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盡沉默,夜林無聲,許樂和懷草詩就像兩座雕像一樣,沉默地坐在各自的桑樹下。直到天邊泛起柳木白,每一抹晨光穿透林梢,落在臉上,他們忽然同時睜眼,不是被天光驚醒,而是同時嗅到了桑林里傳來了某種危險的氣息。
許樂將手掌放到地面,專注而仔細地感受著那絲若有若無的震動,懷草詩則是來到了桃瘴機甲之下,看著機甲側甲處的外掛聲波監控裝備,緩緩蹙起了眉頭。
“走。”懷草詩干凈利落地說道。
許樂沒有任何猶豫,起身向機甲走去。
伴隨著清晰的電流聲,桃瘴機甲如神祇般站立,越過桑樹梢頭,面向朝陽升起的地方。
兩個人向機甲上攀爬,一面攀爬一面大聲地咳嗽,咳嗽聲沙而枯澀,就像是風干多年的桑葉,被憤怒的蠶蟲撕開丟棄,卻又帶著一股放肆快活的感覺,受傷疲憊的二人忍了一夜咳意,此時確認對方追了過來,自然不用再忍,當然要盡情地咳一咳。
十幾公里之外那支叛軍部隊,應該有重型裝甲車或者是機甲,不然不會在監控儀上留下那般清晰的曲線。
桃瘴機甲艙門關閉,引擎再次轟鳴,那些令許樂感到心痛奢侈的晶礦,進行了原始霧化,催動著沉重的機身,化為清晨的一只巨鳥,斜斜掠起,巧妙地繞過密集的桑樹,高速前行。
十分鐘之后。
這片恢復安靜的桑樹林外傳來巨大的轟鳴聲響,整個大地都開始顫動,初醒的林鳥與草間的昆蟲驚恐萬分地四處奔逃。
近二十臺黑青色的帝國夜狼機甲圍了過來,沉重的合金機身,將林間的草地壓的狼籍一片,泥石翻滾。
確認目標已經再次遠離,這支機甲部隊沒有盲目地進行四處散擊,而是暫時停了下來,一臺機甲座艙打開,一名上校軍銜的帝[]官表情陰沉地走了下來,蹲在一棵桑樹下,認真地搜尋著任何痕跡。
帝[]官的指尖輕輕滑過樹干,觸碰到一抹將要凝固的血水,陰沉的表情顯得放松了些許,只是誰也沒有注意到,他的指尖抖的非常厲害。
在下屬們的面前,這位軍官要保持絕對的從容冷靜及自信,可是在他的內心深處,要執行這樣一項恐怖的任務,要追殺那位大人物,他的心早就無限恐怖。
……在此后的十幾天時間內,在離阪星桑植州的桑樹海中,出現了七八支像這支機甲小隊一樣的隊伍,這些不知屬于何方勢力的帝國部隊,沉默而堅忍地追擊著那臺機甲。
一直沒有援軍到來,桃瘴機甲孤單地在桑樹海中與這些叛軍周旋,縱使機甲座艙中的二人,是宇宙中最強大的機動戰士,然而面對著近兩百臺機甲的追殺,也不可能主動選擇正面對抗,更何況許樂體內力量盡毀,而懷草詩身受重傷…情況非常危急,幸虧這顆星球上的桑樹種植面積大的驚人,才給了桃瘴機甲足夠的擺脫空間,在逃亡的過程中,桃瘴機甲冒著被敵人監控電子信號的危險,終于成功聯絡到了某處情報來源,但懷草詩依然沒有辦法完全掌握離阪星當前的局勢,眼下他只能爭取盡快地找尋到一條安全的逃亡之路。
進行此次追殺的帝國機甲部隊,很明顯知道他們要追殺的對象是誰,縱使是那些一開始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軍人,在十余臺機甲慘烈倒在桃瘴機甲之手后,也確認了這個事實。
所有的帝[]人對那臺桃瘴機甲,準確來說,是對桃瘴機甲里那人感到無比敬畏,然而他們既然一開始選擇了這條大逆的道路,便再也無法回頭,反而因為內心深處令人顫抖的敬畏,而變得更加瘋狂起來。
桑林海中最近的幾次機甲遭遇戰,叛軍的機甲一次比一次更瘋狂,更不要命,他們明知必敗必死,卻像撲火的飛蛾般源源不絕地圍堵桃瘴機甲,不惜一切代價對桃瘴機甲的機身發起攻擊,似乎哪怕用機毀人亡的代價去換取桃瘴機甲一個最不重要的傳感器失靈,他們也覺得很劃算………沉默旁觀的許樂逐漸明白了那些叛軍機甲的用意,臉色越來越蒼白,卻依然艸控著桃瘴機甲,如帝王般不可一世,無法擊倒的懷草詩,也明白那些叛軍的用意,可他沒有辦法改變這種局面。
桃瘴機甲動如閃電,趨避進退天下無雙,近戰長槍迅猛無儔,沒有一臺叛軍機甲能在它的面前支撐超過十秒鐘。在常規戰場上,這場機甲戰毫無疑問將以桃瘴機甲的勝利而告終,因為他可以像一頭鯊魚般,冷漠地四處周游,殘忍尋機攻擊魚群,然后再次遠避,就這樣簡單的重復下去,叛軍機甲群終將滅亡。
然而在這片桑樹海中,桃瘴機甲無法做到這一點,因為這里沒有后勤基地,沒有機甲修復所需要的構件材料。
叛軍的機甲群不停不歇地瘋狂追擊,就是要逼迫他們最敬畏的那人,永遠沒有休息的時間,讓傷勢與疲憊不停地蠶食那人的強大,同時更是要不停地損耗桃瘴機甲的機身,在這片原始的農業區中,機甲無法修復,那便只能被魚群一口口咬到死亡…在逃亡的過程中,許樂一直認真地觀看或者學習這名帝國強者的機甲艸控,哪怕明天凌晨或者說下一刻,他這只池中的無辜魚兒便會被燒死,可他依然將很大的精力放在這個工作上,因為對方的機控水平實在是非常高妙,在他這種程度的人看來,能體會到更多的東西,甚至有那么一種凜冽強悍的美感。
最令他感到震驚或者說驚懼的是,逃亡了十幾個晝夜,身旁這名帝[]官居然一直保持著強悍的戰斗力,還有他無法理解的旺盛的戰斗欲望,雖然此人的臉頰顯得越來越消瘦,可那雙并不大的眼睛里的光彩卻從來沒有黯淡過。
然而就如瘋狂追襲的數支機甲部隊期望的那般,傷重難復,疲憊入骨的懷草詩強悍地堅持了下來,而桃瘴機甲,卻終究是無法承受越來越多的零件損耗和金屬疲勞,在某個安靜的黃昏時刻倒了下來。
如血般的暮色中,沉重巨大的桃瘴機甲轟然倒下,震起紛亂泥土與少許煙塵,幸虧被四周密集的桑樹遮住,沒有彌漫到空中。
不遠處是一排簡陋的鄉村房舍,從房后那排水力齒輪裝置看來,應該是一處用來進行桑樹副加工的機械磨房,這排磨房籠罩在夕陽金光之中,隱隱泛著鮮艷的紅光。
應急液壓閥啟動,桃瘴機甲座艙開啟了一道口子,斜躺在地面上的新式機甲,此刻看上去就像一個大口呼吸,垂垂等死的病人。
懷草詩和許樂從座艙開啟的口子中爬了出來,兩個人的身上掛滿了零碎的小傷口,看上去有些狼狽,然而從沉默的面部表情上,卻看不出絲毫。
一個小時前,當許樂正在思考要不要提醒此人,機甲的零件損耗已經超過臨界值,隨時可能停機時,桃瘴機甲的中控電腦發出了尖銳的報警聲,懷草詩沉默地艸控機甲,開始了逃亡以來最快速的一次突襲,直至這片紅磨房處。
叛軍的機甲應該還在二十公里之外,懷草詩站在傾覆的機甲下方,微微瞇眼抬頭看了一眼天邊的落曰,默默計算著時間,然后他咳嗽了兩聲,帶著許樂向那排紅磨房走去。
兩個人走進紅磨房,補充了一下水份,卻沒有發現有人的蹤跡,看來背叛皇室的那方勢力,至少已經控制住了桑植州,將這片面積闊的桑林農業區清掃的非常干凈。
喝完水之后,懷草詩走到了紅磨房西側的墻邊,瞇著眼睛向外望去。
紅薔薇號還是沒有聯系上,現在他只有署里那些烏鴉的零星情報反饋,根本無法摸清楚當前的局面究竟危險到了哪一步,但居然有兩百余臺帝國機甲在追殺自己,可以想見這顆星球的局勢已經非常不妙。
這次真的會出問題嗎?懷草詩瞇眼想道,他看上去就是一個普通的帝[]官,但事實上他絕對不普通,他這一生從來沒有自我懷疑過,然而卻也從來沒有經歷過這些事情。
只要身處機甲之中,他便是不可戰勝的神,然而此刻桃瘴機甲已然變成了磨房外的一堆合金垃圾,整整一片桑樹海中,都不可能找到修復需要的配件,迎接他的將是什么?
在自己的星域之中,被自己的臣民殺死?
懷草詩的臉上泛起一絲自嘲的笑容,忽然覺得天邊那輪紅通通的落曰是假的,不然為什么身體感到有些寒冷。
瞇眼望著磨房下方坑道里的流水,沉默很長時間后,他忽然開口問道:“你有什么看法?”
此時紅色的磨房中只有兩個人,這句問話的對象自然非常清楚。許樂皺著眉尖看了過去,看著暮色之中這位面色慘白的帝國皇族,沒有想到看似普通實則孤傲到了極點的他,居然會問自己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