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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風起(三)

熊貓書庫    宋時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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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救我!”

  隨著一聲悲呼,接著就見穿著素袍的趙楷,已經深深一禮到地。往日這位風神如玉的三大王,這些時日下來,已經憔悴得不成個模樣,眼窩深深的陷下去,眼睛里面滿滿的都是血絲。嘴角已經因為火氣起了好幾個大泡。

  這一拜下去,趙楷再撐不住,居然抽泣起來,就勢伏在地上抽泣起來,肩膀一聳一聳,一副膿包到了極點的樣子。要是讓他祖宗趙匡看見自家子孫不肖若此,估計能氣得從墳墓里面活轉過來,先在趙楷臉上練一套太祖長拳再說。

  趙楷王府最為私密的內書房當中,就看見一個長著一張晦氣臉,倒吊眉的中年人坐在上首胡椅上,默然不語,居然就這樣大咧咧的受了天家三子的一個全禮。

  不過禮數是受了,這個中年人卻仍然一聲不吭。

  這個中年人,就是前些時日寄身在樞密院職方司當中為一小吏,就是當初樞密副使吳敏也不敢對他呼呼喝喝。吳敏去位之后,此人就飄然而離樞密院職方司,除了不離開汴梁城之外,就在城中鎮日東逛西晃,無所事事的第八平第八先生了。

  雖然大宋文臣疏懶放誕也不是什么新鮮事,但是在樞府這等要緊所在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沒人去管的堂下吏,整個汴梁,似乎就第八平一人而已。

  而在趙楷這等清貴無比的天家三子眼中,這位第八先生,也實在要緊得很。當得起不時遣人噓寒問暖,更在這要緊時侯。請到府中大禮加之,請他出謀劃策,擺脫眼下如此艱危的局面。

  第八平不開口,趙楷今日也豁出去了,就是不起身。這樣僵了半晌。第八平才嘆息一聲:“這又是為何?我也不欠你們趙家什么,怎么就不能放我在這汴梁城中做一個閑人?”

  第八平開口就是喜訊,趙楷忙不迭的起身,對第八平陪笑道:“先生當然不欠我們趙家什么,只是望先生念著這些年來小王殷勤侍教。對先生長持弟子禮的份上,還望先生為小王設一謀。小王也不敢多指望什么,只望將來能做一個太平閑散王爺,能了此殘生就便罷了。先生先生,小王所求不多,還望先生俯允!”

  說著趙楷又雙手合攏高高舉起,再一個全揖到地。

  聽到趙楷如此說。第八平忍不住失笑,一雙倒吊眉都散開了:“你領皇城司,你不在我身邊侍教,難道禁中那位圣人放心么?這些年還真是多謝你們趙家關照不淺。別人的囚牢,無非就是一個四方天而已。我第八平的囚所倒是闊氣,這般大一個汴梁城!還能在這天下第一等富貴繁盛的所在了此殘生,天家恩德,山高海深,實在沒什么好說的……”

  趙楷咽了口唾沫,艱難開口:“雖然是奉圣人之命在先生身邊伺候。但小王領皇城司以來,先生說什么便是什么,先生要什么就是什么。先生在家閑居無聊了。想去樞密院職方司看看天下風物,居于汴梁而做萬里神游,小王也立刻就安排了。這些年來,小王厚顏說一句,對先生也不無微勞,自然有一分香火情在……再說得誅心一些。圣人在位。先生與圣人有情分在,自然在這汴梁安居無事。若天位易鼎,先生寧不為將來養老慮?若是小王那哥子得登大寶,為圣人諱,豈能放過先生?先生今日幫了小王,則無論小王走到哪一步去,保先生余生仍如現今一般閑暇富貴,天下之大,先生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就是要入掌中樞,要什么位置,也只憑先生一句話!”

  這番說辭,論心說不算是很高明。甚而隱隱有些威脅之意。以趙楷向來的溫文儒雅,雅量高致,這番話平常是怎么也說不出口的,怎么也要醞釀出一番更高明不帶絲毫煙火氣的。可是看趙楷現今這個著急上火的樣子,能按捺住性子將這番話說完全了,已經算是相當不易來著。

  第八平果然冷笑一聲,那張晦氣臉顯得更苦:“你們趙家的話,還信得么?我已經吃了這些年的虧,還要父一代子一代的接著倒霉下去,你們趙家,果然好算計。不把人骨頭榨出油來,就舍不得放手么?”

  趙楷上前一步,還要急切的分說兩句。第八平已經撣撣衣襟就起身了:“我在汴梁,只等一死而已,這寄身的臭皮囊,也沒多看重。不管是現在這位圣人反悔,還是將來的官家要滅口,只等著而已,其他的不必多說。三大王,第八某人,活得實在是夠了。在這世上孤家寡人一個,沒什么味道。”

  他起身要走,趙楷還真不敢攔。只能搶前一步,對著他轉過去的背影高呼:“先生,還求救小王一救!”

  話到此處,趙楷自家都有些心灰意懶了。現在情勢不利到了極處,自家不僅再不能復幾年前的聲光,地位還加倍的風雨飄搖起來。要是這一關過不去,自家就再沒什么將來可言。太子已經將自己恨到了骨頭里面,一旦天位有歸,自家就是求做一個閑散王爺也不可得。不要說趙家仁厚,藝祖一脈,現在又在哪里?

  往常趨奉自己的人物,現在不見蹤影。曾經對自家下了重注的梁師成一黨,現下避不見面。病急亂投醫之下,自家尋上了這位藏在黑暗中多少年的今世蘇張。存著萬一的指望希望他能拿出一個死中求活的法子出來。可是這位第八平,連圣人也奈何他不得,只能留他性命以汴梁城為囚牢,放在眼皮底下看著這么多年,自家又能拿出什么籌碼來,換他為自己出謀劃策?

  看第八平飄然欲出內書房,趙楷只覺得頭昏眼花,差點就一頭栽倒在地上。

  就在這個時侯,卻看見微微佝僂著腰的第八平停下腳步。遲疑一下,緩緩轉過身來。趙楷頓時就是又驚又喜,強打精神忙不迭的上前,想說話卻哽咽了,最后只迸出兩個字:“先生……”

  第八平臉上神色說不出是什么味道。似乎有些悲涼,似乎又有些冷漠,開口聲音也淡淡的:“也罷,局勢如此,我也樂得給這位圣人添點麻煩。那位孝心可動天地的太子。我也瞧著有些不順眼,你要主意,我便給你一個主意,遵照行事,你地位可保,說不得還能更進一步……只不過將來后果,不知道你承擔得起否……”

  這個時侯。趙楷就如溺水之人遇見浮木,抓著什么就再不撒手了,回答得飛快,鼻涕差點都因為急切開口而噴出來:“什么樣的后果,小王都當得起!只求先生為小王設謀。一旦效驗,先生天高地厚之恩,小王永志不忘!”

  第八平哈哈一笑,語氣中卻殊無歡欣之意,反而隱隱有一種冰冷徹骨的意味。不過這個時侯,趙楷哪有心思去琢磨第八平這笑聲當中。背后還藏著什么?

  “既然若此,我就獻上一策。明日即赴禁中,去死保蕭言地位!保住蕭言。就保住你的將來。說不定你就不必以一富貴閑散王爺身份終老于世!”

  話音落下,趙楷卻張大了嘴巴,不敢置信也似的看著第八平。

  現今他的倒霉,就是因為和蕭言走得太近。前些時日接蕭言而起的勢頭,現在以加倍的險惡聲勢回報到自家身上。

  河東生變,神武常勝軍行事幾近桀驁不馴。作為對神武常勝軍有足夠影響力的蕭言。已經遭致大宋朝堂上下所有人的忌憚。可以想見,只要拿出應對河東亂事的方法出來。等待蕭言的立刻就是莫測之禍,誰也保不住他!更不必說太子一系,還要借著蕭言將自家這個有奪嫡指望對手徹底拉下馬,這些因素加在一起,蕭言在這汴梁城中的好日子,當真是屈指可數。

  現在趙楷后悔的就是當日怎么和蕭言攪在一起,恨不得時光倒流,在見蕭言第一面的時侯,就一個窩心腳踢死這個南來子。現在第八平卻建議他硬湊上去,死保蕭言,還怕自家死得不夠快還是怎么?

  看著趙楷這目瞪口呆的樣子,第八平忍不住嘆了一口氣。趙佶雖然荒唐輕易,人卻是極聰明的。看他這些年來一直穩穩的操縱著朝中諸黨,誰也不能威脅到他高高在上的地位,就能明白趙佶在帝王心術上,還是有些天分的,雖然治國上頭一塌糊涂。

  太子雖然不如趙佶,但是他好歹知道藏拙,也能因勢利導,聚集起相當勢力環繞在身邊,牢牢的支持他。

  倒是這位生了一副好皮囊的三大王,聰明外露,什么事情都喜歡攙一腳,什么時侯都想出出風頭,卻又無識見還無擔當,關鍵時侯也咬不緊牙關。真不知道趙佶怎么寵愛這個三子的?

  既然幫他出了主意,就好人做到底。第八平站在書房門口,也不坐下,就在那里輕聲解釋:“朝中之人要置蕭言與死地,固然有其操控神武常勝軍在河東邊地生事,遭致忌憚的因素。最要緊的,還不是因為這位蕭顯謨背后是你這位嘉王?太子一系,才對他不死不休。現今朝中聲勢已起,太子一系,要借河東邊地亂事發力,在中樞地方掌握足夠實力。樞府由誰執掌,誰領兵出外平亂,都一一安排了。雖然有妥協退讓處,但是最大好處,還是太子一系得了……要知道,圣人春秋還盛!”

  這一句話,頓時驚醒夢中人。

  趙佶春秋還盛!

  作為幾代皇帝權柄最重的趙佶而言,既然這權柄到手,就再不想輕易讓出去。太子一系聲勢如此大張,趙佶自覺修道有成,還大有歲月可以安享,又怎么會讓太子一系的勢力擴張到讓他都無法控制的地步?又怎么會讓唯一能對太子形成威脅的嘉王趙楷輕易就這般被整垮?

  當然,要是趙楷不表現出足夠的擔待,怎么也扶持不起來,趙佶也不會對這個兒子再伸手。他已經給過趙楷一次機會了,將他從伐燕時不肯擔任統帥,聲名大損的泥潭當中拉了出來。再來一次的話,趙佶也不只是他這么一個兒子。

  這個時侯。去保蕭言的話,趙楷做足孤臣姿態,也堅定的站在了太子一系的對立面。這樣趙佶才有伸手再拉他一把的理由!

  道理就是如此簡單,但是在如此紛繁復雜的局面下,在太子一系聲勢如此浩大。自家地位風雨飄搖,朝不保夕,提心吊膽的情勢下,不得第八平提點,還看不清楚這個關鍵!

  各種念頭紛至沓來。讓趙楷一時渾身火熱,一時又渾身冰冷。而第八平也再不多說什么,只是站在那里靜靜的看著他。

  半晌之后,趙楷才囁嚅道:“萬一圣人也是欲這南來子死,又當如何?畢竟操控神武常勝軍,在邊地行此桀驁不馴之事,這等臣子。誰還敢用?”

  第八平冷笑一聲:“現在又誰有這個擔待,為圣人生財?只要國用還是如此窘迫,圣人總要保住蕭某人,將這幾年挨過去再說。現在圣人所想,無非就是拔干凈這蕭某人的爪牙。讓他乖乖效力幾年再說。將來不管是殺是流,都是一句話的事情。這個時侯,就需要一人來為這蕭某人出頭,你若沒這個擔待,還不如早早去太子那里輸誠,看太子能不能許你一個富貴王爺!”

  說到此處。已經是至矣盡矣,第八平也再不想多說什么。拂袖就轉身出去。趙楷和他商議最為要緊的機密之事,王府扈衛。都遠遠的在幾十步外伺候。看第八平一人而出,恭謹的接過,將他送出府外,又要準備車馬送他回返寓所。卻為第八平拒絕了,他安步當車,轉瞬之間。就融入了汴梁城夜間人流當中。只有幾名常年跟著他的皇城司使臣,若即若離的跟在他身后不遠處。

  從趙楷王府出來。要走好長一段路才能到最熱鬧的東十字大街上去。如此寒冷的天氣,這一段冷清街道,開門做夜間生意的店鋪也沒有幾家。這么長的一條街,只有一家酒樓還亮著燈火,不過顯然沒幾個客人在,大門都掩上了半邊。二樓一處雅間卻打開了兩扇隔窗,一燈如豆,微黃的光芒從窗口透出來。

  經行此處,第八平抬頭,就看見窗前站著一個人影,和他一對視間,就關上了窗戶。

  那人,正是蕭言幕中第一人,士大夫口中的敗類,方騰。

  “高卿,河東平亂,計較軍費該拿出幾何,三司府庫,又有多少積儲?現在樞府無人,朕也是無法,只能尋你過來說話。讓高卿夜深還勞頓這一趟,還好此間不是禁中,沒什么干礙,不然明日言官又該上本,豈不是朕連累了高卿。”

  說話之人,正是大宋道君皇帝趙佶。他穿著一身道袍,坐在八卦云臺之上,天氣甚寒,下面又墊上了明黃色的錦墊。

  此時此刻,趙佶正在皇城外景靈東宮靜室當中。這些時日汴梁擾擾,這位道君皇帝卻在宮觀當中養靜煉丹,冷眼旁觀朝中諸黨你爭我奪。當朝中諸黨總算爭出一個結果之后,這位高高在上的大宋道君皇帝,終于決定插手處斷這河東亂事引起的朝局變動。

  隨著趙佶帝王心術漸至爐火純青,對趙佶到地會做出如何決斷,誰都沒有太大的把握。還有一方面原因是這位圣人,有的時候單純是因為荒唐輕易,會做出一些讓人匪夷所思的決定出來。

  不過到了大宋宣和六年,朝中各黨,已經都匍匐在這位帝君的腳下,指望他能支持自己一方,壓倒朝中的對手。士大夫們對這位皇帝權力的限制,已經減弱到了最低的程度。現在整個汴梁,都在屏氣凝神,等著從趙佶這里傳來的最后定論。

  在靜室當中,梁師成也是一身道袍,擔著拂塵,恭謹的在趙佶身后侍立。景靈西宮東宮,都在梁師成的提點范圍之內。這些時日,他既要與朝中各方勢力往還商議,為自家一黨爭取利益,還得小心侍候養靜煉丹的趙佶,眼瞧著眼窩都有些發青,生生憔悴了三兩分下去。

  在白玉丹陛之下,三司使高屐屁股挨著一點趙佶賜坐的錦凳邊。提足精神等候趙佶問話。

  作為蔡京一黨當中碩果僅存的重要人物之一,在這次朝中各方私下往還當中,高屐也是賣足了氣力。很是為自己一黨爭得了相當利益。這些時日下來,累得也頗有些骨軟筋酥之勢。

  可在高屐心中,并沒有覺得多滿足。原因無他。老公相這次復位之后,顯得太低調了。很多事情,都爭得不算厲害。要是放著以前的老公相,怎么可能眼看著此次河東亂事引發的朝局變動,主要的好處都落在太子一系那里了?怎么樣也會將幾個重要職位。全都安排給自己一黨中人,從指縫里露點殘渣給旁人就算打發了。

  自己在老公相去位之后,苦撐局面,等著他復起,可不是為了老公相復位之后,表現出足夠的溫良恭儉讓出來的!

  正是經過此事,高屐隱隱約約覺得老公相的確老了。不復再有當年朝中一手遮天的氣概。可是自己又能如何?作為蔡黨當中要緊人物,自己還能投靠向何方?自己想要自成局面,卻還嫌氣候不足,將來如何,實不可知啊……

  今日高屐設了家宴。就準備好生在府邸放松一下。卻沒料到還未終局,就有內使前來傳喚,將他直引至景靈宮中。在這里接受這些時日一直不露面的趙佶垂詢,一上來,就問到了三司的家底。

  高屐沉吟一下,他是精明強干的人。掌三司有年,這些數字都牢牢的記著。趙佶垂詢,他整理一下。就恭謹開口答復。

  “年節方過,府庫正是空虛的時侯。而各處解庫,例在四七十月。此刻三司所儲,實不可問……現在內藏財貨,金銀錢鈔一起算上,還有二百一十萬貫。每逢冬日。都是治河要緊的時侯,馬上就要撥出九十萬貫治河所費。下月都門禁軍動支。糧米不論,但論軍餉,就是一百三十五萬貫有奇,都門諸官薪俸膏貼,又是六十余萬貫。還好除陜西諸路外,地方駐泊禁軍支放軍餉糧米,經東府請旨,由地方暫時墊支。而陜西諸路駐泊禁軍所用,也是開春之后才起解,那時又是數百萬貫的大數,不過此刻,先不用考慮那么多了,因為想也沒什么用……”

  趙佶嗯了一聲,雙眼半睜半閉。面上寧定,心里卻在翻騰不休。為君之道,無非是朝中人事,抓緊兵權,財貨上盯住。他又是天性對錢看得重的——因為自己相當能花錢。三司家底,他清楚得很。不過聽高屐這般說來,仍然覺得惱怒。大宋如此富庶,怎么朝廷就窘迫成這樣了?

  現在庫藏不過兩百萬貫出頭,馬上就要支出接近三百萬貫。這還是將地方多少支用,除陜西諸路外駐泊禁軍經費暫時都由地方墊支,或者減成發放,儉省了又儉省的結果。

  可是到處都是在在需錢,地方墊支總不能持久。大宋財政是相當集中的,中樞沒錢,地方同樣也窮,更不必說趙佶早在十幾年前就將地方封椿積儲都集中到汴梁了。什么地方墊支,都是掩耳盜鈴,無非暫時賴帳,等有錢再還。這般拖下去,只有等著潰決。

  而花錢的地方卻是到處都是,每月汴梁城的幾萬官吏,幾十萬禁軍。大宋最要緊的動脈,從南方漕運糧食到開封的河道每年整治。陜西諸路那號稱幾十萬軍馬的瞻養,還有整個大宋各路各軍州此起彼伏的報災報荒……過去一年,不知道怎么挨過來的。而今年又不知道怎么能熬過去。河東亂事起,不管如何又要興兵平亂,這又是一筆絕大開支,又從哪里變出來……

  煌煌大宋,怎么就窮到這般地步了!

  作為財政手段在歷朝歷代都相當有效,比起后世明清更是好到天上去的大宋,其實可以動用的資源絕對不少。但是無論大宋如何富庶,終究還是個農業社會,單位人口并不能產生出遠遠超過水準的財富以及資源。同樣也不能完全有效的動員出來。

  大宋所謂富庶,就在于東西方通商的在長達幾百年隔絕之后再度恢復,在海禁上的寬松態度,還有比前朝后世都有效得多的財政手段上。并不是這個時代就能生產出遠邁前代超越后世的巨量財富出來。

  可是大宋的財政支出也是超越時代的,超過百萬數目的職業軍隊(在從古到今幾千年歷史上。職業軍人數目與美國不相上下,可是一個是農業社會,一個卻掌握著全世界的財富),規模相當龐大,待遇優厚至極的官僚隊伍。加上擴張性的各項財政支出方式。冗官冗費。大宋再富庶一些,也經不起這樣折騰!

  所謂王安石變法,無非就是在財政手段上精益求精,爭取再動員出一些淤積的財富和資源出來。而這變法也深深割裂了大宋社會,黨爭之風到現在愈演愈烈。將大宋士風完全敗壞,更讓朝中再難就什么大事形成共識了。

  趙佶秉政以來,更給大宋財政開了無數個新鮮的失血傷口。這些年下來,大宋財政,實實在在到了積重難返的地步!

  伐燕戰事之后,大宋財政絕境更向深淵滑落。不僅歲入驟減,而且支出還有增加的趨勢。攻滅遼國。卻擔上了重整河北河東防務的巨大財政包袱。現在這些錢還不知道從哪里生出來,河東亂事又起,要平復下去,更不知道需要多大一筆支出!

  對于大宋財政絕境,趙佶如何能不心知肚明。也就是他。將幾代皇帝變法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家底在十余年中折騰干凈的。說實在的,他也拿不出什么法子來挽救這局面。大宋冗官冗費已經叫了這么多年,可誰也沒能治得了。出了個王安石從開源上面打主意,不僅賠上了自己,更激起絕大風波一直蔓延到現在,就算是現在又生出個王安石。趙佶也是絕不敢用。

  他總是自欺欺人的對自家說,現在朝局正是紛亂的時侯,新舊交接。等平穩下來,再拿出精力也整理財政,怎么樣也要將這一關挺過去……可是越想卻越是束手,現在朝局遲遲不能平穩下來,其中多少也有趙佶心不能定,拖一天算一天的因素在。

  正因為如此。蕭言橫空出世,毫無擾動的就為趙佶籌集了以百萬貫為單位的收入。對于趙佶而言,重要程度簡直用言辭難以形容。所以趙佶在很多事情上,對這南來子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南來之人,提拔到這等高位上,讓他對禁軍財計下手,讓他或明或暗的對神武常勝軍保持著影響力。

  實指望這南來子感恩自效,好好為他趙官家生財。結果他所暗地掌控的神武常勝軍,卻在河東生出了這般事端!什么遼人余孽入寇,若不是神武常勝軍縱容,怎么會發展到連太原府都不穩的地步?

  不管內心轉著多少恨恨的念頭,該料理的事情還得料理。畢竟這個天下,是他們趙家的。趙佶強打精神,輕聲動問:“河東平亂,三司就拿不出錢來了么?”

  高屐仍然是以苦笑應對:“臣實在是有負圣人所托,河東平亂,以一萬能戰之軍計,一年所費,非二百萬貫莫辦。加增軍馬,就加增支用。現在三司度日如年,下個月該支用發放還有數十萬貫計的缺口,臣如何有生化妙手,變出這一筆財計出來?”

  趙佶語氣當中,已經有幾分焦躁,嗯了一聲問道:“難道不能發新屆交鈔,先敷衍一下?”

  高屐忙不迭的避座行禮:“圣人,萬萬不可!交鈔四年一屆,乃是不易正理,貿然增發,只能讓新出交鈔立刻貶值,市面動蕩,禍害不可勝言。提前增發交鈔之事,恕三司上下,絕不能從命!”

  交鈔四年一發,每屆交鈔,差不多比前屆增發五成到一倍不等。這是大宋理財之臣遵照不移的法度。等于是將差不多百分之三十到五十的貶值幅度,分攤到四年當中。這樣交鈔信用還勉強能維持下去。若是不顧一切的貿然增發,只有讓整個經濟體系崩潰,造成不可挽回的局面。

  終大宋一世,不管在南在北,這鈔法基本都是堅持下去的。交鈔制度也伴隨著大宋始終。而后世所謂元朝,卻哪里有這個智慧掌握鈔法。濫發之后,短短時間就敗壞無遺。

  (蒙古人是外來政權,沒那個治國的本事。可是后世號稱極有范兒的民國,卻睜著眼睛從法幣發到金圓券,再加上關金銀元券等等花頭,短短時日也將自己折騰死了。大江大海之后跑到小島之上,卻還有那么多人在幾十年后捧臭腳,追憶并不如煙的往事。掀起這些風潮的人自有其用心在,后面跟風玩小資裝清新裝冷艷高貴追憶民國似水流年,就實在忍不住為某些人的智商嘆息一聲了——奧斯卡按)

  趙佶哼了一聲,沒多說什么。高屐卻自己將頭上紗帽摘下,一臉沉痛:“微臣托付不效,國家財計竭蹶如此,微臣自請避位。還請圣人揀選高明,為國理財。掌三司如許年,卻勞圣人煩憂若此,微臣愧悔之心,實難言表,還請圣人治罪。”

  趙佶總算是睜開眼睛,搖頭道:“高卿高卿,何至于此?”

  他擺擺手:“梁卿,快讓高卿起身,為他戴上冠帶。”

  一直在后面不言不動侍立的梁師成忙不迭的答應一聲,下來就攙扶高屐。高屐如何敢勞動這位隱相大人,一邊道著惶恐一邊起身。梁師成卻老老實實的將高屐扶到錦凳上坐好,為他戴好紗帽,還撣了撣他的朝服。這才回轉。

  梁師成這樣伺候一番,高屐在錦凳之上忸怩不安的好一會兒才算定下心來。不過心里面還是原來的定見,不管眼前圣人如何搓揉,沒錢就是沒錢,也不會自告奮勇去為官家從哪里生出財用來。王黼輩前車之鑒在此,伐燕捐六千萬貫,折騰得天怒人怨,最后罪責還是推到王黼輩頭上,這位王相公,現在還在雷州編管!

  蔡京對他們的指示也就是此次河東事引發的朝局動蕩,靜觀就是,不要想著在其間撈更多的好處。

  趙佶沉吟半晌,又垂詢一句:“現在由樞府暫領的應奉及整理兩路駐泊禁軍財計事,如若交給高卿,還能如前么?若是能在其間生出數百萬貫,則河東亂事用兵之費,也就有出處了。”

  高屐一凜,頓時提起了全部精神。蕭言現在處境如此,固然通過他將趙楷拉下馬,還有他對神武常勝軍的影響力大遭忌憚是主要因素。可是蕭言掌握的這一大筆財計,所占的份量也絕不見得輕了。

  朝中但凡有力量參與局中勢力,誰不看著這一大筆財源流口水?

  但是這筆財計份量實在太重,從其中得好處的人也實在太多。更不必說還關系著趙佶的錢袋子。誰也不敢一口就將其吞下去,如何處置,還是要等趙佶也決斷。

  蔡京沒有表現出半點想在其間分一杯羹的興趣出來,甚至連坐收厚利的債券也只買了幾萬貫意思一下。高屐自度肩膀窄力量小,更不敢接過這擔子。趙佶真要將其放在三司,他高某人就沒好日子過了,還不如自請出京來得干凈。

  當下又彈簧一般的從錦凳上跳起,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一臉嚴肅的回稟:“圣人在上,蕭顯謨所行理財手段,于史無跡,于書無載。為過理財,還是要行堂皇正道!還請圣人罷樞密領應奉與整理兩路駐泊禁軍財計事,所發債券,清償各家。所謂球市子,留備玩物足矣。河東平亂國用不足,臣泣血請圣人發內帑佐之,但聞軍資為圣人內帑所發,一眾軍將士卒,當感恩奮發,呼嘯而前,河東亂事不足平也!臣領三司,實力薄任重,托付不效,還請圣人解臣職司,論臣之罪!”

  他正言厲色的回稟完,趙佶臉色跟吃了一只蒼蠅也似,勉強笑道:“高卿高卿,怎么又說到這個上頭了。朕在三司不用你為朕效力,還能用誰,自請息肩的話,不必再提……今日就說到這里罷,高卿也早日回去休息,這財計事,朕自會從長計議……”

  高屐規規矩矩的舞拜行禮,起身之后,在同樣道裝侍立的內使引領下,悄沒聲的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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