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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出柙 (五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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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出柙(五下)

  家園第五章出柙(五下)

  大業九年三月戊寅(十六日),皇帝陛下自東都洛陽啟程,開始了第二次御駕親征。四月五日,天子六軍來到涿州。四月十三,皇帝陛下在海邊擺六畜、水酒,祭奠去年戰死遼東的英魂。

  同日,十七位地方大吏聯名上書,請皇帝陛下慎重考慮征遼之事。諸臣以為,“中國疲弊,萬乘不宜屢動”,天子以萬乘之身親自伐遼,非但會造成國力的浪費,而且會導致內政的混亂。

  “朕親往尚不能克,非朕,何人能克之!”大隋天子擲表章于地,怒斥。當晚,圣駕駐蹕望海頓行宮,處理諸般耽擱政務。

  去年這個時候,楊廣躊躇滿志,以為一戰可以平定遼東。最后,三十余萬大軍戰死他鄉,換回的卻僅僅是高句麗人的恥笑。今年,諸臣不想再打下去了,百姓也不想再打下去了。而他這個皇帝卻不得不將戰爭繼續下去。

  楊廣以為,大隋國完全靠著兵威才鎮住了四方諸酋。如果在征伐高句麗一事上軟弱,周邊那些部族就會先后效仿。如此一來,兵禍連綿,大隋周邊戰事會更多,內部的流寇也會愈發猖獗。

  “朕不是不體恤民力,而是騎虎難下啊!”楊廣嘆了口氣,望著御案上那堆得像小山一樣高的反對征討高句麗奏折,不斷搖頭。

  “萬歲何必理睬那些妄人的說辭,他們不過是為了博一個愛民的好名聲罷了!”黃門侍郎裴矩總是善解圣意,在一邊躬身勸解。

  “他們全是妄人,就裴卿一個直人。不過,我怎么聽人說裴卿是個奸佞呢?”楊廣從奏折上轉過臉來,苦笑著質問。

  “臣本來是個奸佞,但追隨在圣人身邊,就只好做直臣了!”裴矩點點頭,不動聲色地拍了楊廣一個馬屁。

  “也就是說,圣人在堂,朝無奸邪了!”楊廣嘆了口氣,說道。

  “陛下目光如炬!”裴矩笑著回答。

  “你這油嘴滑舌的東西!”

  雖然知道對方說得全是阿諛奉承之詞,楊廣還是覺得心里稍微輕松了些。當皇帝不是為了給諸臣罵,皇帝就要有皇帝的尊嚴。黃門侍郎裴矩無論是忠是奸,至少他能體諒帝王的難處,能處處為皇家著想。而那些阻攔伐遼的,他們拍拍胸脯,有幾個是真心為了百姓?

  “算了,朕就聽你的,不理睬那幫佞人。把這些奏折封起來,一字不批轉回去!”楊廣用腳尖踢了踢御案,命令道。“你那可有什么不反對攻遼的,揀幾份念來聽聽。朕就不信我舉國上下,沒人識得大局!”

  “哎,臣還有一堆武將的奏折,臣這就給陛下抱來!”裴矩略微躬了躬腰,轉身跑出了御書房。不一會兒,捧著二十幾封奏折轉回,一邊喘息,一邊說道:“左十二衛大將軍主動請戰,說不必陛下親臨,他們就能把遼東拆成白地!水師揚帆待發,來護兒將軍說壯士時刻準備替去年戰死的袍澤報仇。張須馱將軍啟奏,他已經擊潰河南盜匪,正在尾隨追殺。但匪患起因多為地方官員不體恤百姓所致,希望陛下能派賢臣巡視地方,賑濟災民….”

  “這個張須馱,他還管起了文官的事情!”楊廣搖搖頭,打斷了裴矩的匯報。“給東都下道圣旨,就說讓民部尚書樊子蓋酌情賑災。朕記得各地倉庫的糧食能吃數十年,讓災民們吃口粥,怎么也不至于吃垮了大隋吧!”

  “哎,哎,皇上圣明!”裴矩連聲贊道,“臣替天下百姓謝過皇上。”

  “天下百姓都是朕的子民,關卿何事!”楊廣伸手在裴矩肩頭拍了一巴掌,打趣,“那些地方官員越來膽子越小了,跟朕把流寇的武力吹到了天上去。結果張將軍一至,不是全解決了么?再念,還有沒別的折子,趁著朕還沒到遼東,咱們能處理些就處理些!免得真等仗打起來了,朕即便想處理,也沒了時間!”

  “有,有!”裴矩慌不急待地翻動奏折,順口回答。突然,他的手停了一停,嘴巴里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聲驚嘆。

  “咦,這幾份奏折好生奇怪!”

  “怪什么?難道天上又現祥瑞了么?誰告訴朕祥瑞,你就替朕殺了他。去年如果不是他們拿祥瑞糊弄朕,朕也不至于屢出昏招!”楊廣冷笑了一聲,問道。

  畢竟是戰敗了,雖然殺了劉世龍頂罪,但整個迂回襲擊計劃都是自己親手制定的。‘不準亂殺敵國百姓,對方投降后就要善待’的命令,全是因為自己一時仁慈。這次,同樣的事情絕不會再發生,高句麗反復無常,即使他們投降,大隋也不會再答應!

  “天上沒出祥瑞,而是和幾天前那批奏折一樣,幾位大將軍都保舉了同兩個人。包括宇文述大將軍,還有,哈,還有唐公李淵!”裴矩故作驚詫地叫道,“這可真是稀奇,自從臣入朝后,就沒見過唐公和宇文將軍有過一致意見!”

  “又是劉弘基和李仲堅?”楊廣劈手奪過了奏折,一個個翻過去,又一個個丟回裴矩懷內。“這兩個人如今很出風頭么?難道真的生了三頭六臂不成?”

  “依臣之見,這兩個人本事未必多大。只是去年諸軍皆敗,這兩位帶著三百壯士轉戰千里,救了一個將軍,一個督尉,算是難得的揚眉吐氣。眼下大軍再入遼東,將軍們需要拿些得意的事兒激勵士氣,所以才從人堆里把他們兩個挑了出來!”裴矩不慌不忙,道出早就準備好了的說辭。

  幾封奏折都是他事先看過后,精心安排到一起的,甚至連哪份在先,哪份在后,都小心地整理過。唐公李淵和宇文述大將軍都給他送了厚禮,請他照顧劉弘基和李旭,做了這么多年官,難得看到兩家宿敵齊心。這不得罪任何豪門,并且錦上添花的事情,裴大人豈能拒絕!

  “也有道理,依卿之見,朕該大大封賞他們二人了?”楊廣點點頭,詢問。

  “去年諸軍皆敗,按理說他們二人也沒什么功勞,陛下不封賞他們,自然有不封賞的道理。但本著激勵士氣的目的,陛下少許賜他們個官職,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裴矩躬著身子,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

  “好的壞的都讓你說了!具體怎么做,你卻云山霧罩,該死!”楊廣皺了皺眉頭,裝做十分不滿的模樣。

  “陛下出口成憲,這等小事,哪有臣指手畫腳的份兒!”裴矩笑了笑,回答。

  “也是!”楊廣點點頭,說道。劉弘基和李旭帶著三百壯士馬踏連營的故事,他在去年就聽駙馬督尉宇文士及描述過。當時不給予封賞,一則是因為諸軍新敗,大將軍們全部削職待罪,這種時候沒有封賞兩個底層武將的道理。二則是劉、李二人皆出身于李淵門下,想到這個李字,大隋皇帝陛下就覺得心里別扭。

  但是賞罰不明,的確不利于伐遼大計。無數驍果滿腔熱情來投軍,就是為了建功立業。有劉弘基和李旭二人的例子在前面擺著,大伙作戰時難免心里會打個折扣,有十分力氣也只拿出六分來。

  “臣聽說護糧軍現在有兩千四百多人,劉弘基以車騎將軍身份帶這么多士卒,官職的確小了點兒!”見楊廣的模樣好像很危難,裴矩想了想,低聲建議。

  楊廣輕輕側過頭,用嘉許地目光掃了一眼自己的黃門侍郎。憑心而論,裴矩除了為人過于圓滑外,能力還是很強的。簡單一句話,就替自己解決了一個撓頭的大問題。劉弘基與李家交好,沒關系,朕可以只升他的官職,不增加他麾下的兵士數量。這樣,即便他官職再高,也掀不起太大的風浪來。

  “你說,朕以戰功擢升劉弘基為鷹揚郎將,可否酬得他的功勞?”

  “那是陛下的恩典,我認為劉氏子肯定感激泣零!”裴矩順著皇帝的意思回答。心中忍不住一喜,李淵的一個托付他做到了,下了朝,立刻可以修書給唐公,估計隨著回信來的又是一份厚禮。

  “嗯!”楊廣一邊踱步,一邊點頭,“朕要讓天下勇士們看看,凡真心為國效力的,朕絕不會虧待他們。至于那個李旭…”他又開始犯猶豫,此人姓什么不好偏偏姓李,上次自己就很看好他,但他跟李淵的關系實在令人放心不下“據宇文述老將軍說,此子在來遼東前,根本不認識唐公。是唐公愛才,特意認了一個族侄!”裴矩在旁邊微笑著,像說笑話一般替李旭解釋。

  “當真?”楊廣的眉頭一挑,大聲問道。

  “他們一個家在壟右,世代公卿。一個家在上谷,務農為業,貴賤簡直是天上地下,怎么可能是一家!”裴矩鄭重地回答。他心中明白,自己的另一份禮物平安入囊了。宇文家的人在信里特意叮囑過,讓他無論如何要給李旭謀一個不比劉弘基小的職位。以裴矩對楊廣的理解,一旦他喜歡上某個人,往往會破格提拔。對方出身越寒微,則施加的恩惠越重。

  “原來如此,怪不得宇文述老將軍也舉薦他。朕還以為他是外舉不避仇,李淵是內舉不避親。原來,他們兩個都不像朕想象得那么賢德!”楊廣恍然大悟般說道。“朕當日一見他,就覺得他質樸,不像李家的人那般奸猾,原來根子在這兒!”

  “是啊,李淵愛才心切,硬認了個侄兒。您說他小小年紀,怎么敢拒絕唐公的美意!”

  “嘿,但愿李淵當初安得是好心!”楊廣大笑著說道。“你替朕擬一份旨意,說朕念他殺敵有功,封他為,也封他一個郎將。不過,一個護糧軍安排兩個將軍,是不是太多了些?”

  “臣以為,陛下對他施以如此厚恩,剛好可以用來激勵眾驍果奮力效命!”裴矩點了點頭,又開始為第三份厚禮而努力。這份禮物是薛世雄大將軍送來的,價值萬貫。薛將軍新被陛下親自點為東北道大使,他和‘孔方兄’兩人的面子裴矩不能不給。至于薛世雄為什么請他替李旭謀統帥一營驍果之職,裴矩不清楚,他受賄的準則也阻止他去探求幕后真相。

  “統率驍果,嗯,他年少勇武,的確當得起這份責任!”楊廣略做沉吟,說道。“朕先曾經下旨,將天下驍果單獨建了十個營,正缺幾個合適的首領。就拜他為正五品雄武郎將,統領一營驍果好了。你用快馬將命令發過去,讓他盡快入營煉兵。朕到遼東時,要親自看看諸臣給朕舉薦的是不是一個賢才!”(注1)“是!臣遵命!”裴矩躬身答道。第三份厚禮已經到手,他的心情非常愉快。“是不是給那些幸運的家伙去一封信,恭賀他一下,順帶索要些禮物呢?”裴矩一邊替楊廣草擬圣旨,一邊斟酌。“還是算了吧,這種沒有根基的家伙向來跌得快,萬一將來他失勢,自己若收了禮物,還不好不出手相救!”想到著,他微笑著擬好圣旨,輕輕吹干上面的墨跡。

  李旭被破格提拔的消息,先于圣旨到了懷遠鎮。聽到這個消息,有人失望,有人高興,還有皺著眉頭,心里酸溜溜的,說不出對這個結果的態度。

  幾位大將軍中,唯一高興的是曾被李旭救過性命的薛世雄。為了給救命恩人謀得這個職位,他整整付出了一萬貫肉好。在此之前,即便為了自己的親生兒子,薛大將軍都沒下過如此大的本錢。

  “對咱家沒任何好處的事情,有什么可以高興的!”薛萬徹不理解父親的作為,氣哼哼地問道。

  薛家雖然沒有宇文家那么大的勢力,在大隋也算得上望族。劉弘基和李旭對父親有救命之恩,薛家在皇上面前舉薦他們也夠了,何必賠掉著自己的家產替他人謀劃?

  “你知道薛家為什么綿延至今,沒出過什么大人物,卻也沒遭受過大禍殃么?”薛世雄用眼皮夾了一眼兒子,笑著問道。

  “孩兒不知,請父親明示!”薛萬徹賭氣地拱手,做了個虛心求教的姿態。

  “就是從不害人,能幫人一把時就幫人一把。他們一群老狐貍沒安什么好心,把仲堅推到那么高職位上,就是想看他日后怎么摔下來。爹給他謀個雄武郎將的職位,獨領一營驍果,他背后被人捅刀子的風險就會小些,摔下來的風險也會小些!驍果不是正規軍,打了勝仗,固然可喜。打了敗仗,看在創立這一制度的皇帝陛下份上,哪個又好下死手追究責任?”薛世雄微笑著,右手輕捋自己的胡須。

  “爹既然為他做了這么多,又為何不讓他不知道?”薛萬鈞湊上前,順著父親的話題追問。

  “他是個聰明人,早晚會知道真相。知道后,自然會報答你們兄弟幾個。世道快亂了,咱們廣積善緣,多一個朋友,就多一條出路!”薛世雄嘆了口氣,幽幽地回答。

  注1:大業九年(613年)正月,楊廣下詔再征天下兵集于涿郡,并募民為驍果,置折沖、果毅、武能、雄武等郎將率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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