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封以為我死了,所以他…”許樂低聲說道,想到那個叫自己小叔的暴戾少年,因為憂慮自己死后無人能夠抵抗懷草詩,不惜用嚴重損傷身體的方式提升實力,他便感到有些郁郁。
“這是自己的選擇,而每個人只能對自己的選擇負責。”
李在道微笑望著他:“人生百年,和七十并無太大差別,只要活的精彩,我了解我的兒子,他不會后悔。”
許樂沉默片刻后點了點頭。
“等木子從前線回來,來費城吃飯,一家人聚一聚。”李在道說道,用的是那種不容質疑的口吻,此刻這位溫和將軍扮演的是女方家長的角色,說的是理所當然。
許樂臉色微微一紅,敬禮說道:“是,將軍。”
封余曾經說過,他有權利承擔的唯一義務,就是在任何時候去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情。許樂總覺得這句話似乎聽誰說過,而每當這句話從大叔那滿口爛牙里裹脅著紅酒牛肉味道噴吐而出時,他總會習慣性產生很多疑問一一自己認為正確的,那就真的是正確的嗎?
多年后在費城李家的莊園內,親耳聽到軍神李匹夫講述的那個久遠故事,知道了那場大爆炸的真相,許樂心中的疑問愈發濃烈,雖然他清楚講故事的人不同,故事的內容往往也會發生很大的變化,可下意識里他感覺老爺子說的是真的。
當年暴起持槍闖入基金會大樓私殺麥德林,看似暴烈無雙,實際上,許樂這個人依然需要證據來支撐自己的行為,并且他和施清海已經找到了足夠多的證據。
封余不需要證據,他只憑自己的喜惡判斷瞬間沖動經年仇限而行事,許樂自忖做不到大叔如此極致的隨心而行,當初在大師范府中,他對懷草詩說過大自私,那位大叔大抵才是真正的大自私之人吧?
一念及此,許樂心生惘然失落諸般復雜情緒,如果那位將自己培養成人,教會自己諸多本事,被自己視作最親的大叔…,真如李匹夫及很多人所言,就是一個薄涼無情冷酷的家伙,自己該怎樣去面對?
正因為這等情緒,杯中名貴的橙丁莊紅酒,忽然間變得酸澀難喝起來,令他那雙濃墨似的眉深深皺起。
“許…先生,這酒有問題嗎?”
一位眉眼如畫的空乘小姐,睜著大而無辜的雙眼,半蹲在頭等艙座位旁,緊張地看著他的臉,溫柔而又緊張地問道。
“沒有,味道挺好的。”許樂右手三根手指拈住杯腳舉起,溫和說道:“對了,剛才謝謝你。”
自費城登機,頭等艙這位美麗的空乘小姐,在第一時間認出了許樂的身份,剛從帝國驚險歸來的聯邦英雄,如今即便戴著再大的墨鏡,生著一副再尋常的面容,在經歷了那部紀錄片的轟動,新聞直播時的全民矚目和好些場新聞發布會之后,再也不可能隱藏于普通民眾之中。
好在當時許樂反應極快豎起了一根手指于唇間,美麗的空乘小姐驚喜地掩住了唇,將那聲驚呼壓了回去,不然這一趟夜晚航班,不知道該熱鬧成什么模樣。
空乘小姐溫柔地眨眼笑了笑,端著托盤回到了操作艙,隱隱傳來幾聲壓抑的低呼,還有一連串可愛的笑聲。
許樂知道大概那些充滿青春活力的姑娘們正在議論自己,忍不住笑了笑,片刻后,忽然發現簾外座艙內的乘客們此起彼伏地發出陣陣驚呼。
他有些不解,下意識里抬頭望去,只見電視光幕上,聯邦新聞頻道正在臨時插播一條重要新聞。
依然還是幾年前宣布帕布爾議員訪問青龍山時那位女主播,依然還是那副平穩里混雜著激動心情的語調,端莊漂亮的女主播對著鏡頭微笑說道:“聯邦一級紫勛獎章獲得者,著名戰斗英雄許樂,迎來了他回歸聯邦的第三天,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今天他并沒有參加由果殼公司組織的盛大晚宴,而是去了…費城。”
說到這里,女主播頓了頓,然后微笑說道:“永遠的聯邦軍神,李匹夫元帥在自己的府邸中,親切接見了剛剛歸來的許樂上校,雙方進行了長時間的交談。”
“這是李匹夫元帥近十年來,第一次在費城家中接見聯邦現役軍官,并且允許新聞媒體進行拍攝,以下,是本臺前方記者剛剛發回來的現場畫面。”
由費城飛往首都特區的夜航飛機上,因為這條新聞陷入了暫時的沉默,然后是一陣自發的熱烈的掌聲。
這里是首都特區十三大道最高級的公寓樓,頂部三層被全部打通,穹頂豪奢地覆上了超強度合成透明類玻璃,右方走廊盡頭那間面積并不大的房間里,滿是或真或假的花朵,最顯眼的卻依然是那幅畫著向日葵的油畫,如果這幅油畫是真的,那么僅這一幅油畫便能買下這整幢公寓樓,而事實上以這間公寓主人的身份,當然不可能去買一副廈品擺在自己的房間里。
“按照費城李家的規矩,十二歲之前的男孩兒必須在修身館要進修,我不知道你有沒有去過那些地方。”
很長時間不見,利孝通這位目前看來最有資格與利修竹爭奪鐵算利家繼承人位置的七少爺,依然渾身陰鴦不散,如一朵雪里開著的梅花,他低頭切著血淋淋的東冷牛排,竟真的切出了幾分冷酷屠夫的感覺,但此時利七少眉眼間的情緒卻很寧和,甚至有些刻意親近,從很久以前,他就習慣了用這種情緒面對長桌對面那個家伙。
“我們家的規矩不同,十二歲生日時,近系的所有男孩兒,都會被允許挑選一樣家族賜予的禮物,這份禮物可能是一艘飛船,可能是一片小型莊園,也可能是幾個美貌而柔軟的女仆,但這些禮物不得轉賣,不得出讓,家里的老人們主要是想看看這些男孩兒的目光,看多年之后,這份禮物會升值到什么程度。”
“利修竹當年挑的禮物后來升值很多,很受老人們的好評。而我十二歲時,挑選了你現在看到的這幅畫,當時很多人認為我走眼了,可事實證明我是正確的,這幅高梵畫的向日葵在十幾年的時間內,升值了三十四倍。”
利孝通微笑望著長桌對面的許樂,舉起紅酒敬道:“但這不算什么,我這一輩子最英明的決定,就是當年對你那次現在看來真有些微不足道的投資,如今家族上上下下,誰還敢懷疑我的眼光?”
許樂搖了搖頭,不想理會這個明顯有些興奮過頭的家伙,端著紅酒,盯著墻上那幅向日葵油畫,說道:“我可不喜歡這幅畫…在帝國天京星皇宮里,那位陛下身前的大屏風上,畫滿了金黃的向日葵,這容易讓我朕想起那段很狗屎的逃亡生涯。”
“那我明天就換了。”利孝通很認真地說道。
“你怎么不燒了?”許樂聳肩嘲諷道。
“好,那就燒了。”
利孝通的回答依然很認真,對于他來說,一幅價值連城的油畫,遠遠及不上許樂的感受重要,因為價值連城總是有價,有價的東西對于鐵算利家來說都不是東西,而像許樂這樣無價的投資對象…或者說友人,才真正值得重視。
許樂怔了怔,無奈說道:“我就不該認為你們這些七大家的公子哥是正常人。”
“說回費城,我確實去參觀了一下修身館,頗有感觸,不過這些事情你不明白,本想請教一下曾哥,可惜他不在。”
他看著利孝通身后空宴蕩蕩的墻,瞇眼想起那個如一把鐵槍般凜冽危險的中年男人,有些遺憾。
“曾哥說既然你在這里,我就是安全的,他難得放個假。”利孝通微笑說道:“對了,你去費城的新聞我已經看了,深受震撼。”
“為什么震撼?”
“軍神接班人之爭終于見了分曉,還不震撼?”利孝通神情認真而愉快說道:“這幾年里,聯邦一直在刻意宣傳杜少卿和他的鐵七師,結果你一回來,費城就直接表明了態度。”
“這種大帽子,戴著有多少意趣?”許樂搖了搖頭。
“說的也是。”利孝通神情凝重說道:“根據最新的消息,少卿師長在前線看到這段新聞后,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只是接下來冶星系的帝國部隊,恐怕要承受鐵七師的無盡怒火。”
“少卿師長不是這樣的人。”
“說說老爺子吧,我還是小時候近距離見過他老人家一次。”利孝通好奇問道:“老爺子現在身體怎么樣?”
“老爺子身體非常好。”許樂想到溫泉水池中那個瘦削蒼老的身軀,又想到都郁曾經提過的隱憂,不解說道:“在我看來,怎么也還能再活個五六年。”
利孝通知道許樂絕對不會在這等大事上胡言亂語,得知軍神大人身體狀況良好,他下意識里向后靠了靠,顯得無比放松。
看到他的這個動作,許樂心有所感,對聯邦絕大多數人來說,費城湖畔那個瘦削的老頭兒,正是他們擁有安寧生活的最大保障和最強悍的信心來源,只要老人活著,這個世界便會一如既往的美好。
壓下心頭的某種復雜情緒,他望著桌對面的利孝通,認真問道:“關于鐘家的官司,我請你幫的忙,準備的怎么樣了?”
“很抱歉。”利孝通輕輕擦拭唇角,憂慮說道:“政丅府和這幾個大家族都在暗中施加壓力,沒有一個大律師敢接受這個案子。”
許樂的眉頭蹙的極緊,最高法院馬上就要開庭,可誰也沒有料到,在這個時候,鐘家老宅方面卻忽然出現了一個極嚴重的問題一一那位以客座身份替西舟律師事務所處理法律事務的著名律師,因為某個令人郁悶的原因,不得不提前退出了此案。
“何大律師是聯邦范圍內最好的律師。”利孝通嘆息著說道:“但他是首席大法官的兒子,如果他不退出,那何英大法官肯定不會主持案件審理。”
就在這個時候,公寓的房門被推開,一個頭發梳的一絲不芶,穿著深色正裝的男人走了進來,腋下夾著把雨傘,模樣看上去有些滑稽,他滿臉沉郁說道:“謝謝您的夸獎,但現在我們面臨的最大問題,并不是缺少主打律師,而是對方…忽然改變了策略。”
這個男人盯著許樂的眼睛,說道:“他們要先打監護權官司。”
“不要忘記,雖然那邊的親戚很惡心無恥,但他們終究是鐘小姐的親戚,而你們…沒有一個人姓鐘,牟以這場監護權官司,非常難打。”
“如果讓他們拿到了鐘煙花小姐的監護權,那古鐘公耳的所有權官司就沒有必要再打了。”
“這一招很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