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礪鋒(二下)
片刻之后,一身道士打扮的狗頭軍師穆陽仁騎著馬趕到,板著灰敗的老臉沖阿爾斯蘭拱了下手,低聲詢問,“大當家找我什么事?馬上就要跟敵人開戰了,最好不要輕易改變部署…”
“當然是非常要緊的事情!”阿爾斯皺了皺眉,念在眼下正有用得到此人的份上,沒做過多計較,“區區一個商隊,還用不著你我太緊張。本督突然覺得,等宰了這批肥羊之后,咱們的隊伍又需要增加些人手了!你以為呢?”
說著話,他拿眼光不斷往左右兩側的盟友方向瞄。誰料一向擅于揣摩上意的穆軍師今天的反應卻出奇地遲鈍,順著阿爾斯蘭的目光逡巡了好一會兒,才轉過頭,喃喃地回應道:“若是能籌集到足夠的錢糧,把隊伍擴充一下也是應該的。不過….”
“不要跟我說那些沒用的廢話!”本想聽幾句奉承卻沒聽見,阿爾斯蘭心中有些惱怒,用力甩了下鞭子,陰森森地命令,“本督已經做出了決定。你只需要想辦法把事情做好便是!人,我想要。但最好是他們乖乖地把隊伍交出來,免得大伙撕破了臉,到最后誰都為難!”
穆陽仁本能地向后躲了躲,臉色顯得愈發灰敗。反復沉吟了半晌,他才幽幽地說道:“如果大當家執意如此的話,某這里倒也有一個現成主意。可萬一傳揚出去,未免會壞了大當家的名聲!”
阿爾斯蘭眉頭一簇,很是厭煩穆道仁的啰嗦,“名聲管個鳥用!俱車鼻施、阿悉爛達、還有那個鮑爾勃,他們幾個誰的名聲好過?說,如果主意管用的話,本督日后少不了你的好處!”
穆陽仁有猶豫了一下,嘆了口氣,低聲補充,“既然如此,一會兒‘殺羊’的時候,大當家何必讓弟兄們動作稍慢一些!能讓踩盤子的眼線一個都回不來的商隊,實力肯定不會太弱。咱們先設計使得一捧沙、雪打旺、老北風和倒拔柳他們不顧一切往上沖,沖得傷筋動骨。然后大當家再借著照顧彩號的名義,邀請他們到咱們那邊休整。屆時,恐怕他們心里即便不想去,也沒膽子推脫了!”
這個主意的確足夠陰損,只是顯得有些過于一廂情愿。畢竟其余四伙馬賊的大當家也都是刀尖上滾出來的,不可能一點兒提防之心都沒有!阿爾斯蘭斟酌了片刻,又低聲問道:“這么明顯的陷阱,他們肯往下跳么?一旦看出來了,豈不是要耽誤本督的正經事?!”
“大當家剛才也說過,敵手不過是區區一個商隊而已,再強能強到哪里去?”穆陽仁拱了拱手,用阿爾斯蘭自己的話做注解,“況且那四人都是窮瘋了的。只要大當家事先跟他們約定,誰第一個攻破商隊防御圈兒,就有權分七成貨物。他們豈肯落于咱們身后?”
“哈,這倒是個好主意!”阿爾斯蘭高興得將手中鞭子上下亂揮,差點抽到穆陽仁的眼睛上。“好好好,本督這就將他們幾個請過來做約定。你,該忙什么繼續忙什么去吧!”
“是!”軍師穆陽仁整了整道袍,沖著阿爾斯蘭深施一禮,然后慢吞吞地撥轉了馬頭。
“沒事兒給老子施這么鄭重的禮干什么?”阿爾斯蘭被對方弄得一楞,笑著罵道,“你這臭神棍,莫非心里覺得不忍么?哈哈,既然不忍心,你怎么又給本督出了這么陰險的主意來?!”
軍師穆陽仁仿佛沒聽見他的話,佝僂著腰,慢慢往后隊去了。繡著一幅火焰圖案的道袍在這一刻,顯得格外骯臟。“這臭神棍!”阿爾斯蘭又低聲罵了一句,撇著嘴嘀咕,“才幾天沒拿鞭子抽你,你的尾巴就翹起來了。等著,待本督先收拾了那幾個雜碎,然后再想辦法整治你!”
罵夠了,他自管命人去請其他四伙馬賊的大當家前來議事。擺出一幅老子吃定了你們幾個的姿態,強行要求大伙答應誰先突破商隊防御圈,誰分七成貨物的條件。其余幾名前來助拳的大當家一聽,立刻鬧了起來,破口大罵阿爾斯蘭不守規矩。
“規矩?本都督要不是念在大伙都是同行的份上,才不會拉扯你們幾個一道發財!”阿爾斯蘭撇了撇嘴,大聲冷笑,“好,就按規矩,誰出力多誰拿大頭兒。本都督麾下有一千五百弟兄,個個身手都是一等一的棒。看看你們,手底下帶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兒。知道的是給本都督助拳來了,不知道的,還因為來了一群打秋風的叫花子呢!”
“這條道都半年多沒行人了!”
“人多又怎么樣?大不了咱們一拍兩散。老子不伺候了,你自己跟商隊拼命去!”
眾人氣苦,七嘴八舌地嚷嚷。但心里卻不得不承認,自家的實力的確照著阿爾斯蘭差了甚多。
“好,你們不是說按規矩來么?按規矩,本都督是主,你們是客。按規矩,本都督人多,你們人少。所以本督要分貨物的餓七成,你們幾個有何話說?哼哼,直接本督好心給你們機會多分些羊肉,可你們還拿本都督的好心當做驢肝肺…”阿爾斯蘭心中早有定計,裝出一幅氣急敗壞的模樣與對方掰扯。
幾個大當家你一句,我一句,吵了半天也沒吵出個頭緒來。一捧沙的頭領沙千尺先支撐不住了,咬了咬牙,大聲道:“可以,就按你的辦法來。但先破了商隊防御圈子者,至多分六成。干不干你給個痛快話,倘若不行,沙某寧可立刻走人,不伺候了!”
“對,黃某也是這個主意!”雪打旺的頭領黃萬山素來跟沙千里一個鼻孔出氣,見好朋友真的準備撂挑子,也咋咋呼呼地附和。
阿爾斯蘭心里頭分明已經樂開了花,臉上卻依舊做出一幅很不甘心的模樣,“即便大伙不分先后,本督這邊也應該分五成才對。本督好心….”
“我呸!你要是有好心,沙漠里的野狼就都變成了活羅漢了!”老北風的頭領塞吉拉胡向地上啐了一口,冷笑著打斷,“最多六成!干不干?不干拉倒!”
倒拔柳的頭領花十三見大伙先后敗下陣來,也不想獨自死撐到底。笑了笑,低聲道,“就算我們占了你便宜不成么?你阿爾斯蘭家大業大,何必跟我們這些窮鬼斤斤計較?!就六成吧,反正,把纂著是你的旗子先插進商隊中央去!”
“那可保不準。打仗的事情,誰能事先把一切都預料清楚!”阿爾斯蘭撿了便宜還賣乖,悻然回應。“六成就六成,誰讓本督拿你們幾個當朋友呢!說好了,我這邊發令后,大伙才一起往前沖。誰也不準搶先!”
“好好好。一切都按照你說的來!”沙千里看了看好朋友黃萬山,撇嘴冷笑。
黃萬山本來就不大瞧得起阿爾斯蘭,此刻愈發覺得對方形象齷齪,干脆撥轉坐騎,一言不發地離開。
“怎么走了。咱們還沒盟誓呢!”阿爾斯蘭大急,策馬追了幾步,高聲喊道。
“大伙說好的事情,除了你阿爾斯蘭之外,我們幾個誰有膽子敢違背?”沙千里又冷笑了幾聲,策馬越過阿爾斯蘭,去追自家好朋友黃萬山。
阿爾斯蘭本來就是做作樣子,以免被眾人看出什么破綻來。聽了沙千里的嘲諷,便順勢拉住了戰馬的韁繩。老北風的頭領塞吉拉胡和倒拔柳的頭領花十三見此,也覺得心里很不舒服。聳了聳肩,撥馬朝黃萬山相反的方向而去。
轉眼之間,四名前來議事的大當家就都離開了半天云的隊伍。埋首走在左側的黃萬山突然將坐騎的韁繩拉緊了些,等好朋友沙千里從背后追上來后,低聲道:“你說,這阿爾斯蘭,到底打的是什么鬼主意!他的眼窩子不會真的就這般淺吧?”
“一個殺人越貨的強盜頭子,目光再長遠,還能長遠到哪里去?!”一捧沙的頭領沙千里搖了搖頭,苦笑著回應。“人家兵多,拳頭大,你我還是忍了吧!”
“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黃萬山搖搖頭,低聲輕嘆。對方是強盜頭子,鼠目寸光,自己又好到哪里去了?一樣是靠殺人越貨過活,一樣手上沾滿了無辜著的鮮血。
“那還什么意思!”沙千里繼續苦笑,“莫非你真的為那六成貨物動了心?莫說憑著你我麾下這點兒人手,未必能拔了頭籌。即便僥幸第一個突破商隊的圈子,過后那阿爾斯蘭肯兌現諾言么?”
“你是說。他不但想分了貨物的大頭,還想吞了咱們?!”黃萬山微微一愣,壓低了聲音反問。
“莫非你一點兒都沒察覺么?阿爾斯蘭今天的確太好說話了。放在平日,誰能從他嘴里多挖出半成貨物來?!”
“嘶!”黃萬山直拔自己的絡腮胡子。他的確察覺出了阿爾斯蘭居心叵測,卻沒想得這么深。“吞了咱們,他就不怕樹大招風?”
“樹如果足夠大,就不怕了!”沙千里一語道破天機。“我聽說,封瘸子要領兵打過來了!俱車鼻施做下了那等好事,封瘸子一到,會留他一條狗命么?”
“嘶!”黃萬山一不小心,直接將胡子扯下了一小簇。疼得直吸冷氣。如果俱車鼻施汗被唐軍處決,柘折城一帶必然會出現權力空檔。阿悉爛達出身草莽,未必能一口整個大宛吞下。屆時,藥剎水兩岸必然又是一番風起云涌。也難怪阿爾斯蘭未雨綢繆了。如果黃萬山和沙千里兩個出于跟阿爾斯蘭同樣的位置上,也未必能抵擋住這個誘惑。
然而,此刻沙千里想得卻是另外一番光景。沉默了片刻,他咬了咬牙,低聲跟好朋友商量,“兄弟,做哥哥的問你一句話,這樣的日子,你過得滋潤么?”
“滋潤個狗屁!”黃萬山一磕馬鐙,沉聲回應,“若不是舍不得將最后這點弟兄白白葬送在路上,老子早掉頭向東去了。即便死,也是咱安西軍的鬼雄!老沙,你是不是想跟我說,起兵接應封瘸子。你放心好了,只要他的旗幟一出蔥嶺,老子立刻帶人迎過去!”
沙千里輕輕點頭,嗓音居然有些哽咽,“封瘸子為人雖然古板。卻也不是個不講道理的家伙。當年怛羅斯慘敗,大伙兵找不到將,將找不到兵。能活下來,已經不易。他的心眼里只要還有半分人性,想必就不會追究咱們這些年殺人越貨的過錯。所以,咱們手中這點兒弟兄,無論如何不能被阿爾斯蘭吞了。這么多年咱們都熬下來了,不能倒在最后這幾天上!”
“嗯!”黃萬山低聲響應,虎目中有淚水在輕輕打轉。近兩萬大軍出征,最后跟著高仙芝撤回安西的,只有區區不到千人。剩下的,或者戰死沙場,或者被大食人俘虜,當做奴隸賣往西方。他和手下幾十名弟兄,是硬在尸山血海中殺出一條路來,遁入了萬里瀚海。
待大食軍撤走后,他帶著弟兄們靠劫掠為生。漸漸于藥剎水畔闖出了名號。不久,又在一個偶爾的機會,碰到了同樣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沙千里。為了避免成為附近幾大勢力的關注目標,二人不敢合兵一處,不敢肆無忌憚地擴充實力。只想有朝一日,能帶著麾下的弟兄們回到安西。回到中原,回到自家那十五畝永業田旁 這個夢,是支撐著二人和各自麾下的弟兄們活下去的動力。所以,誰也休想將它吵醒。哪怕是將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半晌,黃萬山抹了抹眼角,低聲道:“老沙,這一關該怎么過?你說吧。你主意多,我跟著你就是了。”
“即便咱們不跟商隊拼得兩敗俱傷,事后,也逃不過阿爾斯蘭的惦記!”沙千里想了想,咬著牙道,“所以,咱們待會兒只能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