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楊再興落馬之際,銀術可也終于動了。.當廝殺進行到這一步的時候,銀術可也終于明白,自家這誘敵反沖之策,恐怕是終要賠上自家性命了。
這些南人之強,竟然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但是銀術可也同樣堅信,這樣強悍的精銳,哪怕以南人地廣人博,同樣是要天時地利甚而氣運聚合,才能匯聚一堂。絕不是隨時隨地都能涌現出來的。
不然南人也是這般精銳剽悍能戰,何必會被契丹百余年來始終占據著燕云十六州,百年來不敢北望?
這支南人強軍,不用說就是女真南下大敵。而眼前這些膽大包天掩襲數百里,以輕裝步卒就敢踏破女真大營,最后在騎兵對沖中將女真精銳殺得人仰馬翻的,正是這支南人強軍精銳中的精銳,是一軍之魄,是一軍之膽!
若是讓他們再殺透重圍,揚長而去。這南人強軍上下都要受到感染,在未來與女真大軍的決戰中,整支軍馬的戰力,都會因而提升一個層次!
一場奇跡史詩般的勝利,對一支軍隊的影響是深遠的。雖然銀術可不知道拿破侖那句名言。軍隊就是一個用勝利喂養的怪獸。可作為女真名將,銀術可同樣明白這個道理。
而將這支精銳埋葬應州城下,那支南人強軍,不用說整個軍心士氣都要為之一摧!既然如此,自家就算死在這里,又有什么了?難道頂著一場又一場的敗績,在別人面前現眼么?
楊再興馬力衰竭。落入雪塵。已然下定必死決心的銀術可就驟然而動。馬槊直直向前探出。直刺楊再興。這血袍白馬小將。沖擊力之強,讓銀術可都觸目驚心。手中女真兒郎性命也是最多的。先結果了他,振作身邊親衛之心,然后拖住其他人,等著后援趕來。哪怕這個過程,要賠上自家性命!
哪怕下定了必死決心,銀術可臨陣沖殺選擇仍然精到。還是先揀落馬的楊再興這個軟柿子捏,而不是熱血上頭找岳飛拼殺。
說到底。銀術可也是能在遼人遠攔子精銳中反復沖殺,縱橫決蕩的勇將。滅遼以來,也未曾沉浸于酒色之中。仍然保持著女真起家前剛健樸實的作風。這一旦突然而動,馬槊掛風而出,穩穩下探,直指楊再興的胸膛處。
雖然胸膛處有肋骨保護,胸甲也是甲胄最為結實的地方。可刺向此間,上檔下格都不容易。胸膛面積大,扭身閃避也不容易。銀術可不求一舉擊殺楊再興,而是現實的選擇先重創了他。只要復創,這個一直為鋒矢沖殺在最前的南人小將。還怕他能跑掉不成?
胯下戰馬仆倒,換大多數人,在這沖殺之際,就跟著滾落雪塵了。不過楊再興哪能算是尋常人?
原來那個算是他師傅的王姓莊客,就曾經感嘆過。你這小子,天生就該吃刀頭舔血這碗飯。放在百數十年前,憑你小子本事,還怕博不出個公侯地位?至不濟,也是衙前都指揮使都虞侯使的身份跑不了,為君王駕前最兇猛的爪牙鷹犬,放出去就是要吃人的。
楊再興自學武起,不論是打熬筋骨還是磨練戰技,都是一日千里的進境。而且自能感受到他那似乎天賦一般的英武剽悍之氣。這個只能歸功于天授,而非人力可為。
投軍以來,楊再興就不知道什么是怕,什么是緊張。反倒是戰事越是兇狠慘烈,他應對越快,戰得越狠!
戰馬慘嘶撲倒,楊再興反而加倍的沉襠下力。雙腿如兩根鐵柱一般,穩穩的戳在雪地之中!同時借著戰馬撲倒的力量,將那名空手奪槍的女真親衛也扯了下來!
那女真親衛倒是狠狠滾落雪塵,摔得盔歪甲斜。可是白山黑水中磨練出來的女真獵人,雖然戰技不如楊再興這等怪物,卻也自有一種絕境中的狠勁。哪怕摔得架子都散了,還死死的拽著那根大槍不撒手!
先是三名女真親衛策馬沖至,刀矛并舉,圍著楊再興狠狠砍殺戳刺。楊再興左邊一扭,一槊貼著他臉頰擦了過去,帶出一道深深血痕。再向前邁出一步,側面刺來一槊貼著兜鍪后面滑過,槊鋒與兜鍪摩擦,火星四濺,一陣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碰撞之聲大作!
這扭身閃避,搶前一步,已經將身法用到了絕處。楊再興始終沒有撒手丟槍,反而借著搶前一步,大槍白蠟桿子驟然弓起,正正攔住了掛著厲風,狠狠劈下來的一柄馬劍!
電光火石之間,楊再興已然將三名沖來的女真親衛兇猛攻殺或擋或閃,讓得干干凈凈。就想山根發力,硬生生將大槍奪回來。只要大槍活了,哪怕自己步下,女真韃子馬上,哪怕女真韃子再多上個幾倍!
而就在楊再興準備再度叫勁的時候,銀術可已經突然從后搶上,一槊直刺楊再興胸膛處,這一槊來得當真是又快又疾,猛惡異常!
偏偏楊再興這個時候舊力已盡,新力為生。身法也用絕了,那跌落雪地的女真韃子連自己老媽叫什么都不知道了,還死死的抱著大槍槍桿不撒手。對這一槊,上擋銀術可順勢戳面門,下格就是腰腹要害,扭身閃避讓不干凈。唯一所能就是丟槍在雪地中一滾讓開。可撒手丟兵刃,再滾落雪中,就是在銀術可這韃子頭面前只等保命了,只能等岳將主或者那個夯貨前來干翻這韃子頭銀術可了。
小爺可是下定了決心,怎生也要將這銀術可挑落馬下。沖殺至今,難道就差這一口氣不成?
直娘賊!
這一瞬間。楊再興就已然下定了決心。眼中再無他物。也不管楊得和岳飛沖殺到甚么地方了。是不是馬上就能靠攏援護。也顧不得身后自家弟兄廝殺到哪一步了。從兩翼拼命趕來的女真韃子援軍是不是就要殺到了自家身后。眼前只有那柄狠狠此來的馬槊,只有銀術可那張猙獰丑臉!
楊再興拼命向右一讓,將右胸讓給了銀術可。直娘賊的狗韃子,有膽子就朝這里扎!
同時楊再興從丹田里爆發出一聲怒吼,吼聲中,身邊雪塵,似乎都被濺起!山根借力,竭盡所能。手腕猛滾回抽,就要將大槍搶回來。拼著挨這一槊,只要搶回大槍,小爺也將你這狗韃子頭,從馬上扎下來!
楊再興身邊,同樣響起一聲怒吼。一名女真韃子高高飛起,卻是被步下而進的楊得一錘掃了下來!
楊再興沖得實在太猛,只要一旦臨陣,他才不管身邊弟兄跟不跟得上呢,只要小爺殺得爽快就成。以楊得身高腿長。拼命而進,也給楊再興落后了數步。楊再興突然戰馬撲倒落地。身邊圍上了一堆女真韃子,連銀術可都搶了過來。眼看就要不幸,一向沉默寡言的楊得突然就爆發出一聲怒吼,任眼前女真韃子一槊刺來,雙面開鋒馬槊鋒刃撕開了兩層牛皮帳篷,刺入左肩之中,深及近寸。楊得卻像是渾然沒有感受到一般,一錘就將他掃落。在楊再興左扭右閃,拼命格擋之際,邁開長腿急沖兩步過來,突然間就飛身而起,長大的身子,天神也似的飛撲過來,間不容發之際,用自家身子,將銀術可這一槊撞開!
在此同時,那名撲倒在雪地中,拿出吃奶氣力死死抱住楊再興大槍槍桿的女真親衛,就覺得鴨蛋粗細的槍桿狠狠在他手中一滾一抽,兩只手頓時就脫了一層皮,火辣辣的再也抱持不定。大槍從他手中抽出,還從下巴到額頭,在臉上帶出一條深長的血痕,連一只眼睛都被帶瞎了,大槍脫手,這女真親衛才凄厲慘叫一聲,痛得只顧在雪地里面打滾!
大槍抽出,如龍一般夭矯而起,左右橫擺,一名女真韃子被抽落下馬,另一名女真韃子好歹用馬劍格擋住。卻被沖力撞得在馬上巨震,連人帶馬橫排一步出去。而銀術可馬槊已經被撞得撒了一只手,向旁邊蕩起,一副門戶大開的架勢。
這個時候,作為合格騎士,就該盤馬稍讓,重整旗鼓再來一次沖擊。而銀術可卻是順手棄了馬槊,戰馬沖勢不停,同時去拔腰間佩劍。一副和眼前楊再興不死不休的架勢!
打到這種程度,楊再興還怕誰來?大槍向后一收再度點出,身外之物,早已遠去。自家性命,無足輕重。視線就跟著槍尖去勢,只有銀術可的咽喉!
而在楊再興身后,剛才一槊刺空的女真親衛也盤馬回來,再一槊狠狠指向楊再興脊背。這個時候楊再興眼中只有銀術可,而楊得長大身子撞開銀術可馬槊之后也滾落雪塵,再沒有能力援護楊再興。眼看得楊再興和銀術可兩人就要以命換命!
兩翼拼命回援而來的女真甲騎,這個時候也在雪原中戰成一團。不是他們不想盡快趕到銀術可身邊,而是那些南人軍馬,就遮擋在前,死死擋住他們和銀術可認旗之間的道路!
神武常勝軍健兒,廝殺到這種地步,已然是油盡燈枯,就是幸存,也差不多人人帶傷。不少人戰馬已然倒斃,只能渾身血痕的步戰。
就是這樣,女真甲騎一時間也沖不開這一層薄薄的陣列!
羽箭呼嘯來去,馬上步下血光飛舞,喊殺聲如雷。但是女真甲騎步伐,就是這樣被死死拖住。怎么也沖不破,撞不開!
郭蓉湯懷和十三一處,四處游走廝殺。郭蓉馬上。湯懷十三步下。三人組成一個小小陣列。到處亂撞。援護著自家兒郎最危急的地方。
湯懷每一次張弓。弓弦上都有血珠灑落。但這沉默得近乎木訥的軍將,神色都沒有動一下。只是一箭又一箭的發出。這個時候,仿佛湯四郎神射,又回到了頂峰時期。每一箭發出,必然有一女真甲騎要害中箭,頭上腳下的跌落塵埃。轉瞬之間,也不知道射落了多少女真韃子!
每個人都知道,這是湯四郎神射的回光返照了。從今而后。哪怕從這一仗中掙扎出來,湯四郎神射,從此也就是軍中絕響!
而十三這個時候,也是火力全開。身形如鬼魅一般游走,或者突然出現在疾奔的戰馬馬腹之下,一刀就給戰馬開了膛,讓馬上騎士跟著重重撲倒在地。或者就出現在馬上,一刀刺入馬上騎士頸側,將死尸扔下馬來。這匹奪來戰馬騎得幾步,又翻身下馬。雪中疾奔幾步,滑到郭蓉身邊。低下頭砍馬腿,將與郭蓉撞上廝殺的女真甲騎跌下馬來。間不容發的從馬蹄中滾過,撿起雪地上掉落的馬槊長矛,脫手擲出,擲人沒把握,傷馬是穩穩的。戰馬慘嘶聲中,一名女真甲騎就又再度摔落雪塵!
基本上十三就在步下圍著馬招呼,他身子瘦小靈便,女真韃子想招呼都招呼不到。攸進攸退之間,至少十幾二十匹遼東高駿戰馬在他手里遭了殃。馬上女真甲騎落地,或者為身邊宋軍兒郎干掉,命大身邊沒敵人,頭暈腦脹的勉強爬起,就拖著一身重甲在雪地里面掙扎向前吧。殺到后來,那些通人性的軍中戰馬,長嘶著在沖殺中都勉力偏頭要繞開十三這個戰馬殺手。楊再興他們是殺得女真韃子人怕,十三是殺得連馬都要懼他!
而郭蓉就在湯懷和十三的護持之下,拼力四下游走轉戰。哪里女真韃子多,她就沖向哪里。
這個時候單純的少女心中就一個念頭,這么多好兒郎都為來將我從死地中護送出去而死了,自家這條性命又算得什么?要是能多救下一人,自家的心就多安上一分。自己就算是拼死了,這些好漢子也就再無掛礙,可以沖殺而出!
不過就算是死,自家也要多拖一些女真韃子墊背!
郭蓉盤馬而戰,俏麗的短發已然汗濕,貼在清麗的臉頰上。她緊緊咬著嘴唇,不住的對沖,撞敵,出刀,廝殺!
饒是郭蓉一心就想拼死在陣中,但是在湯懷和十三的護持下,這個高挑短發少女,卻成了女真甲騎的殺神。每每殺透群騎,沖突而出,在身后,只留下一地的女真韃子人尸馬尸!
應州城中那夜廝殺,郭蓉也曾挺身陣前。但是雙方列陣步戰而斗,混亂而慘烈,又是夜間。并沒有多少女真韃子注意到郭蓉身姿。而在今日,郭蓉卻高高在馬上,左沖右突,短發飛揚,一如女武神般!
每個女真甲騎,都看清楚了,一直在領軍和他們在應州死斗的那個所謂遼人公主是什么模樣。如此清麗不可方物,如此英銳不可方物!
縱然是摧毀一切殺戮一切都毫無顧惜的這些女真韃子,在一時間都下意識的不想將這么美麗的事物毀滅在自家手中!
縱然郭蓉湯懷十三他們所向無前,但是女真甲騎實在太多,回援之心也同樣堅決。這單薄陣列,在竭力阻擋少頃之后,仍然被殺透,幾十名女真甲騎已然越過了最后阻擋,放盡馬力,怒吼著向著銀術可認旗沖去。不過幾個呼吸間,這些女真甲騎就能趕至。而岳飛他們再是驍勇,久戰之余也再傷不得銀術可了。而銀術可安全,這援兵還在不住從各處營中趕來的女真甲騎再一反卷,這支神武常勝軍中菁華人馬,就要全軍覆沒在此處!
郭蓉驟然停刀不發,轉頭向后望去,大聲呼喊:“岳飛,你還在等什么!”
在銀術可認旗之下,廝殺也到了最后關頭。
銀術可拔劍策馬急沖,渾然不顧楊再興迎來大槍。猙獰丑臉上。竟是決絕兇狠的笑意。
就死在此處吧。以自家身死。洗刷歷次戰敗之辱。以自家身死。激勵麾下,與這些南人精銳不死不休!以自家身死,告訴宗翰,如果要深入南下,就要將全部精力集中摧垮眼前大敵。殺光了這支南人軍馬,想必南人就會膽裂,再無什么南人,敢阻擋在女真勇士馬前!
自從起兵之始。自家就沒想過能老死榻上!
而楊再興同樣瞪大了眼睛,渾然不顧背后急刺而來的馬槊。
小爺說了要刺翻你這鳥韃子,就要刺翻你這鳥韃子!取下你的人頭,你麾下還不膽戰心驚,一哄而散?自家袍澤們也能順利脫出。既有英名,復能活人。自家這條性命,又直得什么?誰也不能阻擋小爺成就這一世英名!
就在這要立分生死之際,一支馬槊突然從后斜刺里搶出,一槊就將那從后襲向楊再興的女真親衛從馬上捅了下來!
除了岳飛,此刻殺來的還能有誰?
銀術可身邊最后幾名親衛。對付岳飛和對付楊再興的人數差不多,而攔在楊得面前的就少了許多。畢竟兩人馬上。楊得步下,沖擊力還是差了不少。在楊再興和楊得陷入死斗之際,岳飛終于料理干凈了死死攔在面前的女真親衛,在這間不容發之際,飛騎趕來!
左槊探出捅翻楊再興身后女真親衛之際,岳飛右劍同樣狠狠劈下。當的一聲巨響,正中楊再興大槍槍桿。以楊再興本事,這一槍都被打落,狠狠刺入眼前雪地當中!
楊再興驟然抬頭,望向岳飛,目眥欲裂,一聲將主還未曾喊出口。岳飛已經一點鐙轉向銀術可。而銀術可也瞪大了眼睛,同樣目眥欲裂!
這個南人軍將,想要活擒某家!
在一瞬間,銀術可已經翻腕,手中佩劍,已經轉向頸項!
虎吼之聲,再度響起,震驚四野,連身周雪塵都被卷起!應州城塞,在這吼聲中激蕩,危然聳立之龍首寨,在這千古一將的怒吼聲中,搖搖欲墜!
鐵青色遼東戰馬,四蹄騰躍而起。岳飛已然和銀術可錯身,岳飛左手丟槊,一把就扭住了銀術可手腕,銀術可哪里還握得住手中佩劍?岳飛順勢下扯,抓住銀術可腰間鸞帶,單手叫勁一扯,同時狠狠一腳踢在銀術可坐騎之上。
一踢一扯之力,兩馬錯身而過之際,銀術可已經被岳飛扯過,夾在腋下!
鐵青色戰馬直沖向銀術可認旗,右手劍光卷動,這面認旗頓時在風中亂舞,朝下墜落。而岳飛也盤馬而回,夾著銀術可大聲怒喝:“大宋相州岳飛,已擒銀術可!還想要他性命么?”
楊再興木呆呆的看著岳飛身姿。
直娘賊賊廝鳥囚攮的……這入娘的才是軍中無敵!
而縱馬急沖而來的女真甲騎,茫然收韁,眼睜睜的看著就差最后幾步,這南朝將軍就這樣活擒了銀術可。
該怎么辦?沖殺過去,任那南朝軍將殺死銀術可,然后大家一起殉死么?銀術可如何又能死?大家全是小部出身,在銀術可帶領下,多少血汗功績才有如今地位。銀術可身亡,就算大家不為宗翰斬之同殉,還就就是淪為那些大部貴人們麾下走狗?
最后幾點雪花飄落,一直轟響在戰場上的如雷馬蹄聲漸輕漸停。幾名女真謀克目光對撞在一處,都是搖搖頭。
而銀術可被岳飛夾在腋下,在這一刻,全然沒有了剛才同殉的念頭。
如此羞辱,如此敗績,憤怒只是席卷了他全部身心。在這一刻,他只有一個想法。
某家要活下來,某家要帶領兒郎,踏破你們南人萬里山河,讓你們南人故土,淪落在無窮無盡的血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