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尚未亮,清晨的福州,甚至都沒有多少的風。
蒲信圭坐在二樓的窗前,聽著遠處傳來的雞犬之聲,在昏暗中靜靜地吃著糕點,思慮著接下來的事情。
城里的宵禁已經除了,后院傳來窸窸窣窣的響聲,不久之后,“文候劍”錢定中過來敲門。
“聽聞蒲少,整晚沒睡。”
“大事當前,需多想想。這是又來了人?”
“呂家兄弟被追捕兩日,還好救下了,先安排了他們休息,午時再來拜見公子。”
“嗯,也好,我這里一塌糊涂,見不得人。”
昏暗的房間里,只有煮茶的爐子靜靜燃燒著幽光,桌面上滿是包裹各種點心的紙片與食物的碎屑,地上潑灑著茶漬,這是蒲信圭靜靜思考了一晚消耗大量食物的證明,看在錢定中眼里,倒是顯得欣慰。
“每逢大事有靜氣,我一聽說蒲少整夜未眠,只是讓人一次次的送點心,便知道,大事無虞了。”
君武姐弟抵達福建之后,覆滅的豪強家族不少,能夠在各路圍剿之中幸存下來,甚至一度成為領袖人物,蒲信圭靠的自然也不只是家族的余蔭。他思慮深沉,兩次在關鍵時刻做出決斷,救下過身邊的不少人,才是其立下威嚴的根本所在。只是這次來到福州,因為不知道陳霜燃背后的倚仗何在,這才被對方處處占了先機,顯得左支右絀。
如今依靠著一支奇兵破局,逼得對方和談,他才又顯出運籌的姿態來。
“只是姓陳的黑皮看似示弱,實際上恐怕仍舊不甘,今日的談判未必有那么簡單,蒲少可曾想清楚了嗎。”
“已細細想了一晚。”蒲信圭緩緩走到窗前,笑了笑,“人生之事,無非取舍進退,該取的取,該舍的舍,如此而已。”
“與那位孫少俠,也不好交代。”錢定中提醒。
蒲信圭點頭。
“指的,也就是這件事。”
咔嚓咔嚓、砰砰砰、嘩啦嘩啦…
公主府的后方,有大榕樹的院子里,寧忌升起了火堆,加上鐵鍋,開始煉丹,過不多時,曲龍珺也來幫忙,隨后是銀瓶與岳云姐弟,再過得一陣,一個揉著眼睛才睡醒的小姑娘周福央也搖搖晃晃地過來,參與了莫名其妙的處理煤灰的過程,曲龍珺便負責看著她,不讓她去碰一旁的石灰粉。
“華夏軍那邊…居然是這樣做石灰粉包的嗎…”
“實在是…太陰險了…”
“——這叫兵不厭炸!”
五道身影吭哧吭哧地工作。寧忌便偶爾傳授幾句西南的課堂知識。
“…寧…寧先生經常教育我們,說啊,人在這個世界上,會遇上老虎,遇上了老虎了,應該怎么辦呢…”
“人會遇上老虎…有哲理…”
“我們經過深思熟慮,得出了一個大家公認的結論…”
“…嗯?”
“那就是…跪下叫爹。”
“因為虎毒不食子,所以跪下叫爹就對了。”
“草…”
“你看,我教給你們人生哲理,你卻說臟話…你沒有家教。”
五道身影吭哧吭哧地工作。過不多時,互相嘴炮起來。直到一把煤灰被灑在天空中,曲龍珺大叫:“等一下。”抱著咯咯笑起來的周福央奪路而逃,三道身影終于圍著火堆拳打腳踢起來。
不遠處院落間的小樓上,趙小松見幾人的打斗幾乎要波及到小公主,便想出聲,但想到身邊正一同偷看的長公主并無動靜,也就按捺下沖動。微微過得片刻,她扭頭朝周佩望去,只見對方看見院子里的一幕,也正蹙著眉頭,隨后嘆了口氣。
“怎么就…沒有點穩重的樣子呢…”
“穩重?”趙小松皺了眉,“…誰?”
天漸漸地亮起來。
靠近半山腰的寺廟精舍內,陳霜燃用著早膳,正與身著灰色僧衣的吞云和尚談論一些事情。吞云皺著眉頭,將目光望向一旁,之后,又似笑非笑地望回來。
“…大師莫非不信?”
“本座這一生見慣女人,你的皮囊不錯,知否本座為何一直未向你下手?”
“說明大師…識得大局。”
“本座縱橫天下數十載,從不在乎何為大局。陳姑娘,你是個會說謊,會害人的女人,看起來尋常,心里早就壞了,在這世上,有的人——譬如那曹施主——會被你迷惑,可是在本座看來,你身上吸引人的地方,比狗都少。陳姑娘,這里沒人打得過我,我說些實話,你不要介懷。”
陳霜燃果然沒有介懷,她臉上的笑容抽了幾下。
“…大師世事洞明,為何不說一說,是什么…讓小女子變成這樣的。”
“女人就是這樣,找個小理由,就能理直氣壯地害所有人。但本座不在乎,你在本座面前妄言,會死得很慘。”
“看來大師確實很喜歡那個小子。”
“你們可能不明白,習武之人,拳頭會說話,那小子的武道熱烈至誠,至少比陳姑娘你更為可信。你與那蒲信圭相爭,有曹金龍做內應,贏定了,可你還想贏下所有,真是異想天開。”
“…大師既然知道我與曹金龍的關系,自然也知道,我有能力在兩邊對賬,懷云坊的炮擊,不是我告密,也不是蒲信圭的安排,如此,還不可疑嗎?”
“可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你又在騙人?”
陳霜燃攤了攤手,啞口無言,過得許久,笑著嘆了口氣。
“那大師…回去查證嗎?”
“我自會查證。”
“…若這次證明小女子沒有說謊,那我在大師這里,是不是就有些誠信了?”
“倘若真是這樣,到時候我勃然大怒,自會回來好好疼愛你。”
陳霜燃吟吟地笑了片刻,終于攤了攤手。
“那小女子只好…等待大師的教育了…”
過得一陣,又加上一句。
“只是…大師若想查出些東西來,以小女子的看法,不妨…再往長公主府探探,或有線索…”
“本座自有計較。”
吞云的身影從這邊離開,陳霜燃早餐吃了一半,吃不下了,臉色變得有些陰鷙。
過得一陣,也只好喚人叫了樊重過來。
“果然…吞云大師,不肯信我。在有真憑實據之前,恐怕不會對那姓孫的出手。而且…怕也不會讓我們殺他。”
“早有預料。”樊重笑起來,“抓住對方,不殺即可,而且…便是有什么意外,我來跟大師解釋,他與我武藝相差伯仲,總會賣我一個面子。”
“那便,托賴樊大人了。”隨后笑起來,“另外…還有今日的行動…”
上午,陽光熾烈,無風。
混亂的漁場間,滿是腥臭的味道,穿著短打的漁夫們躲在屋檐下乘涼。魚王高興宗已經將弟子們放了出去,待到有信號傳回來,他走出房間,看見以蒲信圭為首的一行綠林人從不遠處走了過來。
弟子引導著他們,不一會兒,雙方在這邊碰了面。
除了蒲信圭身邊的“文候劍”錢定中,這一刻跟著過來的,還有數名在福建本地頗有兇名的綠林好漢,過去幾日,他們受陳霜燃的指示到處破壞,事敗之后遭到追殺,最終被少俠孫悟空以及蒲信圭的人救下,如今這些人顯然已經投靠了蒲信圭的陣營。
對魚王陸續表示了久仰后,由高興宗引導著眾人,去到里頭見了方才過來的少俠孫悟空。
要給陳霜燃搗亂,伏擊對方在城里的手下,武藝高強的孫少俠是主力,雙方碰頭吹捧之后,蒲信圭再度向孫少俠提供了今日可能出事的一些線索。他當然沒有說出勸對方暫時停手的話語來,也沒有透露自己下午便要跟陳霜燃見面的信息。
書院,同理軒。
外頭的書聲夾雜陣陣蟬鳴,里頭的房間開了窗戶,卻猶顯沉悶。彌漫的藥味中,李頻倚在床頭看書,一只手扇著蒲扇,床的另一側是睡中的妻子,即便閉著眼睛,神色之中卻猶帶痛苦。
江山淪陷的這些年,李頻從太原逃到汴梁,從汴梁逃到臨安,再從臨安逃到福州,妻子跟隨了他后兩程,抵達福州后不久,便已經臥床難起了,若是一般的人家,恐怕早已死去,是朝廷準備的上好藥材為她續了這幾年的命,倒也稱不上幸運。
在南逃途中跛了腳的女兒李洛詩在外頭的屋檐下玩耍,女兒樣貌尚可,但跛腳之后性情孤僻起來,害怕見到人,李頻帶她求了些醫,但也無法可想,漸漸地也就習以為常起來。江山淪陷,滿目瘡痍,身邊的事情十有八九皆是不幸,久而久之,人竟也能覺得尋常。
羅守薇也坐在屋檐下看著李洛詩玩。
過得一陣,妻子從睡夢中醒來,迷糊了一陣,感受到蒲扇的風,恍惚許久,方才望定了李頻:“…今日…不忙?”
“一會有事。”
“最近…事情可順利么?”
“嗯,都還順利。”
妻子是江寧時娶的官家小姐,年輕時容顏尚可,也讀過些書,與李頻能夠坐下來說一些話,如今在病中久了,面目浮腫、身上也常有怪味,最重要的是腦子已經不太能想事,偶爾清醒過來,也只能問問事情是否順利,李頻也總是跟她說,事情是順利的。
也想說些其它的事情,但都不太合適。
扇了一陣扇子,李頻起身端了白水,過來給妻子喝了。過得片刻,羅守薇牽了李洛詩進來看母親,李頻走到一邊,羅守薇將一張紙條交給他:“一個時辰前,張云涯死了。”
張云涯是名臣派的大員,名氣不亞于李光、胡栓的大儒,臨安城破的消息傳來,皇帝要求李光等人出面表態,同時篩查城內不軌之人,他們便也成為了陳霜燃等人的目標,昨日夜間據說是吞云、樊重等人一起出手,將他重傷于府內,到得此時,終于不治。
李頻看了字條,捏成一團扔進垃圾桶:“刑部在干什么!成舟海在干什么!沒有個章程嗎,就這么讓他們來去自如!”
“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樊重與吞云皆是綠林成名的宗師,他們聯手,刑部和密偵也不好辦。”
“寧毅當年就有辦法。”
“…”羅守薇沉默著沒有說什么,隨后道,“瞭望的人傳來消息,胡栓快到了。”
“嗯。”
李頻點點頭,出門,整理衣冠。
福州的局勢連日以來變得愈發激烈,猶如燒滾的水,皇帝將名臣派推出來背鍋,篩查城內叛逆,李光等人出于大局考慮答應下來,但對于打誰、抓誰這些事情,李光、胡栓等人當然也非常謹慎,他今日過來,便是要跟雖然屬于權力核心派名氣卻相對持正的李頻做進一步的商議。
數日以來,城內死去的大小官員,自然不只是張云涯這一位,但隨著這一日的死亡名單遞到御書房的案頭,君武也有些坐不太住,將成舟海喚來,詢問了一番。
“吞云與樊重,皆是綠林間成名已久的老手,往日里自矜身份,除了在對付鐵捕頭的事情里有過聯手,其余時候,大都各行其是。昨晚一道出手刺殺張云涯,應當是陛下說動李光、胡栓乃至童朝美后,他們背后的人也坐不住了。”
“那就說明,他們之后還會聯手?”
“很有可能。”
“沒有辦法嗎?就沒有一點應對手段?”
“有一些手段…已經在進行。”
“什么時候能奏效?”
“這個…說不清楚…”
“…”君武深吸了一口氣,“寧毅…那邊以前是怎么應付這些事的?”
“按照寧毅的預案,如果司空南不顧一切進京刺殺,他也很難有穩妥的把握,而吞云的路數,恰恰與司空南類似。”
“那除了司空南,其它的情況呢?”
“多數時候,寧毅將自己當成餌。”
“朕也能當餌。”
“陛下當不了。”
御書房中,君武睜大眼睛瞪著他,成舟海抱手低頭,沉默以對。
過得一陣,成舟海轉身滾蛋,周君武背負雙手,待到對方將要出殿門之際,才揚手叫道:“說不定朕的小師弟能解決問題!”
成舟海拱手認罵,不置可否地離開了。
有些熱鬧的市集,兩道身影在茶樓上碰頭。
“繞了一圈,跟上次一樣,兩個瞭望的哨塔,各安排了兩人,一人瞭望,一人持火槍。”
“樊大人安排。”
“我解決哨塔,有把握不出聲響,待我開始解決第二個,大師殺進去,如何?”
“若你出了問題…”吞云的目光望向樊重,“…我也不懼。”
“火槍這東西看來暴烈,實際上與箭矢也沒有太大區別,十步之外,失了準頭,十步之內,我快。”樊重也笑,“大師請放心。”
他們將目光望向同理軒的大門,看見胡栓的車駕緩緩駛了進去,數名彪悍的衛士跟隨。
兩人便從茶樓上站了起來。
“若事有不諧,不必強為。”下樓時,樊重說了一句,隨后道,“另外,陳霜燃對那孫悟空的看法,并不是無的放矢,我也覺得,頗為可疑。”
“——哼。”
吞云也不甚瞧得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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