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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八一章 躁動的心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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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初一,上午,巳時。

  城市西側,靠近城墻的熙熙攘攘的集市。蒲信圭與錢定中在茶樓上落座,隨后匯合了易容而來的曹金龍。

  蒲信圭倒了茶水。

  “昨日的事情,聽說了吧?”

  “若是行刺之事,我當時就在書院附近…跑得慌慌張張的…”

  “兩個高手,一個去書院,一個去了公主府,同時動手,然后還能有把握跑掉,曹兄,你知道,這要多高的身手,才能有把握?”

  “…我帶來的兄弟…把握不大。”曹金龍搖了搖頭,“若是計劃得當,猝然出手,還能全身而退,但那吞云大師,早幾日便在武備學堂出手行刺李頻,此后兩邊又加了人手…難。錢兄可有把握?”

  茶樓內的三人之中,蒲信圭頂多算是大族子弟,學些武藝不過強身健體,在綠林間沒什么看頭;大俠曹金龍如今得各方敬仰,但他的武藝其實并不是特別拔尖;“文候劍”錢定中以及未曾趕到福州的徐南姜等人才算是這個團伙當中最強的打手,曹金龍詢問時,錢定中緩緩喝茶,隨后也緩緩搖頭。

  “…只有五成把握,老實說,若有內應,把握或能提升,但也只適合陡然出擊,施雷霆辣手,殺人便跑。不像陳霜燃,仗著那位吞云大師,兩次出手,皆只為試探…此事徐大哥來,恐怕也是一樣…”

  曹金龍與蒲信圭沉默了片刻,喝了一口茶,蒲信圭道:“曹兄在書院那邊,覺得去書院行刺的,可是那吞云和尚?”

  曹金龍搖頭:“不是。”

  “‘海上虎’牛云秋?”

  “也不是。”說到這人,曹金龍又是搖頭,還笑了笑,“‘海上虎’牛云秋最近一年聲勢不小,但我與他有舊,實際上只是個欺軟怕硬的水匪,他沒這個膽子,也沒這個本事。”

  “也就是說,小黑皮手底下至少還有一位能與那吞云大師比肩的高手。”蒲信圭皺著眉頭,給兩人斟了茶,“另外,事情發生時,他還派了那‘鐵拳’倪破,在飛云鏢局打人…她哪里招攬來的這么多高手,曹兄,這一年來,咱們可也沒少往外頭找人…”

  “蒲兄弟的意思是…”

  “福建一地,家底厚的,無非也就是上頭那幾位…這幾位的承諾,蒲家、陳家都得了,不至于會撇開我單助陳霜燃…小黑皮在外頭有人,應該還是個背景大的…”

  “她是從哪里…”

  “我昨夜與錢兄合計,后來還找人打聽了一番,私底下是有幾個傳言,說是蒲家、陳家遭難的那段時間,小黑皮實際上是…到了江南避禍。”

  蒲信圭說到這里,喝了口茶,曹金龍便也想了想。

  “…蒲兄弟是指…公平黨插手過來。”

  “我知道此事的可能性不大,去年何文發瘋,攪得各方都不安寧,公平黨幾位大王誰不是焦頭爛額,甚至那兇名赫赫的閻羅王,才出事就死了,到今天江南的盤子還是碎的…可除此之外,我想不到還有什么人,能請動那吞云大師為小黑皮助拳…她年紀輕輕,樣貌不錯但也算不得頂好,又沒去窯子里學過功夫,總不能說她是以身飼虎,迷倒了這位大師吧…這吞云大師花名在外,到眼下的身手,什么樣的女人沒見過…”

  “公平黨的話,也不是沒有可能…”曹金龍想了一陣,“去年的江南大亂,對那閻羅王、平等王等人是意外,唯獨何文可是從一開始就鐵了心要辦事的,真要說布局…說不定是他?”

  “這便有些嚇人了,那公平王擅啟戰端,是一個打四個。”錢定中道,“就這樣,還惦記著對福建下手?”

  “其一可以說是未雨綢繆,這等大人物,做著自己的事,下一步閑棋,并不奇怪…其二,何文本身是個瘋子,不可以常理度之…公平黨形勢大好,誰都以為他在江寧開會是為了拉攏各方,也沒人真說要反他,可他說掀桌子就掀桌子。過去也曾聽說,此人對武朝仇恨頗深,早兩年江南局勢不好,公平黨過得也難,小皇帝躲到福州后,曾往那邊派過幾次人想要幫忙、要修好,都被他直接打了回來,若陳霜燃真是找到了他…有些事情,他不是做不出來…”

  上午的集市人來人往,響聲雜亂,三人一面喝茶,一面低聲合計著事情的可能性,過得一陣,曹金龍問道:“蒲兄弟,你究竟是想要…”

  “我是在想,過去咱們的眼界,確實是窄了啊。”蒲信圭拿著茶杯,嘆了口氣,“往日里仗著福建山嶺重重,與世隔絕,以為眼前看到的這些,便是世間的大事了,可歸根結底看起來,福建之外還有江南,江南之外還有中原,有這么大的一片天下,咱們福建好勇斗狠的幾個人,遇上了外頭來的這吞云大師,方知自己是井底之蛙…”

  “…小黑皮快我一步,也好好的給我上了一課。曹兄,過去我只是以為她腦子壞了,偶爾有點奇思妙想,這次的事情,原本各家各戶打的主意,也是好好的給她配合。但如今既然知道她背后還另有人物,我配合是會配合的,但也得打出名頭來,讓這人能夠看到我才是…”

  曹金龍點了點頭:“蒲兄弟,也想與她背后之人接洽?”

  蒲信圭笑了笑:“他如今支持小黑皮,沒有關系。能夠拿出吞云大師這樣的人物,此人必有實力,必有圖謀。我不管這小黑皮是用了美人計還是干了什么,大人物辦事,為的是成事。福建一地的大事,小黑皮占了一個年輕,好控制,可大人的事,歸根結底得大人來做。我蒲家經營多年,在福建一地,關系萬千,如今又有曹盟主的襄助。放心,只要能與他背后之人說上話,我便有把握,讓他轉而選我…”

  “而在此之前…不能再縮頭縮腳…我們得將聲勢打出來了…”

  過去一兩年的時間,由于朝廷的打壓,不少大族崩潰,眾多的族人或是避禍遠遷、或是揭桿造反,這期間蒲信圭與陳霜燃能夠成為反抗的象征,也不僅僅是運數使然,就單只一個被朝廷劃做囚犯、到處通緝的重壓,又豈是普通人能夠承受的?

  此時蒲信圭一番分析,條理清晰,其中也自有一股舍我其誰的氣勢來,曹金龍與錢定中細細聽著,偶爾點頭。如此過得一陣,下方有隨從上來,向蒲信圭悄悄地告知了一件訊息。

  曹金龍本欲避開,蒲信圭倒是笑了笑。

  “不是大事,是于賀章匆匆找來,說是有事商量。”他笑著與曹金龍說了昨日在飛云鏢局發生的打斗,“…小黑皮為求安全,殺過去時,于賀章他們措手不及,丟了大面子,想來是這邊咽不下這口氣,要將面子找回來了。曹盟主你看,這既是壞事,也是好事嘛,若非是憋了這口氣,他豈能如此用事…下頭的人也想做事,又何愁大事不成…”

  曹金龍便也笑了起來:“是蒲公子御下有方,曹某敬佩。”

  同樣的時刻,城市另一端,長公主府門前。

  黃勝遠從馬車上下來,便在人群里看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

  最近兩個月的時日,福州私底下暗流涌動,絕不太平,但在官面之上,進來最為引人注目的,便是便是皇帝納妃的這一件大事。

  在外頭傳播的消息里,這一次皇帝的納妃,名額約有三到四名,其中一位的名額早已內定給官場上的大員,其余兩到三位,則會從各地的士紳、商賈、匠人甚至平民家庭中擇品性出眾者選入——當然話是這樣說,實際上則早已流出了“價高者得”的說法。

  當然,這所謂的價高,也并不僅僅指的是金錢,實際上,也包括了各個家族能夠給皇室帶來的助力多少。

  皇室在入住福建的兩三年里,實際上對于福建的中高層士紳,早已有過數輪的拉攏。這次皇帝選妃,乃是極為特殊的籌碼,但作為福建最頂尖的一部分家族,參與的并不多,真正趨之若鶩的,還是福建各地的一些中層士紳、富商,他們在福建各地或有一些勢力、積累,但還算不得樹大根深的望族,這次的選妃,便毫無疑問是有可能一步登天的一次押注。

  當然,若真的選妃入宮,這樣的家族也就在事實上,與此時前途難料的皇室捆綁在了一起。

  而借著這次選妃的名號,各方的大戶都算得上是大張旗鼓的進了福州,譬如一家人跋山涉水地過來,家丁得帶、保鏢得有,形形色色的綠林人也就趁此機會,聚集起來。作為莆田黃家的管事人之一,黃勝遠一眼便能在人群中看到幾位單純為“大事”而來的地方上的頭面人物,他們舉著參選的旗號,帶了一批高手過來,實際上就是為了響應陳霜燃等匪首可能要掀起的大亂。

  當然,由于口頭上說的是要選妃,公主府此次為眾人設下的宴席,他們終究也是要到的。

  至于更多的人,他們對武朝并無忠誠,若是家中女子選了妃,那便一步登天,而倘若沒選上,他們帶來的人,便也有可能成為這次混亂的參與者。

  臨近午時,各家代表共四十三人便在公主府管事的帶領下,陸陸續續的朝里頭走去,黃勝遠故作熱絡地與人群中一些并不相熟的人打著招呼,至于熟悉的,相互則并不搭理。而縱然對武朝皇家并無忠誠心,跨入公主府的大門后,黃勝遠還是感受到了一些激動。

  人群中更是有滿臉受寵若驚,連連說著“光宗耀祖”、“組上保佑”之類話的。

  無論如何,皇室的威嚴對于福州各地的山民來說,一度都是非常遙遠的,若非江南淪陷,他們這一生都不可能與皇家沾上關系,更別提過得一陣,他們還能見到當今官家的親姐姐了。

  當周佩身著雍容長裙出現時,眾人都嘩啦啦的跪了一地,身處人群之中,即便先前早已排練過數次,黃勝遠依舊小心地調整著跪姿,有些懷疑自己并沒有跪得十分標準。

  他的心態極為復雜。

  一方面內心之中已經有了造反——至少是希望這個武朝皇家倒臺——的想法,但另一方面,他又確確實實的會被這份威嚴所懾。

  長公主乍看起來頗為年輕,但對待眾人,言辭柔和而恰當,只是一輪簡單的見禮,便讓眾人起身,進入大殿早已準備好的餐席當中,餐席間作陪的,此時還有幾名朝堂上的大員,周佩致辭,說了不少關心與拉攏的話。

  長久以來,朝廷對于各方的拉攏,早不是一輪兩輪了,呆呆傻傻的早在前幾輪便將自己的家當獻了出去,也有的在后續的幾次對抗當中,失去了所有的家底。到得如今,陪著長公主吃席固然讓人覺得與有榮焉,但實質上能夠取得的進展已經不多,如今來到這里的人,想要的是權力、想要的是官身,絕不是一兩句的煽動與無聊的畫餅,而在過去的許多次交道當中,眾人也都已經明白朝廷的態度:今天的皇帝,無論如何都不愿意隨意的給一眾士紳劃撥權力。

  不過一次過場。黃勝遠只希望它快些過去。

  當然,聽到上方長公主說著的帶了江南水鄉氣息的柔和話語,又看見那張瓜子臉上柔美端莊的笑容時,黃勝遠也不免有些想入非非。

  雖然年過三十,但如今這位有身份有地位又有手段的長公主仍是寡居的狀況,有時候私下里與一些大族人物聊起,也有人開玩笑的說,若是能夠借著這位長公主缺男人,從此一步登天,那也不失為一樁妙事。過去黃勝遠與一些不曾見過長公主樣貌的人便會嗤之以鼻,表示大家伙兒都是想做一番大事的漢子,誰沒見過女人…但今日一見,他倒是覺得,若有這個機會…他也的確可以…

  不多時,周佩致辭完畢,在餐桌前坐下,而也在片刻之后,外頭有人匆匆進來,跟周佩說了一句話,周佩又站了起來。

  黃勝遠感到不太對。

  過得一陣,皇帝來了。

  大殿內黑壓壓的又跪了一片。

  君武抵達之后,與周佩說了幾句話,隨后讓跪下的眾人平身。

  按照早已商量好的套路,他拿起酒杯,先說了幾句俏皮話。

  “…今日的事情,說著朕原本不該來,因為說出去,不太好聽,顯得朕這個皇帝…很猴急。因為皇姐召集諸位,原本說的是要給朕娶親的,諸位當中,或者將來便要有朕的岳家,又或者你們中間的哪位,將來就是朕的小舅子。事情尚未定,朕親自參與這種事,不太講究…”

  “…但朕思前想后,最終還是過來了。因為朕一人之事為小,天下事為大。這次過來的諸位,俱是我武朝的中堅,朕想要見一見,聽一聽你們的說話,而并不愿意等到選完了親,就見到你們當中的幾個人,那便舍本逐末了,謬矣。”

  “…另外一方面,過去一段時間,皇姐關心我,主持了這件選妃的事情,但最近幾日,其實也鬧得有點沸沸揚揚,相信諸位也多少聽到了,有些人說起這次選妃,說咱們是賣官鬻爵。為什么有這樣的想法,我也看了…”

  他說到這里,話語頓了頓,下頭席位間,有不少人的臉色,倒頓時變了。這次的納妃,是長公主府放出了買賣的說法,也是由朝廷的人出面,與各方都談了一些條件。但皇帝這番說辭,便顯然有些不對勁起來。

  “諸位提的要求,其實都很相似。”

  君武的目光掃過眾人,緩緩地說出這句話來,如此過了片刻,面上倒仍舊是笑容。

  “諸位想要讓家里的孩子蔭官,想要在地方上,能夠做一番事情。這在外人的眼中,是賣官鬻爵,可是在朕的眼里,這是好事。倘若你們連這些想法都沒有了,那朕才真的,不知道該跟你們聊什么。”

  君武笑得更為清澈了些。

  “朕想啊,你們在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呢?朕來到福建三年,詢問了不少人,詢問了不少官員、士紳、商人,詢問了各地的大儒,朕才發現,你們想的,其實都差不多…福建多山嶺、海邊多臺風,環境惡劣,因此各方自保,也使得宗族、鄉賢眾多,你們想的,無非是讓自己的宗族,如何能夠一輩一輩的繁盛下去,能夠過得好,包括前幾日,皇姐入宮,給朕遞過來的這一份小冊子…”

  君武伸手,從懷中拿出一份小本子來,顯然上方記錄的便是這次各家各戶與公主府商議的細節,他道:“朕從上頭看到的,其實也是諸位這般的殷切期待、拳拳之心。”

  “這是壞事嗎?不是,這是好事。而也是因為這上頭的拳拳之心,讓朕覺得必須過來跟大家聊一聊這件事情。因為一人的婚姻,是小事,諸位的期待,其實…才是大事啊。”

  出招了…

  宴席的下方,原本懾于皇家威勢的黃勝遠,這一刻才微微的瞇了瞇眼睛。

  話的走向不對,他這才察覺到,這一次的飯局,恐怕不會是一個過場。

  小皇帝,想要破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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