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更如約奉上碼吐血了。
夜色當中,蕭言所居的那間廂房,連燈都沒點一盞。
蕭言坐在榻上,岳飛等幾個人在四下角落或坐或站,只能聽見他們粗重的喘息聲音。但是卻無一人說一句話。
廂房格子雕花門外頭,是小啞巴忠心耿耿的守在外頭。庭院中燈籠投射的微弱光芒,映出了少女的剪影,在微微晃動。
蕭言一回來,就將岳飛他們全召集了過來,將和郭藥師密會之事,一五一十的全部說了出來。前路如何,大家自擇。
他不說話,大家也都不吭聲。照理說蕭言已經是超水平發揮了。誰能想到一支被擒獲,來路不正到了極點的小小隊伍,現在恐怕已經被郭藥師有八成以為是真正的宋朝使節了!
可聽到郭藥師還是沒有松口,還要派人去和宋軍聯絡,取得關防印信,坐實蕭言身份再商談下去,大家還是啞口無言。
不知不覺當中,一路過來都是蕭言這個看起來最軟弱的家伙頂在大家伙兒的前面。他腦子快,反應敏捷,言辭犀利,見識也高出大家一大截。為了能活命有的時候頭皮一硬也膽子夠大。大家伙兒也就在不知不覺當中以蕭言馬首是瞻,還有點依賴佩服他起來。總覺得這家伙能人所不能,現在居然還是沒能說動郭藥師,大家居然還有點失望。
岳飛只怕失望更甚吧……
蕭言在黑暗當中琢磨,和岳飛打交道已經有些日子了。岳爺爺那光照千古的光環,相處久了心態也就適應了許多。這個時候的岳飛畢竟還是一個十八九的青年,閱世未深,經驗不足。可他的沉穩,多智,驍勇,還有近乎不自量力的以天下為己任的那種銳氣心態,卻是已經具備。他們這幾個人當中,就是他對蕭言的指望最切!
良久良久,才聽見岳飛強笑一聲:“大人,看來我們在這里也不能呆久了……一旦郭藥師和大軍取得聯絡,我們身份必然暴露,雖然不見得一定就是死,可是欺了常勝軍的統帥,他惱羞成怒之下,不知道會做出什么事情來……”
“找機會逃吧!依俺說,這幾天就走,進來我就團團看了四周了。墻好翻,常勝軍也只是在入口戒備最嚴,為隔著俺們和女真人……只要想逃,沒有跑不出去的!”
這是牛皋,讓他放低聲音,這嗓門兒都讓屋子里頭嗡嗡回響。旁邊不知道是誰,狠狠踢了他一腳,他才趕緊閉嘴。
里頭沉穩敦實的王貴,這個時候也沉吟著道:“牛蠻子這話說得在理,難得有一次他嘴里不嚼蛆的……咱們現在就只能逃……還好只多大人的一個侍女,俺們怎么也照應過來了。”
“俺什么時候嘴里嚼過蛆了?你們就會毀俺!”牛皋差點跳起來,張顯湯懷趕緊將他拉住按著。他們倆話不多,雖然是農夫,張顯卻長了一張小白臉,和蕭言有一拼。湯懷卻是個老實頭,講話還稍微有點結巴,可是讓他去干什么事情,就不用看著了,準定死了也給你干好。
“俺們聽大人的,說留就留,說走就走。”按住牛皋之后,兩人也都表明了態度。只是大家都沒留意到,這平淡的話語當中,聽岳家哥哥的,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變成聽蕭言的了。
牛皋被捂著嘴還在那里支支吾吾的說話:“俺早瞧過,下半夜這些常勝軍值守少了一半,其他的都在外頭菜棚子里睡他娘的大頭覺!馬廄翻過西墻,最多四五十步,就他娘的兩個馬夫上夜料,還怕放不翻他們?搶了馬跑他媽的路,臨走放把火,讓他們追個球毛!聽俺的,不會錯!”
蕭言卻一直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聽著他們議論。王貴和牛皋,居然都開始討論起逃跑的細節來了。
這些話語,一句都沒進蕭言耳朵里面,他這時心里,正在翻江倒海。那個危險的念頭,正在不斷翻涌。這個念頭不住的折磨著他,抓著他的思緒緊緊不放。
哪怕是換了兩天前,他動都不會動這個心思。可是現在,他都走到這一步了!
也許前進一步,就能真正的改變歷史!
無聊平淡而且毫無意義的上一個人生,對于什么事情發生在身邊就恨不得舉起一塊不關我事的牌子。每天看到的是鋼筋水泥叢林和污濁的空氣。任何事情都要算計來算計去,在每個女孩子面前說著不同的假話就是為了上c花ng……在分工空前嚴密的現代社會,從來沒覺得自己的存在比一只螞蟻強到哪里去……
想要對什么付出,為什么而奮斗,對什么可以不惜一切,卻發現沒有一樣是值得的…
……我不軟弱。
……我不想只是為了活著而活著……在如此壯麗的千年之前的星空之下,難道自己還要如以前那樣平庸么?老天爺雖然混帳,可是卻給了自己一個機會!
岳飛注意到了蕭言的沉默,他悄悄扯了一下牛皋,讓牛皋住口。他也沒開口問蕭言想的是什么,只是在那里靜靜的等候著蕭言開口說話。
又是一陣良久良久的沉默,才聽見蕭言艱難的開口:“岳兄弟,你知道我們走了,會發生什么?”
岳飛坦然的搖搖頭:“俺不知道。”
蕭言苦笑:“我知道。”
他終于下定了決心。也許自己,能在這歷史當中攪出一點小小的浪花來吧?雖然這個時代所謂大宋,他連一步都還未曾踏足。可是有的事情,做了再找背后的意義吧。
奶奶的,博這一鋪了!
“郭藥師既然還有別的選擇,那么不到最后一刻,他是下不了決心的!這也是人心之常,沒辦法的……我們就來幫他把這條后路斷了!岳兄弟,你聽說過班超這個人么?”
“班超?……班定遠?”黑暗中一直沉穩踞坐的岳飛,終于在記憶當中翻揀出來這個姓名,頓時就一下站了起來!
蕭言也緩緩站起,和岳飛平視。岳飛眼中閃過了無數情緒,最后卻一個字都沒有說出來,只是深深的拜了下去:“飛敢不效死!”
屋中其他人也感受到了這繃緊的氣氛,一個個都不吭聲。誰也不知道岳飛和蕭言在打什么啞謎,牛皋撓著腦袋,直愣愣的嘟囔一句:“這直娘賊的班超是誰?”
時間轉眼就是兩天過去。
郭藥師沒有再度召見蕭言,也沒有看到對面女真使者有什么動向。蕭言整天就是在庭院里轉轉圈,逗逗身邊的小啞巴,似乎對眼下處境不以為然,有做安居打算。
他甚至連內院都沒有出一步。
也許是認可了蕭言作為宋使的身份,對他們的監視,也放松了許多。畢竟誰也不會去想,一個堂堂上國使節,會玩什么花樣,只要不出這個被嚴密監視著的別院小村,不去女真使者的那個宅院,也就可以。郭藥師似乎也默認了兩方使者居于一處,雙方大門對著大門的古怪格局。蕭言私心推測,郭藥師未必沒有讓兩家這樣大眼瞪著小眼,他好擺出一副奇貨可居的架勢。
對面女真使者,居然是相當的沉得住氣,在郭藥師不召喚的時候,就絕對閉門不出。也可能是女真對于招降郭藥師還不那么急切,只是某位貴人的預先布局。女真立國典章制度粗疏,國中貴人各有部曲,有的時候行事獨立性很大。不知道是哪位有遠見的貴人預先這樣下閑棋布冷子,聊為將來計——至少在蕭言的記憶當中,完顏阿骨打現在身子骨已經不成了,廝殺多年,豪氣已冷,對破壞宋金盟約,獨力滅遼的興趣不是很大,他的直領部曲,也被嚴格約束不可過居庸關。
既然是為將來計,他們也就不大急切。按照蕭言壞心眼兒的推斷,這幫女真人除了開出條件,也不會什么游說的手段了。又得等到結果出來才能覆命,干脆就在這里耗著。
可是,他不能耗著。
這兩天,岳飛他們趁著警戒松弛,不時的溜出院子,要米要菜要供應,再加解悶溜達散心。他們出門,身邊總有三兩個常勝軍士卒懶洋洋的跟著。這個時候就看出牛皋這個直大漢的好處來了,他天生是個自來熟。幾句閑談,差不多就能和人稱兄道弟了,還偷偷的將供應使者的酒食拿出去和常勝軍士卒一塊兒打個牙祭。周圍情形,已經給他摸得透熟,女真的使節團有多少人,對面宅子的格局,也打聽了個清楚。
情報源源的在蕭言這里匯總。讓岳飛他們佩服,讓蕭言自己也料想不到的是,他下定了決心之后,居然非常沉得住氣兒,仿佛天生就該在這亂世里頭混的。
他整天跟個沒事人一樣,言笑自若。逗起小啞巴來依舊沒心沒肺,經常看見小啞巴委屈的到墻角抱著膝蓋畫圈圈。
只有無人的時候,蕭言才會在天井里頭,向北面看去。一墻之隔,偶爾有烤肉的味道傳過來,甚或還有粗豪的歌聲,越過圍墻,飄進他的耳朵里頭。
奶奶個熊,不是你們死,就是俺們亡!
女真使者連同隨從,總計有十五個人……
外院六人,內院九人……
兩處宅院里頭,都有生長多年的參天大樹,既便于借力翻越,又可以潛藏身形……
這些女真使者,吃得好,睡得香,天擦黑以后,吃過晚飯,十來個人就倒頭大睡。也沒聽見有什么起夜的動靜……
他們也不是全然沒有警惕,外院內院門口,都有一條漢子坐著皮馬扎徹夜值守,不過到了下半夜,這些守夜的漢子也低著個頭,呼嚕扯得震天響了……
天色已經漸漸的暗了下來,在蕭言居停的廂房里頭,六條漢子腦袋湊在一塊兒。聽蕭言將自己匯總的情況分析介紹完了,個個互相對視。
岳飛拳頭一捶桌子:“俺們干了,就是今天晚上!”
王貴舉手:“木料俺找到了,夠結實,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家主人留著將來打棺材用的,好料子!兩三條大漢吊著準定不會斷。兩墻之間距離俺也吊眼瞄了線,足夠!上了墻頭走幾步就是北院的大樹,怎么也能過得去!”
蕭言斜著眼睛看了一眼王貴,這家伙平常臉色死板得很,說到木料就有點眉飛色舞。岳飛微笑解釋:“王貴兄弟是俺們莊子的木匠,那手藝十里八村都是數得著的…就念叨著打完這仗,回去做木匠去……”
張顯舉手,這個小白臉臉上卻有點愁容:“沒兵刃,怎生是好?能找到的,就是三兩把廚刀,牛皋兄弟在常勝軍棚子里頭摸了一把腿插子,俺們一人攤不上一樣……”
牛皋眉毛一掀,正準備說句狠話。就聽見岳飛淡淡道:“鐵器家伙你們拿著,俺有根棍子就成。放翻了外院的人,他們身邊有兵刃,摘下來就能使。”
湯懷也結結巴巴的發言:“這兩夜,俺…俺…在墻頭看了。常勝軍就守在入口鹿砦的地方,守夜的人只是向火。再…再不會看到上面情狀,要是下半夜動手,俺看…看他們發覺不得。”
牛皋最后卻反常的沒有說話,只是用熱切的目光看著蕭言,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
蕭言猛的一擊拳頭:“那就這樣了!就在下半夜,咱們動手!班定遠事業,與諸君共勉!且看斷了郭藥師另一條退路,他又如何做法!班定遠,以三十六使者夜殺過百匈奴之使。一夜定鄯善之局,更舉而西向,橫掃西域。男兒大丈夫立身當世,當如是也!”
蕭言語調淡淡的,卻讓身邊五人刷的一起站了起來。漢家英雄,追古千年,值此時機,大家局面差相仿佛。想著蕭言和他們說的,也許此舉就能一舉改變局勢,名標青史,岳飛以降,誰不熱血沸騰?若不是為了出人頭地,血國仇家恨,誰會投軍?他們嘴里雖然抱怨,可是當初在真定長笑出門,應募敢戰士,更奉命出此九死一生的哨探任務。遭逢異人,學了一身本事之后,在田間閭內,總是自況不是蓬蒿之輩!
這幾天下來,鳥氣也受得夠了。幸好碰見了蕭言這么一個來歷古怪的家伙,就要帶著他們做出這么一番事業出來!
岳飛更是目光炯炯,激憤之意,簡直都有些按捺不住!
他只是看著蕭言:“大人,交給俺們就是了!您不用親身前往,等著俺們的好消息就是……”
蕭言笑著打斷了他的話:“我怎能不去?一旦北院發作,難道要我們隔絕在兩處?要是有人趕來,我不在場,誰在郭藥師面前有這個身份能撐得下來?再說了,大家活是一塊兒活,死是一塊兒死,現在要跟我分出個你我出來?你們當初架著老子跟著你們跑可沒這么婆婆媽媽!”
下定了決心,就不要再猶豫了。在這個時代,自己一定會有不一樣的人生!
岳飛遲疑著看看蕭言,眼中滿滿都是擔心,再看了一眼外頭還忠心耿耿守在門口的小啞巴:“大人……”他沒有說完。也許就是投緣,大家伙兒都很疼愛可憐兮兮的小啞巴。這次行事,說好聽一點也不過是成事機會一半對一半,蕭言跟著他們賭上了,一旦有個萬一,誰來照顧小啞巴?好容易將這個女孩子從死亡里頭拉拔出來,再有什么事情,真不忍心。
蕭言卻神色不動,也不再看小啞巴外頭的身影,只是淡淡道:“她既然選擇跟定了我,有什么事情,總得承受……老子來的這個世道,就是這么回事!不用說了,就如此行事,養精蓄銳,等著下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