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軟的爪子舒緩地落在石板之上,腳掌下的肉墊受擠壓變形,其后四根尖銳的指甲先后輕輕叩擊地面,銀色的毛發順著肌肉受力的反方向舒張開來。
一頭銀色的巨獸從黑暗之中優雅地步出。
黑暗寇華輕輕一撐,就從它背上落了下來,一頭黑檀似的長發有若絲紗,紛紛揚揚地飛舞著,她回眸看去,那座小型圣殿在黑暗中晦暗不明。
“這可真是我見過最有意思的人類了,可惜啊,他對我們的世界了解得還是太少,不明白那一刻已經到來,這個人終歸還是上當了。”
“他是個好人。”銀色的巨狼竟然開口道,少女的聲音有若一串銀鈴落在地上,叮當作響。
“或許是,然而這個時代是無論好與壞的。”
“姐姐,”巨狼搖了搖頭:“難道我們就不能就此遠離戰爭,不問世事么,你還記得我們怎么向米洛斯大人承諾的?”
黑暗寇華伸出手來,輕輕地撫摸巨狼的面頰,與它飽含悲憫的翠綠眸子對視道:“但這由不得我們選擇,它回來了,我親愛的妹妹,你聽——”
巨狼沉▼默不語,翠綠的眸子里平靜如冰。
黑暗寇華閉上眼睛,開口答道:“烏云之間響徹著號角的長鳴,黑暗翻騰蔓延而至,遮蔽了月光,它們嗥叫著,狂奔著,來到了這個世界上…”
少女的聲音是如此的婉轉悠揚,仿佛一曲在黑暗深邃的世界中綻放的詩與歌。
但它描述的場景卻是如此的冷徹入骨,黑暗與殘酷,絕望與黯淡,仿佛北風呼嘯,凍結世界萬物。
兩名身穿漆黑長袍的秘會教徒從轉角走出。愕然地與這一頭巨狼一位少女的奇異組合不期而遇,他們不禁下意識地停下腳步,向這邊看來。
少女睜開眼睛。
她在笑著,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是洞悉一切的色彩。
“也罷,”她開口道:“看在他對你的照顧上,也看在這些血水晶的面子上。我最后幫他一次。”
“也讓凡人們見識一下,黃昏是如何降臨的——”
兩個有些不知所措的秘會教徒這才反應過來,警惕地對視一眼,從長袍之下拔出雪亮的長劍:“什么人?”
黑暗寇華根本不理會他們,仿佛眼前只有塵埃。
她悄然無息地向前一步,微微引頸,眼神里倒映著銀月的光輝,恍若看到家鄉的眷念與虔誠。
的腳尖墊在地上,五指緊扣。潔白不染一絲塵埃。
她微微張開口,露出雪白尖利的犬牙,這一刻恍若時間定格,兩名秘會教徒眼中分明倒映出一頭正對月長嗥,優雅的生靈,而少女已經昂起頭,從心靈深處發出一聲野性的呼喊——
一滴水滴從時間的涓流之中脫落,向下穿過命運的長河。擊穿了法則的桎梏,落在這個世界的表面。
王后區的廢墟之間。一頭渾身覆甲的人形昆蟲忽然停了下來,它回過頭,用復雜的復眼看向天空的方向。
烏云正在翻騰——
黑色的輕紗穿過無暇的月光,一片連著一片,巨大的銀月正在失去一角,繼而退化到張弦。少去一半,下弦,最后只剩一抹殘鉤,直至被黑暗所吞沒,漆黑的夜空中。只留一圈銀線。
天空中回蕩著低沉的嗚咽,仿佛號角長鳴,響徹千里,低低沉沉,席卷而來。那聲音逐漸連成一片,形成滾滾雷鳴,猶如無數邪靈在烏云之上奔騰,轟鳴奏響。
數千年之后,人們在天空之上重新看到了狼群奔行的場景。
兩名秘會教徒已經驚呆了,他們不知所措地看著四周,他們口口聲聲宣稱要毀滅這個腐朽的世界,但他們真當面臨這末日降臨的一刻,心靈之中卻并無狂喜,只有絕望升起,兩眼之中一片漆黑。
奔騰的黑霧穿過他們的身體,咔擦一聲,兩人猶如被巨獸叼起,身體不自然地揚起,對折成兩半,仿佛無數利齒撕裂了他們的血肉,將他們高高拋起,血雨飛揚。
漆黑的巨狼正在霧中狂奔,它們時而化為實體,時而虛化成彌漫的霧氣。
四面八方,無數聲音應和著少女寇華的長嗥。
它們是狼。
行于沃恩德的黃昏之前。
信風之環縱橫的山野與茫茫叢林之間,橫亙著一個遠古的夢境,它化作無形的力量行走于群山與森林之上,不斷回顧著,不斷重復著,像是一個遠古的意志,沉溺于光怪陸離的過往時光之中。
迷霧森林的上空,霧氣織成的祖神獸正在緩緩停下腳步,它在云層之上的十二首回過頭,注視著這片熟悉的土地。
數以千年。
數以千年以來。
它記起一群精靈從這里走過,它遇到過一個奇怪的巫師,它遇到過一個敢于它討價還價的騎士,還有一個鬼鬼祟祟的家伙,一個它不怎么在意的小家伙,一個女人,另外一個女人。
許許多多過往的記憶,都在這個夢境之中重現。
然后這頭巨獸的身體開始變得虛無縹緲起來,仿佛風吹動云層,霧氣也隨之散去,祖神獸的十二首在云層之上漸漸淡化了,最后化為幾縷云煙,橫亙于長空之上。
那無形磅礴的力量。
從迷霧森林之上徹底消失了。
“咚——”
遠在黑森林之外的冷杉領,所有塞尼亞人都感到自己的心臟重重第一跳,仿佛無形之中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正在發生,無數人從睡夢之中驚醒過來。
他們披上衣物沖出門,卻看到村落中央正站著那個平日里教導他們、給村子里充當治療師的女孩子。
“蘇菲雅小姐!”
“各位請止步。”少女回過頭,她雪白的兜帽之下的容顏這一刻顯得格外神圣:“請記住我的話,牢牢地追隨你們領主大人的腳步。”
“只有他。才能挽救這一切——”
她伸手向前一點,夢境的世界從她腳下蔓延而出,那是一個于世外的世界,它的名字叫做布諾松,北風之國。
一個偉大的意志正停留在這個世界的另一頭。
在迷霧峽谷之中。
重重迷霧仿佛被賦予了生命,涌動起來。迷霧之后,巨大的眼瞼正在緩緩張開,露出一只冷漠而又美麗的瞳孔。
那翠綠,洞徹心扉。
“瑪莎——”
低沉的聲音喃喃自語。
群山發出轟鳴。
樹海之上,精靈與德魯伊們震驚地看到整個信風之環的氣象異常正在發生劇烈變化,云環消失了,瓦爾哈拉的群山紛紛崩塌,一頭巨獸抖擻著毛發,從碎石之中緩緩站了起來。
這頭優雅的生靈仿佛是從蒼之史詩上走下來的傳說。它仰起頭,對月長嗥,四足踩在半島之上,龐大的軀體上接天穹,下據大地。
她在最遙遠的傳說與神話之中有一個名字。
眾神稱她為埃希斯。
眾狼之后。
主教的臉色已經完全變了。
擺在他面前的水晶正在一片片的化灰,這意味著半個魯施塔的掌控都已經失去了,他以為這不過是小小的報復,但在區區十分鐘之內。他的信心就被徹底擊潰。
“他們怎么做到的!”
“他們是怎么做到的!?”
眾教徒也是一片兵荒馬亂,狼行于世。這是末世之前的景象,可這么多事情又怎么會偏偏湊巧地湊在一起?
“主教大人,得想個辦法!”
“還能有什么辦法?還能有什么辦法!?”主教大人緊握著拳頭,指甲都快掐到肉里,他尖叫道:“沒辦法了!只能加快儀式!”
“可那樣的話召喚不出完全體。”后面的人變了臉色。
“來不及了。”
主教臉色差得可怕,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完全打亂了他的布置。他現在總算搞清楚了對方是何方神圣,可他做夢都沒想到區區一個埃魯因來的小貴族的報復是如此的可怕。
他心中無比后悔,早知道就應該更謹慎一些,雖然龍后大人的吩咐一定要完成,但…至少可以更隱秘。更完美一些。
然而這個世界上的后悔只有苦楚的回味,沒有重頭來過的機會。
“即使是不完全體…”主教握了握猶如發皺的橘子般的拳頭,咬牙切齒地道:“也夠了——”
他惡狠狠地盯著漆黑夜空中那一輪銀線,那像是兩輪月亮疊加在一起形成的壯觀景象,只是前一輪月亮漆黑如墨,仿佛只是陰影。
“黃昏、黃昏,不,黃昏…也不過如此。”
這是牧樹人數以千年來的計劃,他們必須成功。
自從他們與世界之環決裂以來,就在不斷施行著自己的主張,什么真理會,什么世界樹機構,什么大地軍團,什么仲裁者,都通通沒有用。
神民們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敗。
只有他們才能拯救這一切,從枯萎、灰燼之中誕生,萬物與自然的平衡,殘酷而脆弱——
德魯伊們的信條,豈不正源于此?
“必須回報女王陛下——”
卡塞特的話戛然而止。
他看到一點銀光,仿佛從遙遠的天際射來。
暴民們正在彼此推擠,相互后退,一頭血色的邪神之子被漫天的黑霧撕扯成了碎片,那涌動的黑霧之中點點綠芒透射著冰寒之意。
“那是狼…”他的副官在身后訝然道。
“我知道。”炎眷騎士的心情卻遠比之前更低落:“你讀過蒼之詩么?”
“什么?”
“你讀過蒼之詩么!”卡塞特惡狠狠地回過頭,一把揪住后者的衣領,大聲喝問道:“蠢貨?”
“在下…在下…”那副官顯然嚇傻了。
“那是狼,你知道嗎?”
“我…”
“狼行于黃昏之前,”炎眷騎士眼中露出絕望的神色:“黃昏之龍沒有死…我們完了…”
他眼中的銀光正在變得明亮起來。
黑霧像是潮水一般漫過難民的頭頂,涌向城墻,無數利齒隱于其間,當它們掠過柔軟的人體,像是無形的利刃,掀起一道道血浪。
慘叫聲此起彼伏。
士兵們臉色慘白,這樣的戰爭已經超出了他們的想象之外。
炎眷騎士一把推開他的副官,后者踉踉蹌蹌地向后退去,他拔出長劍,劍光閃耀有若流星。“你們下去。”
“騎士大人?”副官嚇得呆住了。
“滾下去!”卡塞特怒吼道:“這不是你們該呆的地方!”
“可是…”
“沒有可是。”騎士拍著自己的胸口,驕傲地答道:“我是卡塞特(洛特謝爾的騎士),我為炎之王駕前驅(一百二十騎士之一),這里(此地),正該當是我的埋骨之地(乃為折劍之所)。”
千古之言,彼此重疊,仿佛兩個聲音同時響徹城墻之上。
正是炎眷之誓。
眾人仿佛看到一個虛幻的身影融入到卡塞特的身上,仿佛看到千百年前在圣白的平原之上,一百二十騎士指劍為誓,畢生追隨那個偉大的背影。
“下去吧。”
卡塞特反手一劍,紅色的光幕從他身后升起,那背后黑霧高漲,無數恐怖的巨狼在其中翻騰磨牙。
光幕立刻吱吱作響。
騎士臉色一白:“快,我只能支撐片刻。”
士兵們早已嚇得腿軟,嚎哭著從樓梯上滾落下去。只有副官一個人回過頭——他至少也是一個騎士,此刻心中的勇氣戰勝了對于死亡的畏懼,然后他也看到了一點銀光。
這銀光與炎眷騎士眼中的別無二致。
“你還不走?”卡塞特怒吼道。
“大人,那是…”
“咔嚓——”
一頭幾乎有城樓大小的巨狼咬碎了卡塞特身后的光幕,張開漆黑的巨口,就向炎眷騎士半身咬去。
但它還沒來得及合攏上下顎,一道銀線便已經從它的后腦穿刺而過。
副官大大地張大嘴巴。
一人一騎,駿馬四蹄騰空,騎士手持長槍,猶如一線銀光,手中長梭筆直向前,黑霧四散飛舞,一頭銀發猶如逝去的月光一般一根根在半空之中飄揚。
“千軍——”
“——一擊!”
梅蒂莎的聲音響徹要塞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