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壯士(六下)
薛景仙本來就精通于官場規則,略一琢磨,便明白了王洵所說的話甚有道理。眼前這個年青的勛貴才到安西半年就連升數級,不到二十,已經位居正四品中郎將,無論是資歷,還是其背后的根基,都難以服眾。雖然自己在頒發圣旨時,沒有人當面表示質疑。可要說整個安西軍上下所有將士心里都對王洵一點兒也不覺得嫉妒,也是根本沒可能的事情!所以即便單純從保護年青人的角度上講,最近一段時間封常清也必然會暫時將王洵的風頭稍稍往下壓一壓,以免日后其真的木秀于林。
偏偏今日王洵臨陣斬殺敵將,又出了一個大大的風頭。這個功勞為眾人親眼所見,根本不可能抹掉。故而在接下來的追亡逐北過程中,王洵有沒有斬獲,斬獲多少,已經完全失去了意義。
‘可這年青人怎么會老成到如此地步?’猛然間,薛景仙又突然覺得送上門的禮物開始燙手。同樣年齡的官宦子弟他見過很多,其中沒有一個像王洵這般,能清楚地把握上司意圖,并能讓所有與他接觸的人都心生好感的!‘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我示好,又為了什么?’
薛景仙在官場沉浮多年,心中早就沒有初出茅廬時的那份單純和做人的是非觀念。然而,收了別人的禮物,就要替人辦事兒,卻是他給自己定的最后原則。唯恐王洵過后給自己出什么難題,他笑了笑,拱手道:“本來么?王將軍這番好意,薛某是不該推辭的。但將軍來安西的時間并不長,想必也需要多結善緣。所以替將軍計,這份厚禮不如將軍自己留著,拿來送與更合適的人!”
“薛大人這是什么話?”王洵眉頭一皺,怒形于色,“你不要,我分給弟兄們便是。安西軍中,哪個需要首級,自己不會拿刀去砍么,誰還稀罕王某名下的這幾顆?”
他昨天主動與薛景仙交往,初衷的確就是探聽長安那邊官場動靜。但今天送功勞給對方,卻是順手而為,根本沒包含任何交易的奢求。誰料反而被對方誤會了,硬拿官場潛規則來往里頭套。因此心中不免覺得甚為乏味,帶了帶坐騎,便準備離薛景仙這廝遠一些,免得看著此人那幅嘴臉鬧心。
薛景仙見狀,趕緊催動坐騎跟上,伸手扯住王洵的馬韁繩,“王將軍莫要生氣!薛某跟你一見如故。所以才替你著想。王將軍應該也知道,薛某是個剛升上來的文官,在朝中根本無法替你說話…”
“哪個需要你替我說話來?!”王洵回過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王某不過是念你一個文官,難得來這邊一趟,所以才想多讓你立點兒功勞帶回去。免得日后回想起來,覺得白受了一番苦。你若是心里頭過意不去,今后朝廷那邊有什么風吹草動,多給王某透漏一二就行了。這邊離長安幾千里路,朝廷中的任何變化,傳過來至少都得一兩個月。若是能比旁人早知道幾天消息,做到事事有備而無患,豈不是比攀上什么高枝都強?”
這番話半真半假。倒讓薛景仙心里頭登時安生了不少。送個消息對他來說肯定是舉手之勞的事情,更何況日后為了替太子鞏固基業,他肯定還少不了要與安西軍的將領打交道。想到這層,他笑了笑,輕輕點頭,“如此,薛某就不客氣了。日后有用得著薛某之處,王將軍盡管言語!”
“若是用不著,咱們便老死不相往來了么?”王洵看了薛景仙一眼,笑著追問。
薛景仙被問得又是一愣,抬起胳膊,笑著拱手,“薛某說錯了。說錯了!王將軍若是不嫌薛某高攀,薛某交了你這朋友便是!”
“早該如此!”王洵又狠狠地看了薛景仙一眼,氣哼哼地說道。
說罷,二人俱是哈哈大笑。彼此的心中都感覺輕松了不少。
向西追了片刻,大伙又遇到了一伙大食潰兵。規模在五百上下,人和馬都跑得口吐白沫。薛景仙怕別人說自己盡占便宜,竟然不顧勸阻,揮舞著彎刀跟在王洵身側,連斬數名敵軍下馬,舉止如同瘋虎。
他的隨從見自家大人如此,也都冒死跟在了安西軍身后沖殺。幾個來回過后,居然將五百余大食潰兵殺了干干凈凈,沒有讓任何一名敵軍漏網。
那些從長安來的欽差侍衛以前沒跟大食人打過任何交道,還不覺得今天的戰果有何奇怪。幾個薛景仙于半路上雇來的刀客隨從卻驚詫莫名,收攏了敵軍的首級之后,一邊喘息著跟著大隊人馬往回返,一邊興奮地議論,“大,大食兵,兵將素,素以強悍聞名,今,今兒怎么都變成了紙糊的?”
“那還不簡單,安西弟兄比他們更強唄。”有人嘴快,帶著幾分恭維的口吻回應。
這個答案顯然不能令大伙滿意。一名年齡稍老的刀客搖搖頭,低聲感慨,“人家也是一路從西打到東,沿途破國無數的。按道理實力不應該這么差。不過,安西弟兄比他們強,也是個誰也否認不了的硬道理!”
“這個,薛某倒能猜到一二!”走在隊伍前頭的薛景仙有心賣弄,回過頭來,笑著插了一句。
隊伍當中,數他讀書最多,說出來的話自然有人捧場。立刻,不光是隨從們豎起了耳朵,王洵麾下的一些安西士卒,也都眼巴巴地看了過來。大伙心中其實也甚為納悶,在開戰前,軍中老兵曾經小心告誡,切莫看輕了大食人。當年高仙芝大將軍便是因為打久順風仗,一時不察,才導致在恒羅斯河畔陰溝翻船。可今天的戰場上情況卻和老兵們說得恰恰相反,整個大食東征軍,從主帥的臨陣調度,到士卒的決死之心,武將的戰斗之力,基本上都乏善可陳。簡直就是一群紙糊的人偶,被大伙用力一捅,就徹底現出原形了。
“依照薛某之見,原因有三。”薛景仙理了理思路,得意洋洋地賣弄,“第一,我大唐國運正盛,大食國雖然疆域廣闊,畢竟是個蠻夷之邦。螢火蟲難與皓月爭輝!”
“呵呵!”眾將士咧嘴而笑,嘲弄的意思立刻寫了滿臉。
薛景仙也不以為意,頓了頓,繼續賣弄,“第二么,自從上次恒羅斯血戰之后,安西軍上下臥薪嘗膽,苦等這一天足足等了兩年。從上到下,都做足了準備。而大食人,恐怕還沉浸在上次偶然占到便宜的得意之中,壓根兒沒把咱們大唐男兒放在眼里。古語云,驕兵必敗,就是這個道理!”
還甭說,即便是信口開河,薛某人也胡謅得頭頭是道,把眾將士唬得眼神發愣,臉上的表情立刻帶上幾分欽佩之意。見到大伙被自己糊弄住了,薛景仙更為得意,笑了笑,拉長了聲音道,“這第三么,就是封大帥的高明之處了。懸師城外,圍而不攻。逼著大食人遠道來救。結果大食人跑得人困馬乏,戰斗力剩下的還不到原來一半兒…”
“哎,算了吧大人…”聞聽此言,眾人臉上的表情立刻又變成了不屑狀。圍城打援不是什么太神秘的計策,老實說,從封常清下令對健馱羅城停止進攻那一刻起,軍中大部分將士就猜到了主帥的戰略意圖。大食人那邊其實也未必猜不到,只是不得不來而已。所以在趕路之時,大食主帥必然會考慮到麾下將士的體力情況。要么距離唐軍遠遠地就扎營休息,要么就是在尚有足夠的體力戰斗之前,才會向唐軍示威。根本不可能出現先自己把自己跑個半死,再送上門來挨刀子這種情況!
“那你們說,今天大食人到底是怎么了。個個如同軟腳蝦一般,難道安西軍中,還有人會咒術不成?”薛景仙心里不服,摸了摸滾燙的臉,笑著反問。
“這兒…”包括王洵在內,大伙雖然不認同薛景仙的第三項剖析,卻真說不出所以然來。正為難間,只見校尉朱五一向人堆中擠了擠,訕訕地說道,“卑職,卑職倒是能,能猜出個一二來。就是,就是不知道對,對還是不對!”
“說罷,咱們不是都在瞎猜么?管他是對時錯,說出來算!”在一群武夫之間,薛景仙倒也不愿意擺什么文人架子,招招手,笑著喊道。
“那,那屬下就斗膽了!”朱五一先是向王洵拱了拱手,然后笑著分析,“屬下,屬下當年在碼頭上替人,替人扛過活。明白這么一個道理。如果,如果哪天接了個大活兒,需要裝卸的東西特別多,大伙又不想拖到半夜才干完的話,中間休息時,就不能在原地站著。必須,必須來回走動,好把血脈給活動開。否則,否則一旦中間休息時站著不動。等再去搬東西時,肯定渾身都沒力氣,沒一兩個時辰,根本,根本緩不過勁頭來。”
“著啊!”話音未落,薛景仙已經大聲撫掌。怪不得封常清明知道大食人主帥在給其麾下兵將創造喘息機會,還是任由對方拖延下去。并非為沒看破對方的如意打算,而是巴不得對方如此,將計就計。
其謀劃布置,竟然慎密如斯!
我大唐有如此將士,還懼什么區區大食?!縱使其來勢如同天河決口,又當如何?
自有壯士揮臂力挽,凈洗胡塵!
酒徒注:病了一場。所以斷更了幾天,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