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六章至親和陌路 乾清宮西暖閣。
自從搬到了這里住之后,朱寧倒不曾挑剔別的,只是吩咐御用監在這里添置了一面靠墻的書架,將自己的幾箱書全都搬到了這里。除了照料朱棣的飲食起居之外,其他的時候她便多半是看書寫字畫畫,抑或是解解那些流傳千古的殘局,在旁人看來,她只是一個逍遙自在的郡主,僅此而已。
此時,坐在椅子上的她盯著面前的黃花梨小幾上的一盤棋局,手上拈著一顆潔白如玉的云石,心里卻正在想著另外一件事。皇帝既然是召父王入京,那么自然是事情已經有所定論,說不定就是謀反的證據也已經一應俱全了。可是,開封距離京師并不算太遠,為何非要明年二月才讓父王入京?皇帝連告密者的身份都告訴了她,難道就真的那么放心她?
“阿寧。”
聽到這一聲喚,朱寧立刻回過了神,但仍是把手中棋子輕輕拍在了棋盤上的一個方位,然后才回過頭,旋即慌忙起身行禮。見朱棣看上去心情還好,她頓時松了一口氣,畢竟,她不是王貴妃,天天面對這么一個狂燥易怒的天子實在是力不從心。
“來看你的時候幾乎都是下棋,你都快瘋魔了。”朱棣在圍棋上頭極其尋常,但閑來無事也常常找朱寧下一盤,倒是有輸有贏,但這會兒卻沒這個興致。盯著朱寧看了片刻,他忽然笑道,“那幾個老貨為了省事,竟是把你請了出來,這些天也多虧了你盡心。宗人府和司禮監選出來的那張名單早就給了你,你可選定了么?”
因連番事故,朱寧早就把此事丟在了腦后,這會兒朱棣一提方才想起來。雖說她很想在臉上憋出一縷紅色來,奈何實在是沒有這等本事,只好直截了當地說:“多謝皇上關心,我之前早已經把圈定的那幾個人的名單給了宗人府和司禮監。至于從中擇定誰,那就不是我能決定的事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沒有我一個女人做主的道理。”
雄峻威烈,不茍言笑。這是文官們對于朱棣這個皇帝的印象。
身先士卒,橫刀立馬。這是武將們對于朱棣這個君王的觀感。
但朱棣慈和的那一面此時卻顯露無遺。看著面色淡然的朱寧,他不禁對周王朱橚生出了一絲嫉妒——他也有五個公主,為何就沒有一個比得上朱寧?長女次女還是郡主的時候就嫁了,之后夫婿都封了侯,其他幾個女兒也都嫁給了頂尖的勛貴。而據司禮監送來的那張名單,朱寧擇的都是幾個家境只能算殷實的國子監監生。恐怕就是周王朱橚自己擇婿,所得的結果也比這個強,而且圈定名單的時候,據他所知,朱寧竟是信手而為一絲猶豫也無。
“阿寧,朕的幾個女兒都早就出嫁了,不如朕向五弟要了你來,你給朕當女兒如何?朕封你陳留公主,以后你就是出嫁了也可以常常進宮住。”
即便是朱寧素來鎮定,從朱棣口中聽到這樣驚人的消息,她也不由得愣在了當場。昨日從皇帝口中證實了有人密告父王朱橚謀反,又得知父王會在二月進京,她身為人女,自然是痛詞陳情殷殷請罪,然而朱棣卻絲毫沒有露出怒容。那時候她就已經覺得很奇怪了,誰能想到,皇帝竟然會動這樣的念頭!
這并不是沒有前例的,當初太祖立國的時候,南昌王女和蒙城王女兩個侄女就都封過公主,但如今可不比當年!
電光火石之間,她便打定了主意。因這并不是眾目睽睽之下,她便沒有下跪,而是襝衽施禮,又換了稱呼:“若是四伯喜歡,我自然可以把您當成父親看待,但封公主還是不必了。家里是家里,國法是國法,您總不至于想別人說我不知分寸吧?我如今為您所做的事情,也正是在家里為父親做的事情,原本就沒有區別,何必為了一個名號大動干戈?”
“好,好!真真是好女兒,老五有福氣!”
王貴妃尚未下葬,遷都詔也只是剛剛頒布,如今出了問題的恰恰是三個兒子的嫡長子,即便是并不信邪的朱棣,對于欽天監所奏天象不利于皇孫這一點也未敢全然不信。可以說,如今他的心情恰是前所未有的糟糕。但是,只不過和朱寧說了這么一小會的話,他就覺得那些陰霾竟然被沖散了不少,甚至覺得自己斤斤計較她的婚事很有些無稽。就在他心情正舒暢的時候,外頭忽然傳來了一個又尖又細的聲音。
“啟稟皇上,提督東廠的陸公公有機密要事稟奏。”
朱棣原本打算和朱寧下一盤棋散散心,聽到這事頓時皺了皺眉。瞥了朱寧一眼,他便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繼而笑道:“雖說那幾個老貨求你在這里照應,但你也不用成日里悶在這兒。朕連太醫都趕走了,你也索性出去走走。張越剛剛奏完了事情離開,他這幾天太忙,昨晚上朕讓他回去,他居然回去了又拋下嬌妻在軍營里頭住了一夜。你既然和他媳婦交好,索性去看看人家,唔…朕記得昨天尚膳監送來的那道水晶凍糕不錯,你捎帶一食盒去吧。”
朱寧最初還以為朱棣只是隨口取笑,待聽到最后方才知道這是真心話。雖說她并不喜歡悶在宮里,但心里仍是有些不放心,忙搖搖頭道:“東西我讓人送去就好,您身邊不能沒人,我還是過兩天再出宮…”
“朕說今天就是今天!”朱棣不容置疑地擺了擺手,隨即轉身大步往門外走去,就在打起門簾準備出去的時候,他又停住了步子,旋即轉頭吩咐道,“半個時辰之后要是你不走,朕可就要派人趕你走了!”
拗不過皇帝的一時起意,朱寧只得照辦。雖說平日里她并不會擅作威福,但今天既然要出去,朱棣又說過那樣的話,她少不得帶著侍女去尚膳監走了一趟。吩咐過朱棣今日的飲食,她便挑了幾樣點心攢了兩個捧盒,卻只有一個格子擺了水晶凍糕。
如今天氣冷,杜綰又是身懷六甲,哪里能多碰這種冰涼的東西?不說別的,連那些剛剛做出來的山楂糕,她也擺手示意不要。多吃了山楂滑胎,這一點她可是記得清清楚楚。
昨夜一場大雪讓京師大街小巷全都積上了厚厚的一層,那些大道自然有專人負責掃除,但四通八達的小巷中甚至連馬車都不那么容易行進。得知今天馬車不好走,朱寧只好選了轎子,因雪天路滑,前后又多加了幾個護衛。一行人離宮之后就只挑大道走,但即便是這些大道,也只不過清出了當中的一小段通路,走起來頗為艱難。雖說四個轎夫都是最穩妥的人,那轎子仍免不了顛簸。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昏昏沉沉的朱寧忽然聽到了一陣喧嘩。
“什么事這么吵?”
“啟稟郡主,是前頭也正好有儀仗車駕過來,仿佛是哪位侯爺。這路兩旁都是積雪不好走,所以一時半會不好過去。”
朱寧不禁將轎簾挑開了一條縫,遙遙望見那儀仗上頭赫然寫著富陽侯,她不禁挑了挑眉。富陽侯李茂芳如今已經是十八歲,早該到了婚配的年齡,但由于永平公主左挑萬選卻是找不出合適的人家,前些日子才聽說和張輗家定下了婚事。結果張輗喪妻,熱孝里頭成婚的打算又被皇帝嚇得完全打消,這位富陽侯還得再等三年。
由于朱寧是郡主,又是長輩,因此那邊浩浩蕩蕩一行人只得讓開了通路。等到路過的時候,朱寧輕輕揭起窗簾瞧了一眼,看見這赫然是一頂公主鳳轎,前頭垂落著青銷金羅緣邊紅簾,隱隱約約還聽得里頭傳來女子的嬌聲呻吟,她不禁臉色一沉,有心想要開口提醒,最后仍是硬生生忍住了。永平公主不比其他公主,早年孀居,最是溺愛兒子,她不想多管閑事。
太祖早有祖制,勛貴不問老少無特旨皆不得乘轎,況且如今什么時候,這李茂芳居然敢擅用公主鳳轎,還在里頭和侍婢胡天呼地,若是要安罪名,喪心病狂四個字就夠了!
等到朱寧這一行過去,正在和侍女狎玩的李茂芳感到轎子微動,這才沒好氣地冷哼道:“讓讓讓,遲早一天你們都得給我讓路!轎子抬快些,三舅舅還等著我呢!”
兩撥人分道揚鑣,李茂芳這一行浩浩蕩蕩走了,朱寧也一路行到了張家門前停下。因她之前來過一次,門上自然認得,連忙將她迎了進去。這邊張府貴客臨門,西牌樓巷張越名下那座小院也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方銳的戶籍如今也在英國公的幫助下遷到了這兒,萬世節和夏吉如今散了館日日住在這里,兩人少不得輪流給方銳講解功課。方銳原本就是心地實誠的人,自是更加發狠苦讀,預備考入國子監和張赳做伴。此時被老家人匆匆叫出去,看到的卻是許久未曾謀面的大哥,他他不禁顯得很有些茫然。
“小弟,趕緊收拾東西,跟我走!”
直到手腕被人一把抓住,方銳方才反應過來,使勁掙脫之后便往后退了幾步:“大哥,你有什么話就說清楚!我已經不是不懂世事的小孩子了,你不要事事都替我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