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大多數文官對于皇帝屢屢派中官下西洋虛耗國庫無T咕,但面對一個軍權政事一把抓的皇帝,大多數人都把那一絲不滿藏在心里,絲毫不敢表露出來。書家文學即便是掌管朝廷錢袋子的戶部尚書夏原吉,在計算了賞賜下西洋將士的巨大支出之后,所能做的也只有深深嘆息一聲,感慨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國庫就要空了。
得知鄭和船隊抵達南京,朱棣立刻下旨召其北上,待其抵達北京之后便在涼殿召見,中間卻屏退了所有太監宮人,誰也不知道這對君臣究竟說了些什么。外頭人只知道,皇帝體恤在海上漂泊的鄭和,賜其錦袍一襲寶鈔百錠并北京城宅院一座,準其不必視內官監諸事,在家調養數月。
然而這一日,應當正在家休養的鄭和卻陪著朱棣出現在正在大興土木的皇城之中。他乃是燕王府老人,眼看昔日燕王府如今搖身一變成了大明皇宮,他心里也是頗為激蕩,到了太液池邊時更是忍不住驚嘆道:“這兒仿佛曾經是王府的西池?”
“你倒還記得!”朱棣此時心情極好,見那太液池上波光粼粼,竟生出了泛舟一游的興致,因隨行小太監誠惶誠恐地說御舟尚未齊備,他這才惱火地擺了擺手,又轉頭對鄭和說,“當初高熾高煦那兩個小子在池邊玩鬧,結果齊齊掉到了水里。他們不會游泳,盡在那里撲騰,伺候的人正好給他們趕走了,卻是只有十六歲的你路過,立刻跳下水把兩人救了起來。因為你先救高熾再救高煦,高煦多吞了幾口水,回過頭來還向朕告你的狀,你可記得?”
事情至少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但鄭和當然還記得這舊事,更記得自己得了賞賜,朱高熾朱高煦身邊的太監和宮女卻被杖斃了十二人。如今朱一提起,他不禁又想到了事后朱高煦那兇狠的模樣。雖說他多年遠航海上,但在燕王府服侍多年,在宮中又呆了不少時候,因此敏銳地感到這話頭不可輕易接續,迅速思量了一番就笑了起來。
“皇上記性還真好,倒是臣如今不成了,有些事情健忘得很,若不是您提起,險些忘記了昔日還有這么一遭。一晃就是二十幾年過去了,皇上君臨天下富有四海,太子監國井井有條,漢王亦是勇武蓋世,遙想當初在燕王府皇上大合眾將誓師的情景,竟還像是昨日一般。就是臣遠行于海上時,西洋諸國也有不少地方傳頌皇上文治武功。”
朱棣素來自負,聽了這些話不禁神采飛揚。然而一想到心高氣傲卻偏偏志大才疏的朱高煦,他不禁皺了皺眉頭。他當初確實許過朱高煦儲君之位,但得了天下后要考慮的事情太多,兼且朱高熾雖說肥頭大耳,朱瞻基卻少年英果,于是那許諾也就成了空口白話。然而,他對朱高煦一向縱容,在眾多事情上都放任不管,也就是前年狠狠收拾了一次,誰知道把人放在山東,朱高煦竟還是不安分!
難道朱高煦真的預備學當初的自己?
腦海中轉過這么一個念頭之后,朱棣立即將其按了下去——朱高煦有勇卻寡謀,和自己當年相差遠矣,況且,雖說人人都說他有反意,他卻未必敢造反!
足足站了一刻鐘,始終不曾挪動步子的朱棣方才轉過身來,沉聲喚道:“鄭和,張謙,你們都上前來,朕有話要問你們。”
聞聽此言,鄭和張謙慌忙上前數步。面對朱棣那張沉肅的面孔,即便以兩人的沉穩心性,這會兒不禁也有些惴惴然,不知道接下來皇帝會吩咐什么。
“朕如今雖然廉頗未老。麾下更有猛將雄兵無數。但京營聚兵終究并非常道。禁兵雖說精銳。但平日調用也并不方便。朕擬讓御馬監選天下衛所官軍年力精壯者。再加上從蒙元逃回地青壯。練兵養馬于內廷。如此一來。這內廷官制也需重定。
你們兩個常年漂泊海上。不像宮中其他中官一樣只知道傾軋謀算。說話做事都是別有用心。此事便為朕好好參詳。”
內官四品和外官四品地概念完全不同。鄭和張謙一個是內官監太監。一個是御用監太監。品級甚至高于楊士奇楊榮金幼孜這樣地文淵閣大學士。然而在相見地時候仍需向大臣行禮。如今地宦官沿襲地仍然是洪武朝舊制。幾個位子就能讓一大群人使盡手段。若非他們根基穩固。只怕也會卷入其中。如今聽朱這么一說。兩人振奮之外更感悚然。
如此一來。原本排在司禮監、內官監、御用監、司設監之后地御馬監轉眼便是炙手可熱。這內廷官制重定地誘惑就更不用說了。
“此外。錦衣衛偵緝百官。權力大卻無人監查。長此以往難免再有諸如紀綱這樣地逆臣。
設東緝事廠偵緝錦衣衛并百官。以內官統領。這也一)E官制之內。如今司禮監地幾個人都已經老了。老而昏庸占據其位。該是時候讓年富力強地人頂上。你們剛從西洋回來不多久。此事便多多費心。翌日再次遠洋海上地時候。朕希望內廷能為之肅然。
“臣謹遵皇上圣意。”
鄭和張謙俱是心中凜然,慌忙退后兩步齊齊俯伏于地。不遠處的隨行太監和禁兵見此情形,都明白皇上必定是囑咐了這兩個心腹大太監什么要緊勾當,心中少不得都是各有思量。待到扈從朱棣回了涼殿,張謙和鄭和齊齊告退,出門之后沒說兩句話就分道揚鏣。
盡管是太監,但和鄭和一樣,張謙在宮外也有私邸,可他多半時間都在宮中,在外居住的時間極少。他不像鄭和有特旨在身不用管事,離開涼殿就徑直來到御用監。一進門,他就看到幾個太監團團圍著陸豐巴結奉承,頓時皺了皺眉。
陸豐雖說正得意洋洋,但素來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他仍是第一時間看到了張謙,連忙撇下那幾個太監迎了上來,將張謙讓到正中炕上坐下,又緊趕著吩咐人去倒茶。待張謙捧起茶盞呷了一口,他方才殷勤地笑道:“今早小楊學士和金學士到涼殿謁見撲了一個空,聽說皇上帶著張公公鄭公公去了宮城方才悻悻走了。大伙兒都說,外頭有文淵閣那幾位學士,內中那幾個司禮監的不過是仗著歲數大,要真正說起來還是張公公鄭公公最得圣眷。”
盡管張謙素來謹慎,和鄭和也沒什么,但陸豐刻意將他放在前頭,又是這樣一通裸的奉承,他聽在耳中仍是頗為舒坦。想想這個徒弟不過三十就已經竄升到了從四品,日后若是栽培得好也是自己一大臂助,他面色頓時霽和了下來,遂擺發走了其他太監。
“皇上如今預備重定內廷官制,你如今還年輕,機會有的是,切忌不要把春風得意的勁頭放在臉上,皇上不喜歡輕浮的人。對了,你身上的傷可養好了?小張大人畢竟救了你一回,雖說回來了,你也該上門去道謝道謝。”
陸豐聽到張謙這番教訓提點,心中不由得一跳。仔細審視自己回來這幾天,可不是有些得意忘形,幸好他一向吝嗇,否則要大手大腳,這麻煩只怕是更大!于是,他趕緊連連點頭,面上更露出了無限感激的神情。
“師傅放心,您說的我都記住了。至于那點擦傷早就好了,多謝您惦記著。這救命之恩我自然銘記在心,可小張大人是外官,我若是特地登門,讓別人看見不但要挑我的錯處,而且小張大人也會招人說道,所以我不是不想去,而是不敢去。”
“讓你去你就去!”張謙不容置疑地吩咐了一句,見陸豐愣在那兒,他便壓低了聲音說,“你剛剛回來,御前還不曾讓你當值,有些事情你不明白。總而言之,就連皇上都知道他救了你一回,你去登門道謝有什么好避諱的?若是你覺得這樣上門太過扎眼…再過半個多月就是中秋節了,皇上照例要賞賜百官。除了左軍都督府都督僉事張攸之外,必定還會賜張越一些東西。你不妨等著,到時候少不得會派了你去張府。”
盡管知道張家一門榮寵非同小可,但陸豐聽到張謙這樣的斷言,仍是不免吃了一驚。使勁定了定神,見張謙坐在那里淡然若定地吃茶,他不由得想到回來這幾天聽到的某些消息,立刻彎下腰低聲問道:“師傅,有件事情我實在想不明白。皇上待陳留郡主幾乎和公主差不多,可宗人府一連擬了三回儀賓的名單都被皇上駁了,難道是皇上已經看準了人?我聽說小張大人婚事未定…”
聞聽此言,張謙險些被一口吞下的茶水嗆著,擱下茶盞瞥了陸豐一眼,他冷冷笑了一聲,卻是一言不發地將陸豐打發了出去。等到這屋里空空蕩蕩只有他一個人,他這才想起了永樂初年隨駕北巡時朱棣寫下的一幅字。雖說那幅字早就燒了,但他卻記得清清楚楚。
北元、藩王、漕運!
再怎么寵愛,陳留郡主終究是周王的女兒。周王雖說是朱棣一母同胞的嫡親兄弟,自永樂初年以來亦是極其恭順,但終究手中還握著三護衛共九千余人。如今的天下除了漢王趙王之外,手中仍有護衛親軍的皇族宗室,就只有周王一個,自然招人疑忌,皇帝也未必放心。那些宗人府的官員給陳留郡主選儀賓還只盡著功臣子弟,這不是愚蠢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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