚嚇,惶恐,害怕,怨毒,都向著一個弱女子傾瀉。他跳起來拼命揮手,尖聲大叫:“快些行事,快些行事!朕再不想看到她!將這賤婢拖出去勒死!”
兩名內宦為趙佶的怒火嚇得面色蒼白,趕上前就要抓李師師。李師師卻朝后退了一步,淡淡的道:“我自就死便是,別用你們臟手碰我。我雖淪落風塵,心底卻比你們干凈一萬倍。”
李師師最后向外看了一眼,在心底悠悠一嘆:“等不到你了啊……好多話想對你說。卻一直沒敢出口……也罷,等來生罷。等我干干凈凈的時侯,再尋你。”
然后她就舉足,輕盈的向外行去。室中每個人都為李師師此刻的姿容所懾,無一人有半點動作。
就在這個時侯,外間呼聲一下又高昂起來。聲聲入耳:“太子遣使,面見圣人,求內禪詔書!”
趙佶對著弱女子的全部威風殺氣,在這呼聲中就完全粉碎。他只覺得天旋地轉,軟倒榻上。
這個逆子,終于動手了么?然后是什么?加個太上名義,幽閉深宮?或者干脆就在亂軍當中,行更不堪之事?
何灌猛的將窗戶推開,就看見外間人山人海已然分出一條道路來。十幾人穿行其間。來到小樓門前。不知道樓下院中哪個宿衛班直,或者皇城使臣,甚至就是趙佶身邊的內宦。已然打定主意要改換門庭了,已然將大門敞開。院中之人,全都俯首貼耳的拜伏于側,等著太子遣來使臣入內。
李師師目光,也轉向了外面。第一時間,就看見了這些披著斗篷的人物當中一個雖然潛藏形跡,卻仍然掩蓋不了英挺氣質的身影。
她先是一怔,接著臉上終于緩緩漾開了笑容。明媚大眼當中不爭氣的就蒙上了一層霧氣。
你怎么偏偏就這個時侯趕來?就是不肯讓我心無掛礙的離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