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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五章 霹靂(十二)

熊貓書庫    宋時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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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友最愛]馬前街左近,夜色當中,同樣是火海如潮。不知道有多少人馬將這汴梁城東的繁盛地方,擠得水泄不通。

  在朱雀橋南,起事軍馬或者還有騷擾。但是一過朱雀橋,起事人馬自然就收斂許多。過了朱雀橋就真正是在天子腳下了。大家是來得這場定策擁立富貴的。大利在前,誰還顧得著騷擾搶掠左近?

  更不知道有多少正欲立威,確立自家在這起事人馬當中地位的領頭人物,這個時侯也不會心慈手軟放過劫掠生事之人。

  這幾乎十萬的生亂軍漢,如果說在入南薰門的時侯還是完全的烏合之眾,那么在此刻,已然顯露出一點有目標在的亂軍氣象了。

  在馬前街左近,汴梁城東這最為繁盛熱鬧的地方。陳五婆這支軍馬為核心的上萬亂軍。雖然在這里猬集得人山人海,卻是秋毫無犯。市井當中,半點未曾受到騷擾。

  其中原因,一則是這真的是到圣人面前了。大家都是長久在大宋治下的底層軍漢。想及這鬧到圣人面前逼宮,心中未免都是凜凜惕惕。不敢再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二則就是蕭言在陳五婆左近投放的力量最多,貂帽都親衛只怕派了有二十人,現在多是領隊之人。連同陳五婆一干人也賣氣力,現在又有威信,約束得極嚴。誰都老老實實的聽他們號令行事。

  三則就是汴梁城東這個地方。本來就是耍樂的所在。就是身上再乏錢文。也能買上三兩個焦捶,在正店門外討一碗枯草茶水,臺階上坐了。一邊吃喝一邊還能揚起臉呆呆的聽著樓上小娘唱曲,也沒人會朝外驅趕他們。在這里生事,大家都是汴梁本鄉本土的人,如何抹得開這臉?大家是來行國家大事,得擁立定策之功的,可不是匪類。那些全沒心肝的如魏虎兒他們幾個,現在尸首可是擺在南薰門口!

  今夜事成,大家得了富貴權位。還想到這里衣錦還鄉一番。也進正店坐坐,喝著玉堂春,吃著魚膾,叫上瓦子里面幾個出色女娘好好高樂一番。在這里生事的話。豈不一切都成了泡影?

  正因為如此,上萬人將東十字大街到馬前街堵得滿滿的,還不住有人朝著這里涌來。卻沒一人朝四下密集的店面當中涌過去。還有好事的少年軍漢沖著旁邊瓦子捏著嗓門兒高叫。

  “諸位姐姐不必擔心,俺們是來求圣人,看美人,誅除奸邪,擁立太子的!誰要犯著姐姐們,來世變個王八!”

  “……這場富貴潑天也似,俺也少不得有個官身,禁中賞賜搬出來。俺得千八百貫也只是尋常。俺今年三十,孤身一人,精力強壯,本錢也還來得。哪位姐姐早早結個善緣,俺回頭就來迎姐姐為正房,穿大紅裙子,八抬花轎進門,壓妝的金錁子,一兩一個!有心的姐姐,丟下個有名字的記認來罷……”

  街道之上。上萬人鬧得沸反盈天。似乎要將東十字大街整個掀翻過來。

  陳五婆就在這一片喧鬧當中,總算帶隊涌到馬前街李師師所在的那個宅院前面。到了這里大家反而安靜了,舉著火把面面相覷,最后就看向騎在瘸馬上在諸人簇擁下擠過來的陳五婆臉上。

  陳五婆也滿臉都是油汗,一路過來精力體力不知道消耗了多少。東水關外那頓飯早化在了腸子某個角落。不過他沒覺得絲毫疲累。亢奮得似乎隨時能吼出來。

  今夜如此聲勢。事情算是做成了!自家雖然是蕭顯謨的提線木偶,但是也算沖在最前面的大功臣。這富貴。還少得了么?拱衛禁軍那些冤屈之事,到時候不用蕭顯謨出手了。自己連同這些必然要得官的弟兄們,也就翻過來了,那時有冤伸冤,有仇報仇!

  自家在東水關外搬抬重物,吃酒賭錢,只等著老病之后累死在碼頭上。豈能想到自己居然有今天?在大宋都城,天子腳下,還以領頭人的姿態,行定策擁立事?

  眾人目光落在陳五婆臉上,而陳五婆目光卻落在面前那個小院之上。

  火海人潮當中,這個小院,卻是安安靜靜。大門緊閉,墻頭也看不到人影。火光將一角小樓照亮,這小樓的窗戶也全都關著。周遭一片沸反盈天的模樣,被這么多激動的軍漢包圍住的所在,卻一點人氣都看不出來。

  撫有萬方,君臨大宋。自號為道君皇帝,掌握這個帝國垂二十年。在這些底層軍漢心目中直為天上人物的圣人,就在這個仿佛杳無人跡的小院當中么?

  是不是就在這小樓上,透過窗縫,正看著俺陳五婆?

  陳五婆心下不自覺的開始忐忑起來,到了此時,竟然有點想退縮。他回頭看了看緊緊跟在他身后的張顯一眼,一副姜黃面孔的張顯重重點了點頭。此時此刻,張顯也沒有什么緊張的意味,輕輕控馬,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

  張顯如此,頓時給了陳五婆一點底氣。他咽了一口又苦又澀的吐沫。柔柔肚子提氣,舉手示意周遭稍稍安靜一下。猛然提氣大喝:“圣人在上,大家一眾軍漢冒死陳情。現奸邪信進當道,民不聊生。就是俺們軍漢,也活不下去了!奸邪信用南歸之人奪俺軍漢口中食,搜刮財貨,以為己用。俺們這八萬前拱衛禁軍,也因為這奸邪之輩,現在還冤沉海底!現這奸邪之輩,更要動手加害太子,動搖國本。如此下去,大宋將伊于胡底?俺們這些軍漢,拜于圣人面前,請圣人內禪于太子,圣君即位,撥亂反正,則俺們這些軍漢還有一條活路,大宋百姓,也還有一條活路!”

  這番話。自然是蕭言早就準備好。遣人事前一字一句的教傳給陳五婆的。他本來是個粗人,這番話記得著實辛苦。生亂之后,率領大隊人馬在汴梁行事,攪得到處生煙起火,陳五婆還在肚子里面反復念叨,生怕錯漏了。

  圣人面前陳情,率先行擁立之事。這是多少代也不會有的風光,丟了臉卻是要為天下人笑的!

  一開始陳五婆還有些情虛,說得結結巴巴。后來看著周遭喧鬧之人漸漸住口,全都向這里望過來。聚精會神的聽他開口。成為此刻大宋焦點人物的陳五婆,竟然越說越順,最后幾個字,幾乎就是吼出來的。內禪這兩個最大逆不道的字,也順順當當的吐出來。在今夜汴梁,這兩個字就足以振聾發聵!也徹底給這場變亂定了性,他們不是亂軍,而是行擁立,固國本的大宋忠臣!

  周遭萬人,沉默少頃,突然爆發出一陣巨大的歡呼:“圣人內禪!傳位太子!圣人內禪,傳位太子!”

  呼喊聲是如此之大,每個人似乎都要將胸腔撕裂一般。好像在下一刻。這個已然死寂無聲的宅院院墻,就要被這呼嘯聲撞倒一般!

  周遭緊閉門窗的民居,此刻也悄悄有人打開窗戶,在窗縫當中,偷眼向外看。

  亂兵滿城,圍逼圣人。皇城那里也是火把組成的海洋,在高處就能看見無邊無際的亂軍涌在東華門左近,正在呼喊著太子出而領亂軍行事。

  這里亂軍,更是擺明車馬要圣人內禪。如此大事,這輩子又有幾次能看見?也因為這些亂軍對這里秋毫無犯。這里百姓甚或還有給困在瓦子里面的官吏都膽子壯了一點,現在稍稍敢探頭探腦了,都在屏氣凝神的等著進一步的發展。

  陳五婆又抬起雙手,周遭無數人的目光都注視著他。看他這一舉動,上萬人不約而同的閉口。全都等著他繼續發話。

  剛才陳五婆最先喊出內禪。他現在就是眼下所有亂軍的領軍人物。已然有了眾望所歸之勢。不管這些亂軍是前拱衛禁軍,還是現在的禁軍軍漢。甚或還有些軍將側身其中,全都在看著他的舉動行事。

  數萬人作亂逼宮,最怕就是沒有目標,沒有領頭之人。兩樣全都沒有的話,最后無非就是以大亂收場。作亂之人,也會落一個沒下場。而現在陳五婆兩樣具備,頓時就成了此刻的核心人物,他一聲號令,在場所有亂軍,都會凜然遵命!

  陳五婆也心潮鼓蕩到了極處,自家從來未曾站到如此地位。而這地位,又是那位看起來略微有點憔悴的蕭顯謨,一手給的!自家要是繼續忠心遵奉他的號令行事,又能走到何等樣的高度?

  這蕭顯謨,真的是神人也。那些聽說過的大人物,沒有一個比得上他!

  蕭言教傳的話一句句在陳五婆心頭流過,竟然是從未有過的清晰。他對著仍然死寂的小樓,放聲大呼。

  “圣人圣人,看看如今這大宋天下!江南生亂,全因圣人重用朱緬之輩。則播亂八州,生靈百萬涂炭!一場伐燕戰事,國用不足,伐燕捐竟然加以六千萬貫!原本市中市帖不過十稅一,現則十稅三。百物無不騰貴,交鈔發之,則日日貶值,小民百姓,生計為難。禁軍口糧則減之又減,原本鈔五錢五,現則鈔七錢三。月糧一石,實則八斗。搜刮之余,天下騷然。然則伐燕戰事仍然連場大敗!十五萬西軍出師,歸鄉者不足半數!

  ……國事凋零若此,天下之人,莫不寄望朝中清流,寄望東宮。然則奸人幸進環繞啊圣人左右,竟然要出手加害于東宮!若非危急如此,俺們軍漢,匹夫也。如何能奮然而起,以救東宮,以除奸邪,以拜請圣人內禪?

  ……小民不敢稱臣,原為大宋拱衛禁軍。當日圣人令揀選八萬吾輩,編練以拱衛京畿。然則奸邪用事,竟然將拱衛禁軍散去,俺們八萬軍漢名糧全般革退,盡數收入私囊!八萬健兒,流落江湖,艱難度日。數年以降,橫死者不知凡幾!實望將來東宮接位,正人用事,能撥亂反正,給俺們一個交待。誰知現在卻連東宮都已不保!

  國難之際。危急存亡之秋。雖為匹夫,仍不敢不奮然而起,以濟國事。拜請于圣人面前,還請圣人念及大宋萬千生民,內禪于東宮!并請誅環繞圣人身邊奸邪信進,謀害東宮之輩……

  求圣人誅嘉王,誅梁師成,誅蔡京,誅王黼,誅童貫。誅朱緬,誅蕭言!則天下正本清源,大治可期!

  這數萬軍健,冒萬死陳情于圣人面前。還請圣人垂納!”

  一片安靜當中,所有人都聽著陳五婆慷慨激昂的將這番話說完。接著陳五婆就翻身下馬,大禮參拜于地。

  萬千軍漢同時俯身,行禮下去。接著就振臂大呼:“圣人內禪,東宮接位!誅嘉王,誅梁師成,誅蔡京……誅蕭言!”

  火把上獵獵燃動的火苗,在這一刻,都被這亂軍吼出的語句驚得四下亂搖,仿佛隨時都會熄滅!

  周遭民居瓦舍。這個時侯窗戶都不知不覺的被完全推開,無數人探出身影來。不管是商販還是瓦舍女伎,或者就是販漿之輩。都跟著這上萬軍漢一起向著趙佶所在的宅院高呼。這一番話,實在是將多少人心都牽動了!

  趙佶荒唐了這么些年,以前還靠著父祖積蓄勉力支撐。隨著老本花用干凈,自然就對民間下手。稅賦日重,用人日非。天下到處都生煙起火。汴梁百姓也日漸覺得負擔沉重。民間擾攘,豈能對這個荒唐天子沒有議論?今夜這番氣氛的鼓動之下,不知道有多少人也跟著將自家怨氣發泄了出來。

  什么太子嘉王,什么奸邪清流。民間是管不了這么許多的。無非也就是個談資罷了。反正爭來爭去。都是趙家人自己的天下。但民間怨憤潛伏久矣,這個時侯,就要對這個荒唐天子爆發出來!

  一時間,怨氣如潮。

  在某個瓦舍當中。幾名穿著綠袍的小官也擠在窗前。

  幾人都是在都門任事的。以大宋官制的重床疊屋,加上現在加倍的運轉不寧。人浮于事。這幾個小官也不知道自家到底該做什么職事,每日里無非就是應卯之后在這花花都城里面瞎混罷了。

  汴梁居。大不易。幾人官位不高,俸祿不厚。都是孤身在京。今夜花朝,干脆就聚在一起尋了一個不算多出色的瓦子飲屠蘇。

  變亂突生,幾人膽小,不敢出去亂撞。加上在汴梁又無家業,房舍也是典來暫住的。干脆就不理,還是窩在這瓦子里面看風色。卻沒想到,亂兵涌到此處,將趙佶堵在李師師的小樓中,上演了這么一出大戲!

  看著人潮如此激憤,看著身邊瓦子里面的女娘茶房也擠在窗前跟著亂軍大叫。其中一人謂然長嘆:“圣人即位,這些年下來,居然到了道路以目這一步。現今聲勢已起。難道真的要內禪了?”

  幾名小官或者滿臉事不關己的無所謂,或者就是在用心事在揣摩今夜亂事究竟,看自家能不能在這變動當中撈到好處。當下都紛紛應和。

  “……今夜之事,總是蹊蹺。最近都門風云變幻,東宮一系,舊黨之輩,已然是大獲全勝。嘉王已然如喪家之犬,能不能守戶,都要看人臉色了。如何就有人突然來凌迫太子,還到了如此危急的地步,讓其人不得不掀起這場亂事出來?”

  “……還能如何?無非就是按捺不下去了……你算算看。自從王荊公變法,一眾舊黨清流,給壓制了多少年了?偶爾一翻身,就給壓得更厲害。今上即位,更是有元佑黨人碑事,一干人連中樞的邊都沾不上。現在好容易有了點指望,還不想牢牢抓著不放?生怕再有什么變故,干脆挽起袖子做一場也是正經……再說當今這位圣人,誰不知道?這主意變得比什么都快,對三大王又是寵愛。誰知道什么時侯三大王又走了上風?兩下一湊,干脆就不要給對手翻身的機會。豁出去做一場也罷!”

  “……這話說得是,東宮身子不算強。金明池爭標之際,曾經遠遠看了一眼,瘦得被風一吹,就要折斷也似。而圣人身子卻是強健,圣壽長遠得很。就是三大王,也是結實康健……東宮能不多想想?熬不過圣人的話。最后得了便宜的還是三大王。受了三大王多少年氣。有機會了,自然就是想一棍子打死。加上身邊舊黨之輩熱衷,于是就有今夜逼宮請內禪之事了……”

  “……這先例一開,大宋從此多事!往日定策擁立,并非罕見。卻總是士大夫輩與天家共同計較。最后也都是安堵如常,現在卻用武人輩操弄其間,今后這些武人輩豈不是要爬到讀書人頭上了?這才是真正的國本動搖!東宮短視,奈何奈何!”

  “……少說這些憂國憂民的話罷,俺們都是在選海沉淪的,寄祿官都是一般從八上。既無館職。也無貼職。每年俸祿柴炭換裝伴食加起來就折一百八十貫,還有七八石米豆。鈔五錢五,算著實了能有幾文?米豆發下來,也有小半陳腐不能食。都說為官悠游。吾輩在這汴梁,卻連家人都迎養不起!國事如此,也該刷新一下。不管是東宮還是嘉王,能將俸祿發著實了,早停的公使錢也補回來。能恢復幾十年前優待士大夫的景象,管是趙家哪位坐大位,管是不是武人翻身!”

  “……蔡京梁師成也還罷了,總要找個夠份量的奸邪出來。童貫王黼朱緬已經成了死老虎,牽扯上有什么味道?那南來子也側身其間,誰不知道他和隱相是死對頭?這份奸邪名單。當真出奇……”

  一眾人議論紛紛,自然是沒什么要領。最后還是一人感嘆一聲:“我輩沉淪下僚,今夜只情當熱鬧看也罷。但不知道現今在小樓內的那位圣人,卻是做如何想?今夜之事,到底如何收場?東宮那位,難道要等到三揖三讓都做完,才來登場?諸位,看下去罷,這場好戲,才開鑼而已!”

  正如這群小官所言。小樓之內,趙佶面色鐵青,卻又忍不住在顫抖。他都已然站不起來,之勢靠在軟榻之上。到了最后,渾身忍不住都顫起來。仿佛再也停不下來也似。

  小樓當中,梁師成何灌連同幾名內宦。都擠在趙佶臥榻之前。何灌膽色壯一些,還靠在窗前,透過窗欞縫隙冷著臉向外觀望。梁師成同樣也亂了方寸,低頭不住踱來踱去,不住唉聲嘆氣。

  還有幾名內宦都縮成一團,抖得跟篩糠也似。哪里還顧得上服侍趙佶。

  而李師師這個時侯就徹底被所有人遺忘,她也再沒有靠近趙佶身邊。只是冷著一張玉容,悄立在角落。靜靜的想著自己的心思。

  這個男人,讓她將趙佶于今夜留在此處。她無怨無悔的做了,并不指望能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發生。原來以為無非是他現在處境艱難,還想借著她再走一次門路,直達于趙佶面前。

  既然心動,那么就是上輩子欠這個男人的。也許是因為他于這個汴梁的格格不入,才讓她心有所動,甚而連自己的處境都顧不得了?

  卻沒想到,這個男人卻翻動了整個汴梁!讓大宋帝君,讓東宮,讓嘉王,讓文武百官,讓大宋整個統治體系,讓幾十萬都門禁軍,全都卷入其中,激蕩碰撞。生出了這番天大的事情!

  李師師完全不知道蕭言將會如何收場,她只是看到這些大人物如此狼狽的模樣。隱隱覺得快意。看到趙佶這般模樣,她更是覺得快意。

  自家固然是伎家養大的,可是艷名高張之后。周旋幾年,總能贖身。大宋也沒有絕契的道理。李師師一直在咬牙苦忍,只等幾年之后就能離開這個天底下最為富麗的樊籠。去一個無人認得自己的地方,過一種清貧卻又干干凈凈的日子。

  這輩子的罪受夠了,贖完了,下輩子也許會托生到好人家罷?

  可是趙佶卻出現了,還看中了她。

  別人認為君王寵愛,是天大的福分。可是李師師卻覺得,自家在這樊籠中的日子,從此就沒了盡頭!

  趙佶自以為風流蘊積,對李師師也還算溫柔顧惜。不過這種高高在上施舍的情分,李師師卻從來都不想要。

  就算楊貴妃與唐明皇又如何。拜月許生生世世。最后還是被君王推出,縊死在馬嵬坡前。而且趙佶的荒唐輕易,自以為天下所有人都得對他歸心,天下所有女子只要看中就應是他的玩物。這等人,秀外慧中的李師師如何有哪里看得入眼?

  可李師師卻不得不含笑周旋,苦苦忍受。這種日子,還沒有一個了結的時侯。就是趙佶寵衰,自家又能向何處去?君王曾經的玩物,自然就是權勢次一等之輩眼中的奇物,巴不得能接手褻玩一番。而且還不知道有多少此般餓狼。就等著趙佶寵衰之后一窩蜂的撲上來!

  在這看不到盡頭的絕望日子當中,卻有這么一個挾北地風霜而來。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的奇男子。一下就觸到她的心底,答應帶她離開這個金鳥籠!

  李師師原來以為不過是奢望。不過是她一點可笑的癡想。現在卻沒想到,這個男兒,卻真的翻動了這個龐大的汴梁城,無畏的迎上了這龐大的皇權。無畏的對上了整個大宋!

  這個天,似乎真的要被他翻轉過來了!

  外間呼喊聲如潮,室內所有人都是一副驚惶到了萬分的模樣,往日的威風權勢,往日能將所有人命運擺布在手中那種自信,不知道飛到了哪里去。比起常人還要加倍的不堪。只有那個曾為武將的何灌還撐持住一點氣度。

  李師師悄立角落,卻忍不住想笑。

  在這一刻。她加倍的想著那個略帶憔悴,卻目光明亮堅韌的英挺男子。

  姓蕭的,我為你做了那么多事情。你現在又在哪里?你什么時侯來,將我從這里帶走?

  李師師女兒家的心事,滿室的大人物自然沒有半個人會去關注一下。就連趙佶,這個時侯都渾忘記了還有這么一個自家寵愛的女人在。

  換句話說,要是趙佶現在心思清明一點。說不得還要對李師師恨之入骨。若不是這個風塵女子,朕豈能落到現今被隔絕在外的地步?

  陳五婆大聲呼喊的那些話語,一字字清晰的傳入小樓當中。樓下院中擠得滿滿當當的那些御前班直,禁中內使。個個面無人色。卻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生怕驚動外間如許多的亂軍,沖進來將大家爆了菊花,木馬皮鞭蠟燭調教一番。(碼悶了,賣個萌刷刷節操下限……)

  而樓上室內,這些大人物臉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尤其以趙佶為甚。每一個字,似乎都在噬咬著他的心底。狠狠抽打著他的臉。尤其是內禪二字,更是如毒蛇一般直鉆到他內心深處去,差點讓趙佶發狂跳起大呼!

  竟然要讓朕將這皇位交出去!那不孝子,那不孝子!恨不早讓楷兒接了他東宮地位!

  楷兒雖然不成器,可是也不會如他一般陽為恭謹柔順木訥,私下卻厚植勢力,最后還圖窮匕現逼宮!這皇位,朕不給你,你就不能爭!

  外間山呼海嘯的呼喊聲中,火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趙佶臉上明暗不定的閃動。讓這大宋天子往日清雅俊逸的面孔,顯得分外的猙獰扭曲。

  他一字字的吐出胸中怨毒之意:“朕的好兒子啊……朕的好兒子!忠臣義士何在?朕的心腹何在?怎么就沒有人為朕在此刻誅除了這個逆子?”

  何灌猛然回頭,疾疾道:“圣人容稟,今夜之事,絕不是東宮所為!太子純孝,豈能行此無父無君之事?必然是有人操弄其間!只要遣人聯絡東宮,讓他來圣人面前請罪。則此次亂事,自然平息!”

  梁師成也總算從驚惶中反應過來一些,開口語氣就如他的君王一般刻毒:“你何太尉不在奸邪名錄上,自然說得嘴響。讓你去搬禁中班直前來接駕,怎么反倒撞回來了?是不是不愿意圣人回到禁中,好方便東宮行事?”

  他轉頭向趙佶拜倒,老淚一下就滾了出來:“老奴罪該萬死,不能護持圣人周全,照應禁中皇城,卻沒料到東宮包藏禍心。竟然讓如此悖逆之事發生,還請圣人誅老奴。懸首于外。稍安外間亂軍之心。拖延一二之后,再尋忠臣義士,出而領軍平亂!”

  何灌給梁師成的話氣得說不出話來,今夜就是他力主趙佶趕緊移駕。卻因為趙佶自家膽小,女流之輩一句話就不敢動了。要是當是趙佶果斷出發,說不定都已然在皇城之內了。行事之人,又如何離間趙佶和東宮之間?

  此時此刻,何灌依然認定今夜之事不是東宮所為。一則是今夜之事有太多不合情理在。東宮為人他也深知,絕不是如此有決斷如此狠辣的人物。他身邊信重的那些文臣,也都是坐而論道行。朝中政爭也還拿手。至于鼓起幾十萬亂軍,翻轉整個汴梁,逼宮內禪。卻是他們想都不敢想的。

  二則就是他和東宮算是一黨,和舊黨之輩也是牽連頗深。趙佶面前不咬死的話。如何在他面前立得住腳?今夜事情還看不出最后結果如何,不知道最后誰勝誰負。要是給趙佶認定是逆黨,太子贏了還則罷了,太子輸了,自己身家性命連同家族還要不要了?

  最后一個原因,畢竟何灌還是大宋忠心臣子。如果不在趙佶身邊。今夜聲勢如此,逼迫之下,說不定就順勢做將下來,東宮身邊擁立重臣也有他一個。可是現在他就在趙佶眼前,如何能做那悖逆之事?

  直娘賊。要是知道是誰主持了這場變亂。不是你,便是俺。總要拼了這條性命!

  當下何灌忍了一口氣,冷冷反駁:“宮觀說得誅心,俺如何不是圣人面前忠臣?至于尋忠臣義士出而領軍平亂,現在被圍的水泄不通,如何遣人出外?領軍平亂,軍又在何處?臣在窗前看見,不少禁軍軍將都在人群當中,皇城那里,只怕更多。都門禁軍。全都被卷入。從哪里抽兵出來平亂?難道指望西軍么?等將西軍調回來,汴梁都燒成白地了!”

  趙佶此刻只想大聲吼出來,將眼前所有人殺得干干凈凈。什么不殺士大夫的祖制,只當是趙匡這老祖宗放的虛屁。不知道費了多大氣力,才忍住這絕望中的狂亂。才忍住這依然浸到骨頭里的刻毒心思。

  他勉強坐起來,對著何灌冷冷發問:“那又該如何做?難道朕就等那逆子逼上門來么?”

  何灌同樣也拜倒在地。和梁師成肩并著肩,昂首大聲道:“與今之計,還是遣人去召太子前來。東宮純孝,必然回護圣人于萬全。圣人只要確定東宮地位,以監國名義加之,重用舊黨一輩。則天家父子親情,自可周全。還請圣人早早決斷,不然一旦亂軍激動生事,到時潰決,就有臣所不忍言之事發生!”

  趙佶臉色加倍的鐵青,恨恨的看著何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何灌所言,的確是當下唯一現實的解決手段。將東宮召來,父子促膝而談。總有個能顧全天家臉面的結果出來。沒有旁人干擾,趙佶也有信心鎮住自家這個兒子三分。

  只是就算得到最好的結果,內禪的事情沒有發生。少不得也要給東宮一個監國的名義。這手中權柄,多少也要分一半出去。將來少不得還有大量爭權奪利的齷齪事在父子之間發生,就算趙佶自信有足夠的手腕和自家兒子放對。

  可是將這有宋以來,除開國藝祖太宗之外最大的君權分出去,讓趙佶這等自私到骨子里面的人物,如何能夠舍得?

  可是在這里僵持下去,等太子當真應亂軍所謂固請而出,到時候再無轉圜余地,難道自家就真的等著內禪不成?

  這太上皇,可從來不是好做的。史書所載,哪個太上皇退位之際身子再康健,幾年之后也就無聲無息的崩了。權柄喪失,就算享用也不必提了。誰還顧得著這過氣的太上皇?

  想到無論如何做,自家權勢大減是一定的。再不能在這大宋威福自專,將所有人操控在掌中,將天底下最好的享用集于一身。趙佶就恨不得親手殺了自家那個位居東宮的兒子!

  今夜之事,說到底趙佶也是不相信這事情是趙恒生出來了。

  這個兒子這么些年,趙佶已然看得明白。柔順木訥,不是有主見的人。耳根子既軟,膽氣也薄。要不是他這等性格,趙佶也不會讓他安于東宮之位。

  雖然有愛重三兒趙楷之處,可趙佶也畢竟沒有易儲。

  就算是是趙恒身邊頗有些臣子為他羽翼,趙佶以前也是不大放在心上的。這般性子,還能威脅到自家地位不成?倒是三兒趙楷性子輕易,在東宮位置上,說不定反而要攪出什么亂子來。

  就是趙佶身邊那些羽翼臣子,趙佶也看得準。坐而議論頭頭是道,起而躬行卻百無一用。還有蔡京梁師成等老臣牽制,翻不起什么波浪來。無非就是在那里熬,熬到趙佶用出來的老臣全都故去,他們自然也就進一步。要是能熬到太子接位,就能掌握中樞,儼然重臣了。

  對于舊黨清流輩,趙佶向來不屑得很。

  蔡京可以幫他理財,梁師成可以服侍他周全,提點好禁中。童貫好歹當日還有統兵的聲名在,鎮得住西軍一班驕兵悍將。就是朱緬也能將資源不斷從江南向汴梁輸送。后來一個南來子更不必說,打仗可以平燕,生財還蓋過朱緬。這些舊黨清流輩,從王荊公變法始,除了能挽起袖子政爭,還能做什么事不成?

  今夜攪動這一切的,必然是另有其人。可是這人是誰,趙佶卻偏偏沒個定見。誰都不象,最后只能歸于太子和太子身邊那些舊黨清流,難得的男人了一把。

  就算知道今夜變亂必然還有隱情在,太子不見得是罪魁禍首。可是趙佶仍然已經將兒子作為了生死仇敵。

  皇權之下,哪里有親情可言?

  一夜當中,突然生變,最起碼也要將皇權分一半出去。還得主動去服軟。這個決斷,如何就能輕易做出來?

  何灌直挺挺的戳在那里,目光炯炯的看著趙佶。只是等他決斷。室內空氣都已然凝滯,外間的呼喊聲卻一浪高過一浪,不斷拍擊著這驚濤駭浪中的小樓。

  內禪兒子,不斷的在呼喊聲中響起。每一次都敲擊得趙佶頭暈眼花。

  到了最后,他終于心亂如麻的點頭。有氣無力的道:“遣人出去宣慰,說朕要迎太子來商議國本大事……選誰去呢,選誰去呢……”

  何灌是不能去的,他要去,說不得就要和那逆子通同一處。梁師成卻也不能去,他是在誅除奸邪名單上的,給亂軍砍了沒處說理去。平白還折了自家羽翼。可是這小樓當中,還能選出什么有份量的人來不成?

  一個決斷做出,另一個更讓人為難的決斷又迎面而來。讓趙佶恨不得今夜之事就是一場噩夢,用力一睜眼睛就能醒來。

  正在遲疑這人選的時侯,突然皇城方向,又傳來一陣巨大的呼喊之聲。將這里萬余亂軍的吼聲都掩蓋下去了。

  所有人都聽得分明,這皇城方向的呼喊聲,明明就是一句接著一句的萬歲兩字!

  太子終于為亂軍請出了么?現在只能有內禪這么一個結果了么?

  趙佶臉色死灰,定定的聽著這萬歲之聲。一瞬間只愿和這個繁華的汴梁城同歸于盡。恨不得食這逆子之肉,寢這逆子之皮!

  刻毒之下,他突然轉過頭來,看著悄立在他身后的李師師,語意森冷:“全是你這賤婢,全是你這賤婢!不然朕怎么會淪落到這一步?朕就算對這逆子已然無能為力,也總能賜死了你!”。。)[閱讀本書請到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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