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氣息在十月過后變得越來越深了,藍梓那次的身體不適并不算嚴重,并沒有持續多久,與珊瑚之間的關系倒是變得愈發密切了。那幾天里珊瑚請了假不去上學,說是要照顧他,待到藍梓真的發了脾氣才悻悻地作罷。
“好啦好啦,你是病人我才讓你的知不知道…是爺爺幫我請的假,他都支持我了,而且學校要學的東西我都知道了啊,爸爸跟我說過,你總是啰啰嗦嗦的以后會嫁不出去…”
仍舊下雨的清晨她撂下一堆令人啼笑皆非的話后才蹦蹦跳跳地跑掉,中午放學之后又端了一鍋粥來,藍梓就這樣過上了每頓喝粥的日子,晚上的時候珊瑚倒是拿了兩個東西來,認真的教他用。
“吶,就像電視機里一樣,你按下這個鍵,我這邊就能接到了,我這邊按鍵,你的燈也會亮,這個是改造過的,通話距離很遠,我們可以用這個說話,你白天如果不舒服,就記得通知我,我可以立刻過來…”
珊瑚的認真態度在藍梓看來有點杞人憂天,但無論如何,在小女孩的堅持下,這個對講機也就放在了危樓里,此后一個多月,每到深夜那對講機的燈光亮起,小女孩的聲音就從里面傳出來:“藍梓你在嗎?”
“要睡覺了嗎?”
“我要睡了…”
“晚安。”
“晚安…”
對于藍梓來說,從小自然沒受過什么睡覺前要說晚安的溫情教育,奶奶是不會說這些的,小女孩每晚那樣認真地打招呼在他看來有些難以理解的多余,但當習慣成自然,他倒也覺得,會有個人跟你說晚安的感覺,倒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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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枯黃的樹葉開始悄然飄落了,已經痊愈的藍梓又開始推著三輪車去垃圾場拾破爛,放了學的珊瑚坐在車后面,偶爾會將手攏成喇叭在街上學著別人喊幾句:“收廢書廢報紙嘍——”她模樣討喜,嗓音甜美,還真的因此做成了幾筆生意。
偶爾會想起垃圾山里翻出來的那具死尸,腦海中邊有顆橙子一閃而過,并且逐步加深了印象,連他也無法解釋那種感覺的來由。
或許是因為深秋的暮色太過深沉的緣故,在垃圾場這樣腐爛的氣氛中,偶爾藍梓抬起頭,看著那片褐黃的暮色,天空像是蓋子一樣的籠罩在大地上,垃圾場凹陷下去,周圍是一堆堆巨大的垃圾山,不遠處一些在垃圾中翻找東西的大嬸也顯得有些沉默,偶爾就會感覺到空氣中似乎有著一絲不協調的氣息,只有回頭看見坐在不遠處一邊拆電器零件一邊依依呀呀哼歌的小女孩,才會將這絲感覺沖淡。
到底是怎么了呢?
他站在那凹陷的廣場上望向西方的落日,幾年前是隨著奶奶來這里,奶奶去世后就是他一個人,那些大嬸往往在晚飯的時候就會回去許多,他則是在夜間也會呆在這里,這樣的感覺今年之前是從來不曾有過的。
不協調的感覺在十一月九日的那個晚上終于變得清晰起來。
那天是星期六,此時距離尸體被發現已經過去半個多月,在垃圾場呆了一天,傍晚五點多藍梓便準備收工,跟珊瑚說好了晚上去樹屋那邊。他去水龍頭那里洗手的時候,小女孩還在屋檐下敲敲打打,為一件古靈精怪的機械做收尾。正打開水龍頭,不遠處正在跟人聊天的一位中年女人也走了過來,她的臉上蒙著口罩,露出一個笑容。
“回去了?藍梓。”
“是啊,唐阿姨,你也要回去吃飯了吧?”
“嗯,吃了飯再過來。”
這位姓唐的阿姨是早就認識的,以前跟奶奶關系也不錯,她性格好,跟垃圾場里的人都比較談得來,與藍梓說了幾句話,她也洗過了手,揮過手轉身要走的時候,忽然像是記起了什么:“對了,藍梓你等等。”
“呃…”
那唐姓婦女走到不遠處的墻角提起自己的一個小布袋過來,隨后笑著從里面掏出了一顆東西,遞到藍梓眼前,藍梓看見那東西,立時便愣了半晌。
——那是一顆橙。
拳頭大小的橙子,光滑圓潤,生機盎然。那一瞬間,藍梓首先想到的,便是那隨著死尸被發現而散落在垃圾堆里的那幾顆橙子,只看外觀特征,它們與眼前這顆根本毫無區別。
“這個…”
“昨天在街上看見有人賣,突然就很想買,你也嘗嘗,可貴呢。”
“呃…”
“拿著吧,這種東西,大家都是嘗嘗鮮。”那唐阿姨將橙子塞進藍梓手里,轉身走出幾步又轉回來,“最后一個了。”
“…謝謝。”
那橙子像是在發出某種若有似無的誘惑力,藍梓拿在手上,有些苦惱地皺了皺眉,也在這時,珊瑚跑了過來:“咦?橙子。”
“唐阿姨給的,呃…想吃?”
“就一個啊,我不要了。”珊瑚看了那橙子一眼,隨后看看走遠的唐阿姨,感覺到藍梓能阻擋自己與那邊的視線,方才露出一個嫌惡的眼神,低聲道,“怎么跟那天的橙子一模一樣呢…雖然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說著,微微咽了咽口水,轉身去洗手。
當然不會就是那天的橙子,就算那天的橙子還在,也該爛掉了…
理智上來說第一反應自然是這樣,然而看著手上如此飽滿,猶如剛剛從樹上摘下的橙,藍梓卻總是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橙子與垃圾場格格不入,仿佛在誘惑著他將之吃下去,空氣中有著某種氣息被吸進他的身體,與異能失控吸入能量時的感覺極其類似,他皺著眉頭,將橙子收進衣兜里。
送珊瑚回家的路上,他好幾次將橙子拿出來看,珊瑚注意到他的動作,疑惑道:“你到底吃不吃啊,雖然跟那天的很像,但看起來真的很好吃的樣子…”說著俯身聞了聞,“還有香氣呢,很好聞啊。”
“不吃。”
藍梓說著,將橙子順手扔到了路邊,珊瑚抿了抿嘴唇,兩人走出十幾步,藍梓又回過了頭,看著此時正靜靜躺在路邊路燈下的那顆橙:“你等我一下。”
下意識的反感。
這是豫陵城中新開發的街道,雖然各種設施齊全,但行人不多,路過的車輛也很少,兩邊是公園和居民樓,對面正有家店鋪在裝修,他小跑過去,找了塊板磚又沖回來,將板磚放在橙子上,用力一腳踩了下去。
噗吱——
剎那間,藍梓的視野中像是整個世界都繪入黑白的底片顫動了一下,整條街道上仿佛有鬼魅在發出無聲而劇烈的掙扎,他抬起頭,這一切卻又有如幻覺般的消失了。在他的腳下,那橙子被完全踩爛,黃色的果汁與肉瓣灑出一片扇形的圖畫。
深吸了一口氣,藍梓搖頭想了想,隨后將一切拋諸腦后,笑著朝一臉疑惑的珊瑚走過去。
“怎么了啊?”
“沒什么,就是總想起那天掉在垃圾里的橙子,你說這不會是直接撿起來洗干凈的吧?”
“咯咯,怎么可能,那天的橙子到今天肯定不是這個樣子啦。”
“不管它,反正想起來有點不舒服…”
一路送了珊瑚回家,約好不久后在樹屋碰面,藍梓自己也回去洗澡吃飯,路過那條道路的時候看了一眼,紅色的板磚之下,橙子被砸爛的痕跡依然清晰,到了再去樹屋的路上又看一眼,一切并沒有什么改變。
不管那感覺是什么,總之是砸爛了。
干!不過是顆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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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在樹屋聽廣播,隨后看珊瑚表演,接著又是照例的被珊瑚逼著學吉他,最近藍梓有些進步,已經可以勉強彈出幾段基本的旋律了,大都是十幾秒幾十秒的長度,于是算得上皆大歡喜,珊瑚也很是滿意。
小小的聚會在十點結束,藍梓在空中目送珊瑚回家,隨后也回去了危樓,對他來說,時間算不上晚,今天又沒什么睡意,于是加了一件衣服,戴上頭盔,攜帶著珊瑚留下的對講機飛上了夜空。這天是農歷月末,天上沒有月亮,星辰浩淼,銀河有如玉帶般的橫亙而過,煞是迷人。他飛在城市的上空,看著道路上偶爾駛過的車輛,一排排的路燈,一個個的小區,一棟棟房屋、明亮的窗口與窗口里閃動的人影,心情也不由得開朗了許多。
飛行到砸爛橙子的街道上空時,他微微停了一下,街道上只是偶爾才有一輛小車經過,此時已近午夜,清冷安謐,一名乞丐蜷縮在街邊的墻角,一只黃色的大狗輕盈地跑過了街頭,在藍梓的視野里停下來。
不能降得太低,藍梓只是高高地看著,那路燈之下,磚頭仍舊放在那兒,只是噴在街上的扇形果肉已經沒有了,大約是影響了走路,被環衛工人或者誰打掃了吧,那條大黃狗就在燈柱邊停下來,偏著頭像是在看那塊磚,或許是在考慮在路燈下做個記號之類的事情。才看了兩眼,懷里的對講機微微響了起來,他笑著拿出來,按下通話鍵。
“藍梓,我要睡了。”
“怎么這個時候才睡?”
“看書啊,我在看書…然后爺爺也在弄東西,我關了他的燈,拉著他回房睡覺后才上chuang的,要不然他又要弄一整晚呢。”
珊瑚的爺爺到底是干什么的藍梓也不清楚,只是在珊瑚偶爾的述說里,她爺爺很是淵博,似乎什么都懂,很關心她,但對她也極為放縱,這是藍梓目前還完全無法理解的教育方法。略說了幾句,珊瑚問道:“你那邊風好大啊,我都能聽得到呢。”藍梓也只好笑笑:“是啊,窗戶打開了。”
“要記得蓋被子,不要感冒了哦。”
“管好你自己吧,人小鬼大。”
“那…晚安。”
“晚安。”
藍梓站在那片星辰繚繞的虛空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隨風飄向遠方。
此刻,就在他已經遠離了的那處街道路燈下,大黃狗仍舊偏著腦袋在看著。
磚頭傾斜著放在街邊,它的下面壓了一顆東西,大大的,圓圓的,橙黃色,光滑圓潤的外皮,透出了盎然的生機。
那赫然是一顆橙。
大黃狗偏著頭在看著它,它仿佛也在近距離地凝視著這條大黃狗。
不久,城市的街道間傳出一聲凄然綿長的狗吠聲,那狗吠聲在風中拉長,早已變了形,它在城市上空隱約回蕩著,猶如古老而原始的凄厲狼嚎…
更遠處的空中,藍梓微微回過了頭,有些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