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為路,古意從微濕的石縫里滲了出來,在四周老式工藝的粉墻上一潤,配著溫暖的腳下生風,硬生生在這寒冷的首都冬天里,把流風坡會所變成了春秋季的園林。順著刻意雕琢以致絕對自然的青石板路,在廊下一直走了很久,許樂一個人推開了面前的那扇門,看見了坐在描金半榻上正在用木尺推茶的邰夫人。
只曾一次相見,對這位聯邦權力最大的女人的印象,許樂卻從來沒有淡忘過,這個中年婦女平靜尋常的外表就如同一面照壁,將心中的大好河山全部遮住,而只要她愿意,江山風華便會噴吐而出,碾碎面前的一切。
“來了。”邰夫人微笑看著許樂,注意到這個年輕人的軍裝上依然沒有肩章,而露在袖外的手掌既沒有緊張地握著,也沒有放肆地張開,而是小心謹慎地像是握著兩個生雞蛋般。
許樂點了點頭,走到夫人的身前站定。
邰夫人今天的精神狀態很好,平靜溫和的容顏上散發著一層光澤,聯邦里的麻煩眼看著被解決了,她所設計的宏圖將要一頁頁地展開,在這種精神狀態下,面前這個小眼睛的男生在她的眼中也變得順眼了許多。
“聽鄒部長說,你現在已經是國防部總裝基地的正式上尉軍官。”
這不是疑問句。邰夫人輕輕敲了下木尺,身后屏風內轉出兩位容顏秀麗,長裙拖地的女士,將她身旁的茶片用具收走,她轉向許樂,示意他坐了下來,繼續溫和說道:“既然如此,白水公司你就不要再回去了。”
聽到這句話,許樂的眉梢略微顫了顫。邰夫人安靜地注意著他的每一絲神情,卻以為他在擔心別的問題,微笑著解釋道:“我知道你喜歡簡水兒,但以你這次立下的功勞和身份,又怎么可能還去給別人當保鏢?”
夫人保養極好的雙手緩緩地重疊擱于腿上,平靜地看著沉默的許樂,袖口處的錦絲微微發亮。邰夫人是這個宇宙中唯一知道許樂真實出身的人,所以當她說到簡水兒三個字的時候,語氣竟是帶上了一絲微嘲調笑之意,許樂自己卻沒有感覺出來。
因為知道許樂,所以邰夫人自忖能夠完全控制許樂,因為能夠控制,才會有閑情去品評,這數月品評下來,總統大選中,許樂出了大力,展示了自己的能力與實力,無論是新式機甲的研制,還是最后將麥德林趕下臺來的那些資料,都讓夫人對這個年輕人產生了欣賞之意。
“關于聯邦科學院的事情,你做的有些過了,所以我壓了你一些天。”邰夫人靜靜地看著他,將手旁的一個文件袋推了過去,繼續說道:“去工程部或者是研究所,看你個人的想法,國防部的晉職令馬上就要到了。”
許樂猶豫了片刻,取過文件袋打開,仔細地看了兩眼。文件袋里是幾封已經署上了聯邦相關部門電子簽名的嘉獎令以及一份會議紀要,他有些失神地輕聲說道:“中校?”
他原先只是一名少尉文職軍官,因為協助果殼工程部研發MX機甲,所以被國防部授予了總裝基地權限和上尉軍銜,然而他怎么也沒有想到,今天這場盛宴,自己可以如此輕松地晉升為中校。
將將二十歲的中校,聯邦的歷史上又能有幾人?就算是當年烽火連三星的歲月中,憑著傲人軍功越級提升,也難以這么快。瞬間內,許樂沉默了,這大概便是分封行賞,聯邦的利益分配中,邰夫人給了自己很充分的回報,也說明這位夫人是真的準備培植自己。
“你是有實力的,李家的小瘋子都是個中校,你既然戰勝了他,當然不能比他要低。”邰夫人平靜說道。
“李封中校是靠在西林前線的軍功才得以晉升。”許樂搖頭說道。
“你對聯邦的功績,席格總統和軍方都記的很清楚,你不用自謙。”邰夫人說道:“果殼應該會升你為一級技術主管,以后好好地做吧。”
邰夫人的語氣很平常自然,無論是聯邦軍方難得一見的二十歲中校的軍銜,還是果殼公司一級技術主管的顯赫位置,在她的話語中,就像是洋蔥應該用紫色還是紅色的那般簡單。對于聯邦七大家中最神秘,也是實力最為恐怖的萬年邰家家主來說,就連聯邦的總統更迭都是可以影響的事情,更何況是一個年輕人光彩的人生中必經的兩個職位。
許樂卻沉默了很久,很久很久之后,他抬起頭來,很認真地看著邰夫人的臉,問道:“您是要想安排我的人生?”
“只是建議,就像我對很多人的建議一樣。”邰夫人很認真地看著他,說道:“我們這一代人終究將要漸漸老去,你不一樣,之源也不一樣,他將來在聯邦里需要像你這樣的伙伴。”
邰夫人能對許樂這樣的小人物說出這樣的話來,表露了足夠的誠意,大抵也是這一年多的故事中,許樂所展現出來的某些特質,讓這位夫人相信,自己的兒子能夠擁有這樣的伙伴或下屬,應該是很幸運的事情。
然而在很久之前,許樂便很直接地拒絕了邰之源邀請自己進入邰家的請求,基于某些很簡單直接的原因,他再一次表示了拒絕,搖頭說道:“很抱歉,我不習慣由人來安排自己的人生。”
邰夫人的眼睛瞇了起來,說道:“據我所知,你雖然倔犟,但從來不是一個迂腐的人。”
“以前拒絕,是想保證我和邰之源的友誼不會變味,如今自然清楚,我和他的友誼很難維系一生。”許樂組織著自己的詞語,安靜地解釋道:“現在拒絕,是因為我很難接受您以及您所代表的這個層面的人的行事風格。”
邰夫人沒有說什么,只是靜靜地看著許樂,想知道這個似乎無所畏懼的年輕人究竟想說什么。
許樂沒有馬上開口,因為他知道自己一旦開口,便有可能激怒面前這位夫人。他沉默了很久,才深吸了一口氣,勇敢地說道:“我一直認為像麥德林這樣的人,應該被聯邦法律審判,但現在既然夫人所持的態度與我不同,那么我們之前的合作關系,也只有告一段落了。”
在莫愁后山那次上午茶中,許樂曾經對沈離說過,他與邰家之間的關系只能是互相合作。邰夫人此時聽著他重復了一遍,不禁微笑了起來,帶著一絲淡淡的冷淡,緩聲說道:“孩子,在聯邦中有資格與我合作的人不少,但絕對不包括你在內。”
“我明白。”許樂微垂眼簾,盯著自己光亮的軍靴,一字一句說道:“所以這封文件袋請夫人收回。”
邰夫人靜靜地看著他,忽然間覺得自己似乎看到了很多年前那個男人一般,只不過那個男人和面前這個小眼睛的男生有太大的差別,雖然一樣擅于將自己的能力掩藏在相反的外表之下,只不過所選擇的外表太不一樣,那個男人是那般的驚才絕艷不可一世,而面前這個小眼睛男生卻是一味沉穩甚至木訥沉默,讓人瞧不明白他究竟想些什么,想做些什么。
想到那個男人,令邰夫人的心情略微有些沉郁。許樂依然就像塊臭石頭一樣,沒有注意到這位大人物情緒的細微變化,直挺挺說道:“邰之源答應過我,不要讓麥德林當選副總統。”
邰夫人冷漠說道:“你認為麥德林這輩子還有機會嗎?”
“但這是不夠的。”
邰夫人忽然間覺得有些惱怒,她瞇著眼睛看著面前的年輕人,幾十年間的城府竟有失穩之跡,她怎么也想不明白,那個冷血無情的家伙,怎么會教出這樣一個執拗而正義感十足的學生,難道你還真當自己是正義使者?
“聯邦現在最大的威脅是帝國。”邰夫人冷漠地說道:“在這種局面下,聯邦需要團結,不能再亂下去,所以麥德林不能再在司法部呆著。在聯邦的大利益下,個人的仇恨算什么?你那可笑的正義又算什么?”
許樂心想正義什么時候變成可笑的事物了?
“你要行踐正義,便不惜讓聯邦動蕩。”邰夫人緩緩站起身來,黑色的長裙間隱有亮光閃動,她冷漠地望著許樂說道:“千萬人因之喪命,你也在所不惜?我連兒子被暗殺的事情都可以不做追究,你這可憐的被欺瞞的小家伙,還想扮演什么樣的角色?”
邰夫人看著他的雙眼,冷漠說道:“席勒的戲劇里曾經描寫過一個與石像巨人戰斗的瘋子,那個瘋子為了替自己的女兒報仇,不惜讓整個村落為之陪葬。當游吟詩人質問他時,他還大言不慚說道,哪怕千萬人因之死去,只要正義長存,他便要堅持…然則,這又是何等樣的自私?”
帝國的威脅就像一團黑云籠罩在聯邦星空的上方,這個社會需要和平,需要團結,所以像麥德林這樣的無恥之徒,才會找到扭曲的前行通道。如果一力追究麥德林的罪責,讓聯邦動蕩,會讓成千上萬甚至數十萬,上百萬的人死去…這是自私嗎?這是何等樣偉大光榮正確的妥協啊,然而許樂聽在耳中,怎么還是覺得這種妥協里透著一股陣腐至極的味道?
青石路盡頭,流風坡會所最安靜的房間內,許樂沉默了很久很久,才緩緩站起身來,仰著頭瞇著眼,微笑咧嘴,露出兩排整齊的白色牙齒,對邰夫人說道:“夫人,人總是要死的,聯邦千萬億人總是要死的,只分先死后死,然而終究這個宇宙只有道理才能留下來。”
“既然如此,道理當然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聽到這句話,邰夫人笑了起來,然后說道:“你只是一個人,縱使堅持也只能令自己多生憂愁憤怒,開宴之前,你考慮一下吧,無論如何,稍后給個答復。”
許樂低頭致謝,目送夫人拖曳著黑色長裙緩緩離開。待他直起身來時,才發現自己的后背已經濕透了,寒冬時節,如春的會所內部雖然溫暖無比,但這些汗卻是冷汗。這一年的時間,聯邦里的風云變幻,讓他無比清楚聯邦七大家究竟是怎樣恐怖的存在,而先前那位夫人更是令人不敢直視的對象。
邰夫人本人并沒有什么驚天氣勢,言語也極為平緩平淡,但聯系到這位夫人的身份,先前許樂所做的質問與駁斥,在心間造成的壓力,絲毫不下于當初在臨海州體育館地下停車場,面對那臺沉重的M52機甲。
“這邊請。”不知道什么時候,靳管家出現在他的身邊,極有禮貌地帶領著他走出了房間,順著一條風格完全相異的通道,向會所熱鬧處走去。
許樂發現靳管家與年前相見時不大一樣,至少那份禮貌里隱藏著某種敵意與冷漠,這令他很是不解,就算邰夫人不喜歡自己,然而以自己的身份實力,又怎么可能引起靳管家的敵意?
輪不到他多想,在會所一個偏廳里,有閃光燈亮起,瞬間的光亮讓許樂的雙眼瞇的更加厲害,而熱烈的掌聲則讓他敏銳的聽力也變得差了許多,大致上只是聽明白了什么嘉獎,什么機甲重要研發者,什么卡琪峰戰斗機師之類。
有一位將軍走上前來,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親自在他的軍服左胸上綴好了勛表,又湊到他的耳邊說道:“小伙子,干的不錯,軍功章過些天就到你手上了。”
又有一位議員先生示意大家舉杯,于是眾人舉杯,便是沉默的許樂手中也多了一杯名貴的香檳。
一時間,酒杯輕響,樂曲輕奏,眾人輕笑,唯許樂像木偶一般,任人擺弄于這聯邦盛宴之中。
許樂和靳管家二人向廳外走去,流風坡會所的客人乃是聯邦最尊最貴的人物,人數并不多,所以也不會顯得如何吵鬧,身后的樂曲漸被拋諸腦后,他才有些回過神來,瞇著眼睛問道:“我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我并沒有答應夫人。”
一路上紛紛有人向許樂舉杯示意,帶著尊敬的眼神與親熱的表示,少數人是許樂在林園見過的,但更多的都是往常只在電視上見過的人物。這些大人物們或許并不認識許樂,但他們都知道許樂,知道在總統大選中,這個年輕人扮演的角色,更重要的是,他們知道夫人欣賞這個年輕人,并且決定培養這個年輕人,這便已經足夠他們給予其人足夠的重視。
“我想離開了。”許樂對靳管家說道。
靳管家卻把他帶到了二樓一間辦公室里面,然后遞給了他另外一份文件夾,這位老管家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冷冷說道:“有人的地方便有道路,別的人可以隨時離開。但你的道路已經注定了。”
許樂的眼睛瞇了起來,夫人想要控制自己,這并不出奇,只是為什么在自己明確表示反對之后,他們還是在按照計劃進行?一想到這一點,他忽然間覺得這份文件夾有些沉重。
文件夾中是幾張照片和一份檔案。
其中一張照片是當年許樂難得的一張在東林的留影,合影的對象是李維還有強子。另外一張照片是近期拍攝的,臉上殘留著一道刀疤的李維正走在一條大街上,看那條大街的風格,竟似乎不是在聯邦境內。
許樂拿著文件夾的手頓時顫抖了起來,不是因為體內的力量而顫抖,而恐懼與震驚到了極點。
文件夾中附著的那份檔案,他沒有認真看,因為檔案的第一段清楚地寫著幾句話。
“公民編號:420500481信息節點消失,姓名:許樂,備注:聯邦4427計劃目標2,死亡確認。”
看到這些事物的時候,許樂便知道一切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聯邦逃犯的身份,憲章局第一序列事件的相關責任人,和封余大叔的關系,那些隱藏在他內心深處,除了他之外,沒有任何人知道的秘密,終于,終于…被人發現了!
寒冷、恐懼、憤怒,暴起殺人,飄然離開,終究這一切紛雜而狂亂的情緒到最后,只是化作了沉默與震驚之后的沉重呼吸。
靳管家平靜地說道:“夫人給你時間考慮,你考慮的怎么樣了?”
是的,先前在那個房間中,邰夫人讓他在晚宴之前考慮,那時候的許樂,根本沒有想到,這位夫人已經抓住了自己最致命的要害,既然如此,考慮的時間便會被壓縮到一個令人屈辱的區間內。
許樂不曾考慮過接受聯邦這些大人物們的行事風格與手法,但他也未曾清楚地知道,自己應該對這件事情做些什么,然而眼前這份沉重數十萬噸的文件夾放在手中,他在生命中第一次感到了無助與不安。
“李維…現在在哪里?”很久之后,許樂沙啞著聲音說道。
“百慕大,當然,你也可以說在我們手里。”靳管家說著綁匪一般的話,卻依然顯得那般的穩重雅致。
許樂舔了舔干枯的嘴唇,有些艱難地笑了笑,用顫抖的手摸索著自己的軍裝,從那個代表著無上榮譽的紫星勛表下方觸摸到了硬紙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