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皆可為堯舜…這是道統,聞人,那位寧公子,有大同之念…只是也有些危險…”
房間里紀坤微微頓了頓之后說的這番話,也令得聞人不二大概知道了眾人對寧毅的態度。
當初在霸刀營,寧毅與劉大彪弄的那些東西,其中自然也是有各種考慮的。聞人不二在破城后將所有的資料都匯集發到汴梁,也是因為調查后知道,那劉西瓜做事雖然看來魯莽,實際上卻是個非常聰明的人,要欺騙她,就算是寧毅,也是不容易的。”“
寧毅所弄的那些東西,其中到底有著怎樣的深意,他并沒有用心去看。本來也相信若是老師或是老師身邊的人,會從中看出整個事態的端倪,卻并未想過,真正引起老師這邊重視的,并非是寧毅當初寫給劉大彪的詩詞,或是他在霸刀營中各種行為、話語的記錄,而是桌上的這些雖然由他主導,大部分卻并非出自他手的文字。
當初在霸刀營中,寧毅搜羅了大量淪陷后惶惶度日的文人,給他們寫文章的任務,隨后讓他們用文章來換糧食。這一舉措在后來保留下了大量的文人,甚至連他們的家人也因此得以幸存。然而即便以聞人不二的眼光,這些人回報的文章也實在是沒什么質量,在他看來,寧毅那樣的大文豪,對此自然心知肚明,他將那些文章一批批的收了,縱然有時候將人訓斥一番,不發糧食,也實在因為這幫家伙做得太過火。
當時的那些杭州文人,大部分還覺得寧毅助紂為虐,成了霸刀營中走狗。但在聞人不二這邊看來,寧毅可謂忍辱負重,在保全自身都不簡單的情況下仍舊庇護了如此多的人,實在有圣賢之風,反觀這幫家伙,本身也是有文采的。寫個文章卻是敷衍塞責。劉西瓜又不是笨蛋。若是責怪下來,壓力自然就都在寧毅身上。
若是有可能,聞人不二傾向于在破城后讓這些人認清寧毅對他們的救命之恩,但后來這一切還是得藏在黑暗之中,不好明說。至于這些文人寫的文章,算不得什么秘密,當初他們寫出來。寧毅就發到霸刀營的學堂里,讓學生去看、念甚至于提出有什么不對的地方,抄出來的有很多份。這些文章的結論雖然與當今的主流思想稍有偏離,但立意還是從孔孟之道出發,不算什么反動文字,聞人不二收了收發過來也只是順手而已。只是到了這邊,反倒令得秦嗣源重視了起來。
“民貴、社稷次之、君輕…人人皆可為堯舜又或是用九,見群龍無首,吉…這些東西放在反賊那邊或許只是發發牢騷。但仔細想來,卻是了不得的。”堯祖年開口道,“古圣先賢以德治天下,但何謂德治,圣賢教化萬民。萬民遵從其教化。故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如今律法繁冗。世道卻愈見其差。呂濟方等人所行之事,所以失敗,無非因為村民未受教化。但如何教化,如何教化才能有用,實際上才是真正的難事…”
“年公的意思是…”聞人不二想了想,看著桌上的那些文章,“這些有用?”
“東翁與我等認為,小范圍內,可能真是有用的。”堯祖年點了點頭,“至于推及天下能否有用,圣人都做不到的事情,我等如何能看到…當然這些文章也真是太兒戲了一點…但方向未必有錯。他在霸刀營中,做了好些事情,那些看似兒戲的選賢任能,卻任由高層作弊,甚至刻意地想要引起公憤,重要的并非是真要選出賢能來,而是讓人明白,一個圈子里,想要有什么,你首先得伸手去拿,否則必然什么都不能有。這樣的自覺是最難得的…”
他頓了一頓:“而若只是這些小事,也只能證明這位寧公子于操縱人心上有一手。這種本領,他以前就已表現得淋漓盡致。而唯有眼前的這些文章,證明他想要觸及的,已經不僅僅是人心。聞人,能夠將事情考慮到這一點的人,已經足堪與任何人坐而論道。因為唯有這些東西,可以將道統傳承下去,這已經是人性,而不僅是人心了。這位寧公子,在霸刀營中所做的這些事情,從表面上來看,是有些兒戲的,但其中這些環環相扣的東西,絕非一個人一兩年可以想得清楚…這位寧公子,正是我輩中人。”
聞人不二遲疑了一下:“可是…一路之上我們也有聊過,他對這些,似乎有些不以為然…”
“東翁也是如此說法。”堯祖年笑了起來,“當初在江寧,據說這寧公子性情就表現得有些憊懶,且對儒學道統不屑一顧,但現在想來是看錯了他。懂得越多,愈知行路艱難,特別是大同之念,談何容易,自古以來,一開始心懷熱枕,然后見人間世事,心灰意冷,歸隱山林者不知凡幾。家師壺山公當年也是如此,官場傾軋,世人庸碌,他辭官后歸隱,便不再多問世事了。”
“這位寧公子據說少時木訥,毫無出色之處,后至成年,竟忽然入贅一商賈之家為婿。聞人,若非心境大起大落,有何人竟會做此選擇?”
聞人不二摸了摸鼻子:“嗯,這個我也曾好奇過…”
“他入贅之后,性情反倒變得自在灑脫起來,顯然也是放下了心中所想。只是此后于儒家于道統之事,要么說自己不懂,要么表現得不屑一顧,想要劃清界線。聞人,據說這寧家以前也算是以詩書傳家,他從小攻讀,直到入贅之前,仍舊是儒生一個,然而到他入贅,卻忽然說與儒生身份毫無瓜葛。雖然他自稱失憶,但一個人讀書讀了十幾年,幾乎從小開始就陪著四書五經,哪里能夠忽然就丟掉?如今天下皆讀孔孟,他又何須將立場表現得那般清楚?”
聞人點了點頭:“…他裝的?”
“此事他不會親口承認,我們想來倒也不必問出究竟。但失憶之人我也曾見過,要說有人以前木訥,忽然開了竅,這種狀況也是有。但即便是有,前前后后也是有跡可循。似這位寧公子的,就實在有些奇怪了。忽然開了竅。詩文信手拈來,卻又表示于儒家不熟。前后表現得就像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與其說是開竅,反倒更像是想通了什么豁然開朗了一般。我等與之尚未相熟,也只能如此去想了。”
“若說入贅于他來說就像是出家,確實是有可能的。”聞人不二皺眉想了想,點起頭來,看著周圍的人。“觀寧立恒行事,大氣之下無所不為,確實是放開了的人才能做得出來,年公這樣一說,倒真有可能,他選擇了入贅。實際上就放下了原本困擾他的東西,而后才又開始看這世界,只是對原本困擾他的那些東西,便不再碰了,若非是落在了杭州…”
“若非落在杭州,想來他也不至于再將這些拿出來。”堯祖年笑著接道,“我等觀其詩詞,他自己所寫的幾首大氣灑脫。信手拈來。但他本身對詩詞卻又不甚尊敬,到了寫給劉西瓜的幾首。大氣者有之,纏綿婉約者亦有之,卻仍舊首首經典,若非事實擺在眼前,我是絕對不信的。一個人順手能寫出這么多東西,只能說是天縱之才,正因寫得太好,反倒不在乎起來。或許也是因此,他從小所思所想,只能是更加費心思的問題,除了大同之念,還有什么能讓這樣的一個人整日里表現得木訥。”
“只是可惜啊,他的身邊并沒有學識相稱的師長,錯過了最好的時間,反倒讓他鉆了牛角尖。年紀愈大,愈發體會世事艱難,可能是不怎么想得通,他選擇入贅,然后籍著失憶的理由,變成了另一個人…”
堯祖年有些嘆息的言語之中,組成了對寧毅的推測。老實說,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會思考道統思考到放棄一切,這種事情說來未免有些驚人,然而寧毅所做的那些詩文擺在他們的面前,做的那些事情又遠超同齡人的老練。反倒讓人覺得,這事情或許還真有可能。
京城之地,天才是不缺乏的,天才中的天才,也總有人見過,在坐之中,除了紀坤與聞人不二,其余三人都被人稱過是天縱之才。寧毅能夠將關系到“大同”的事情做出一個輪廓來,縱然讓人震驚,但畢竟還是可以被理解。也是因此,縱然一貫有些憤世嫉俗的成舟海,對于這寧立恒,都顯得頗為好奇。
窗外雨聲瀟瀟,漸至傍晚,眾人聊著天,等待著秦嗣源回來。然而不久之后,一名管家過來,說是老爺那邊已經知道了聞人抵達的事情,只是他有些事,要晚些回來,讓眾人先行用膳。
秦嗣源這天下午是去戶部那邊有事,原本這時候是該回來的,此時房間里都是最親近的一些幕僚,此時覺明和尚笑道:“莫非是被唐欽叟拉去赴宴了?”
那管家與眾人倒也熟,笑著道:“聽過來回報的人說,是準備去小燭坊。”
他這樣一說,眾人倒是有些愣住了,如今汴梁最有名的三家青樓,分別是礬樓、聽雁居、小燭坊,秦嗣源往日里自然也是風流文士,身居右相之后,偶爾待客或是參與飲宴,要說沒有青樓女子那當然也是不可能,但他自己過去倒是許久沒有的事情了,若不是什么盛大文會之類的重要事情,一國宰相不見得會再在青樓里出現。遲疑之后,堯祖年輕聲問道:“誰請客?”
那管家道:“好像十六少在那邊。”
“哦,懂了。”堯祖年明白過來,不由得搖頭笑笑。
雨在下,天色也暗的比平時要早些,作為京城三大樓之一的小燭坊,此時燈火正在斑斑點點的亮起來,猶如青灰色的大海之中逐漸浮起在水面上的光。
位于汴梁城中央,卻又不算繁華的一片街道,小燭坊占地甚大,附近幾個園林都是青樓的產業,平日里大伙兒文會休憩的好去處。汴梁最為高端的幾家青樓大都是這樣,可以熱鬧可以清幽,可以高雅可以低俗,畢竟來到這種地方的人花了銀子,都不純是為了發泄了。
此時臨近傍晚,有一兩個文會便在坊中的院落里開著,青樓門口偶爾進出者。或是衣冠華富。或是羽扇綸巾,由跟隨的小廝或是丫鬟撐著傘,偶爾會彼此招呼一聲,大都顯出了不錯的修養來。無論他們在里面是不是禽獸,出了門,大都也會講究衣冠。
一輛馬車此時靜靜地停在小燭坊外的街邊,雨幕之中。駕車的車夫端坐如松,雖然被大雨淋濕,但仍舊一動不動,目光如炬地盯著周圍的行為,車簾厚厚的垂著,周圍跟了幾名下人。其中一人在聽了吩咐后已經進入青樓大門里去了。京城權貴甚多,這馬車的排場算不得頂大,此時停在雨中倒也不至于引起太多的注意,倒是門口漂亮的老鴇本著不輕忽任何人的原則過來招呼詢問時,被人揮退了。
小燭坊中,一個個的院落、樓宇間還是相對和諧的,談詩說文,坐而論道。又或是聽著才女唱曲。與之言說著近來的煩惱。不過在今天,越過雨幕。在其中最大也最金碧輝煌的一個院落中,此時正氣氛熱烈地在進行著一些比較低俗的游戲。燈火之中,一個聲音卓爾不群,即便在四門緊閉后喧囂的聲響中,也能穿出門縫與雨幕,顯示出它的不凡來。
那家伙一邊大笑一邊在喊。
“…""小雞雞美女!我的小雞雞不見了…看看它在不在你的裙子里啊,哇哈哈哈哈哈…你想跑到哪里去,一定是你把我的""藏起來了…”
這聲音當中,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淫賤,響起在這樣的語調下,毫無違和之感。
房間之中,身軀半裸的女子慌張地躲避著。身著華服衣衫凌亂的公子奸笑著撲將上去…
此時的房間里,男男女女的都有不少人,此時不少女子都已經衣衫半解,被人抱在懷里或是壓在身下。青樓當中,當然都是"",但在這等環境里,不少女子臉上還是有著尷尬與為難的神色。小燭坊本身是個高雅點的地方,其中身價相對高一點的女子走的多是才女路線,雖然不是沒與人睡過,但大部分的情況下還是相對被尊重的。只是眼下來的這批公子哥她們得罪不起來,人家也不管你什么矜持,于是也總有小部分女子感到了侮辱。當然,不至于會有人承受不下去就是了。
跟隨過來的一名名公子哥當然也各有各的性格,有一些已經干脆將女子壓在身下怪笑著摸來摸去,有一些還是保持著對方衣衫的完整,或是摟著揩揩油,調戲一番,這屬于他們的情調。
此時在房間一側,一名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子也正抱了身邊的女子埋頭享受,手已經伸到對方裙擺里,女子也只能笑著,象征性地掙扎一下。旁邊一名樣貌猥瑣的男人偏過頭來:“嘿嘿,你看、你看…每次玩得最開的就是這花花太歲了,哈哈,怎樣,紹俞賢弟,做哥哥的沒給你介紹錯人吧,待會有空,哥哥給你們介紹一下…”
說話之間,房間里被稱為花花太歲的淫賤男子已經笑哈哈地將那女子的裙子拔掉了一半,無論如何,在這么多人面前全身""還是令那女子有些難以接受,帶著哭腔拉住裙子在與對方拔河,這令得對方愈發興奮起來,笑得更加大聲了。這邊被稱為紹俞的男子笑著點頭,手卻是不愿意離開旁邊的美女。也在此時,有人在外面敲了門。
那門敲了好幾下,房間中正在拔裙子的男人回頭指了一下:“不許開門!哈哈哈哈…誰也不許進來!我正在找我的""呢,開門它跑掉了怎么辦啊”
但房門隨后還是被推開了,男子陡然間警覺似的回過了頭,往門口看了好幾眼,隨后雙手叉腰:“陸謙!我說了不許開門!你看到沒有!看到沒有!""!現在我的""跑掉了這家伙是誰啊什么來頭!我爹是高俅”
他插著腰在那兒喊,身后的女子連忙拉回了裙子穿上,同時抱住了胸口試圖去找其它的衣服。門口一名穿著虞候官府的帶刀男子低頭走了進來,另一名黑衣家丁,朝眾人拱了拱手,他還沒進來,這邊的秦紹俞卻是一個激靈,放開了身邊的女人,然后揮手起身:“我家里的、我家里的…”小跑往門口。
“你家里的,你是誰啊!喂。誰知道他是誰啊?我爹是高俅說說看我惹不惹得…”
“右相的侄子…”走過來的陸謙在他耳邊輕聲道。
“呃…秦…秦老頭?我爹好像說他比李綱還厲害…那就是惹不起了?那算了…”
他一臉沮喪地叉腰站在那兒。門口那邊。秦紹俞與家丁說過幾句后,也是一臉小心地回過頭來賠罪,說是立刻要回去了,跟著家丁趕快走掉。待到人離開之后,這便的花花太歲方才指著那邊罵道:“無膽匪類!下次不要叫他來…陸謙你還不快出去!關門啊”
然后他回過了頭,摩拳擦掌地對著后方那正在撿衣衫的哭喪著臉的女子:“哼哼,小雞雞你想干什么?又想把我的""藏起來對不對?我就喜歡你這種想哭的樣子。哈哈哈哈…你快點哭出來啊…”
聲音漸小,雨幕依然。秦紹俞一臉慌張地跑出小燭坊的正門,連傘都沒打,畏畏縮縮地在車簾前站了片刻,聽得里面有人說:“進來吧。”這才敢掀開車簾上去。
還算寬敞的車廂里擺放了一張小桌子,兩邊坐的正是秦嗣源與一名跟隨的師爺。周圍堆著文卷,頭發半白的秦嗣源瞇著眼睛看完了一份,皺著眉頭在上面寫了幾個字,放到一邊。秦紹俞這才敢畏畏縮縮地稱呼一句:“伯、伯父…”
“北上的船隊,今天下午已經到汴梁了。”
秦嗣源看了他一眼,敲敲旁邊的車壁,馬車行駛起來。輕微的晃動當中,老人語氣平淡。不似罵人。但秦紹俞還是已經慌張起來:“呃,伯、伯父。我、我…我以為下大雨…”一時間不知道怎么辯解。
“我知道。”秦嗣源點點頭,“你那位聞人世兄,已經到家里了,今晚或是明天見到他,態度要恭敬一些,向他請益。至于那位寧毅寧世兄,如今應該已經在文匯樓住下。我本希望你們在第一時間能夠見到,認識一個有用的人,比認識那些公子哥要強上百倍,你能學上一點,于你往后做事,是有極大好處的。如今時間也不晚,正好順路,我帶你去見一見他。”
秦紹俞身軀一震,隨后結結巴巴道:“怎、怎能讓伯父您去拜會他,伯父,是、是我錯了,但您是何等身份,怎能先去拜會他。我、我這就去文匯樓,找寧世兄認錯,伯父…”
秦嗣源日理萬機,對于家中人的管教畢竟是不足的,秦紹俞來到京城,雖然也感受到了秦嗣源的威嚴,但更多的還是感受到了右相府的權勢,以往秦嗣源遇上了他提點兩句,畢竟難起什么作用,只在此時,倒是令得秦紹俞惶恐起來,心中下意識覺得伯父去見那寧毅竟是為了他。忍不住想要下車先跑去文匯樓,但他在秦嗣源面前畢竟不敢說跑就跑,秦嗣源的臉上這才露出一絲笑容,揮了揮手。
“行了,我有分寸的,禮數要講,但也不用太矯情。這位小友,我與他平輩論交,要說他做下的事情,你對他執師禮,也是不為過的,待會到了文匯樓,你進去請他來我車上坐坐,我只當路過,也就是了,對他身邊之人,你態度好些,這幾日你盡心招待他。若是能得他青睞,便是你往后的緣法。”
秦紹俞連忙點頭,雖然總覺得伯父過去見寧立恒有些不好,但更多的,還是覺得這位當宰相的伯父對自己是照顧的,他日理萬機,卻是真的想著自己這些親戚。說完那些話,老人又拿起一份東西看起來,秦紹俞咀嚼著這份心事。過得片刻,老人放下本子,在拿起另一本之前,向他說道:“高承恩那些人,還是盡量少跟他們來往。”
秦紹俞連忙點頭。隨后只見老人伸手到嘴邊,咳了一聲,拿起另一個本子后下一句話才緩緩說出來。
“人品不端,名字又像個太監,不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