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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六九章 盛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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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三,福州城外水渠,大清早的,便有行人聚集,朝著水渠邊上的泥地里指指點點,有的看上一眼,發出驚嘆,掩面而去。.\n思兔更新的章節最完整全面,無錯內容修復最及時,由于緩存原因推薦瀏覽器訪問.\n官網  一老一少兩名捕快很快趕過來了,穿過指點的人群,便瞧見了水渠邊被麻袋裝著的尸體。

  尸體被破壞得可怖,麻袋上盡是染色后的暗紅,先過來的里正不敢靠近,站在一旁發憷,老捕快倒是見多識廣了,揮揮手朝周圍喊:“散了散了,有什么好看的,不嫌惡心啊。”隨后與年輕的捕快一同下去。

  尸體應該是凌晨時分棄的,麻袋口的繩子已經松開,有人將尸體從路邊拋下,壓倒了水渠坡上的草木,從打開的麻袋中能夠看到凄厲的內臟,這人死狀頗為凄慘,老捕快看了幾眼,都有些皺眉,年輕的那位倒更是不堪了,蹲在一旁差點要吐。

  但入行也有一段時間,年輕人也有了一些積累,情況稍微緩和之后,他找到正與里正說話的老捕快:“袋口是故意打開的,尸體是很糟,但頭臉還好,老大,這段地方是…”

  他說到這里,沒有繼續下去,老捕快點了點頭,叮囑里正速叫義莊收斂處理后,方才帶著年輕捕快朝水渠一端走去。

  與護城河相連的這段水渠不短,但距離拋尸處百余丈外,倒有一處破舊房子,一名瘸腿老人正坐在屋旁樹下賣茶水,也正朝這邊的熱鬧處看,老捕快過去,要了兩杯茶,與他寒暄了兩句。

  “老章,有看見人嗎?”

  “昨夜這起,沒有看到…早上覺最深的時候扔的。”

  “行。江湖上又少了一筆賬…有什么想起來的再告訴我們啊。”

  老捕快付了茶錢,盡義務的查問也就此告一段落。城市外頭的這段水渠與旁的地方不同,它挨著的并非最熱鬧的商道,由于有更熱鬧的官道做替代,這邊每日里的人流量一般,不知什么時候起,偶爾便有人在這里棄尸。

  被棄在這里的尸體,大多來自于江湖仇殺。更準確的說,往往是有人下單,有人做事的那種買賣,下單的雇主不可能直接確認事情的進展,于是“收賬人”做事之后,將尸體拋在城外的某個顯眼處,便表示事情已經做好,雇主也更方便用這樣的方式確認結果。

  對于綠林間的這類事情,衙門基本采取的是一個“民不舉官不究”的態度,也就是說,捕快的調查,基本取決于有沒有人來報桉。若是人死了,沒人報桉,那多數說明這人死有余辜,朝廷不是說不查,而是優先度一定是最低的,但若是有人報桉,事情就列入正規流程。

  朝廷入主福州之后,在鐵天鷹等人的掌控下,刑部加強了對江湖事務的一些管控,因此這類事情還多了幾個步驟。眼下尚無人擊鼓報桉,老捕快稍作查問,尸體收入義莊,隨后便是讓綠林間一些耳目靈敏的包打聽過來認人,之后歸檔,至于接下來的事情,就屬于可管可不管的范疇了。

  福州天氣炎熱,最近一段時間為了新君納妃的事,氣氛也緊張,衙門的事情不少。到得五月二十五,眼瞅著尸體開始腐了,方才有一名包打聽認出了尸體的身份。

  “虎鯊”詹云海。

  這是一名活躍在莆田的年輕亡命徒,不知道為什么來到福州,且被人買兇殺死在了這里。

  自四月間陳霜燃、蒲信圭等匪人開始活躍,各方大族響應之后,福建一地的綠林人物陸續開始往福州聚集,然而這些亡命徒中相互廝殺者多,買兇專門對付某人的情況卻少。事情有可疑之處,但目前來說,并沒有調查的迫切性。

  下午,年輕捕快將事情列入每日的例報,呈交上去。

  五月二十六,上午下了一些小雨。

  福州武備學堂內,課舍間秩序井然,二樓的一間教室中,李頻正在黑板上寫下粉筆字。

  “…對于這世間,孔孟曰仁,西南曰人…你們看,仁是二人,為何要強調二人,因為人與人之間不同,聞道有先后,術業有專攻,因此說到人與人之間的事,孔孟說,仁者愛人,仁者為人,先聞道者,要幫助后聞道者,能力強的,要幫助能力弱的…這天下兩千年間,世道向前,讀書人做的,都是仁者愛人的這件事,爾等今日所學,為的也是仁者愛人的事情…”

  “…而西南為何強調人呢?這是一個美好愿望…我輩儒家兩千年,說的是為了一個大同社會,對于大同是什么,各人皆有自己的想法,就如西漢戴圣所說,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對于如此的社會,我們說,是一種大同…”

  “…而西南寧毅說,坐視人與人之間的不同,這不是大同,他為何強調說人,而不說二人呢?因為他認為,增長教化,使人人平等,這是真正的大同,人與人之間既然平等了,那當然不需要強調二人,所以西南講的是人權,講的是民生、民智…”

  “…不能說他的大同和平等是不對的,這世道發展,總之會是從仁走向人的一個過程,而且他不是空口白言,他推崇格物之學,大力發展造紙,在他的西南,推動所有的孩子都去蒙學,甚至女孩也一樣要去識字,這當然是了不得的努力。他說儒家的學問開始蒙蔽人,就希望給人劃下規規條條,讓人一輩子照著做,追求這樣的所謂大同,這個說法,頗為尖銳啊…”

  “…可與此同時呢?讓所有人念書,是否仁者就不用愛人了?人與人之間是否就沒有聞道先后了呢?這卻是睜著眼睛在說瞎話了…再者,禮記又有云:少而無父者謂之孤,老而無子者謂之獨,老而無妻者謂之矜,老而無夫者謂之寡…到有一天就算真的人人都見多識廣了,莫非就能讓少兒無父者有父?讓老而無子者有子?你矜、寡、孤、獨、廢疾者,依然是需要仁者愛人…”

  “…先聞道者幫助后聞道者,有力者幫助無力者,這永遠都是不變的君子德行…就如同汝等在此求學,接下來便是要成為這樣的一個仁者,而即便西南如何去推行讀書,他寧毅所做的,莫非就不是仁者之事?他手下的人,莫非就沒有能力和德行的高低?所以啊,學問之間,不在于打來打去,揚棄的分寸在哪罷了…”

  雨后有微微的涼風吹過,李頻侃侃而談時,教室里的一眾年輕人俱都聽得認真。

  他們是學堂招進來的“思想進步”者,由于挑選的主要要求不在于老的道德文章,而在于“認同朝廷、關切萬民、思維清晰、活潑”,因此對儒家學問的造詣是有深有淺的——當然,比起西南來說,這些人又都還算得上是正宗的儒學子弟——李頻的講述便也更加的生動一些。

  課堂進行之時,教室前方靠門處,也擺了一張獨立出來的書桌,坐在這里的是一名身著灰袍的道姑。這是被公主府發配過來關心李頻安全的“清漪真人”羅守薇,這些時日以來,她一直跟隨在李頻身邊上課下課,李頻講述各種事情時,她也聽得聚精會神,有時候亦會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眸光波動。

  武備學堂算是新君的核心陣地,李頻縱然有自己的事業和學生,每隔一日也會過來講學半天。這日課程講到一半,倒有一名三十來歲、戴著眼鏡的瞇瞇眼男子路過,在窗外聽了一陣,待到課程講完,喊完下課,李頻朝這邊笑了一笑,那男子也過來見了禮。

  “李先生好。”

  “文軒今日怎有空過來?”

  來人正是左家交由西南培養的核心人物左文軒,作為寧毅定下的團隊核心,外界一般認為他的性格比較內向,擅長運籌計算,但對外打交道并不流暢,因此常將頭面代表的任務交給副組長左文懷。在武備學堂當中他也并不任課,旁人見他便并不多。

  此時雙方打過招呼,左文軒扶了扶眼鏡,想了一想:“有些事情…過來與文懷商量,無意間路過,聽李先生的講學,想到一些事。”

  “哦?文軒以為如何?”

  “李先生…有些避重就輕了。”

  “何出此言?”

  “孔孟的核心在于仁,可西南與儒學的分歧,不在于仁者愛人。”左文軒頓了頓,“…在天人感應。”

  左文軒的話語不快,常給人一種字斟句酌的感覺,天人感應幾個人輕飄飄地出來,李頻這邊臉色卻也微微的一沉,目光有些陰郁起來,他也沉默了片刻,才道:“…接著說。”

  左文軒想了想。

  “世上的事情,到了最高處,在意的都是法理的正確性。規矩為何、道德為何、官員為何能使役萬民、陛下為何一言九鼎,普通人看起來,是暴力使然,說法更像是借口,但真正到了高處,才能知道,唯此說法,才真正決定了天下是否安定,野心家是否能按捺住自己的權欲…”

“孔孟于春秋誕生,不過一  家之言,說的是二人對于春秋時大治的一些想法。真正給它奠定百世之基的,卻是董仲舒的天人感應,他說,天有意志、天永遠是對的、天有大仁,因此假托皇帝而治世。李先生,正因天有意志,故此一切的正確因天而出,即便你對某些事情有疑問,也因為上下尊卑,無可置疑。而有了這真理的所在,世人才可以真正從學問上解釋世間的一切。”

  左文軒緩緩地說到這里,面上并沒有太多的表情。

  “但按照西南的說法,儒學在世間的卑污,也就因此而來。李先生,天地有沒有意志先不談,我輩如何真正的知道天地的意志呢?禮部的規規條條,司天監的故弄玄虛,如同巫蠱的跳大神一般,我們都知道,那不過是一種表演。董仲舒的天人感應,用一種說法,確定了皇帝代天的法理,再用這種法理驅動暴力,去清理一切質疑此事的人。可若是我們都是假天地之言為己言,這里推演出來的一切,又哪里站得住腳?”

  他說到這里,李頻點了點頭,倒也沒有太過激烈的神色:“只是如此一來,世人終究能得數百年安樂。若是歷朝歷代,皇帝說自己不是天,文軒,那會如何?”

  “所以西南認為,儒學是一種相對成功、甚至非常成功的模型。”

  “那為何不能并行呢?只需將格物學納入進來…”

  “恰恰是格物學,眼下并不容易納進來。”左文軒道,“格物學的基礎,是小的東西,是權宜的東西,它說的是,在某時某刻,囿于我們的手段,我們對某件事物,有這樣的觀察結果,因此推測它有這樣的規律,而我們隨之思考,基于這樣的規律,能發生怎樣的一些變化。格物力求從小的地方,能夠掌控的地方尋求短暫的真理,再用這樣的真理砌成大廈,最后再去窺探天地,但儒學從一開始就定下了大的‘真理’,一個從小到大,一個從大到小,都想要解釋這個世界,他們遲早要撞上的。”

  李頻道:“先讓他們并行一段時間,豈不也好?”

  “儒學已經先跑兩千載了。”左文軒道,“天地君親師,儒學從大到小,已經開始解釋世間的一切,到秦公嗣源注解四書,引人欲驅天理,其實是很偉大的考慮,他是要假借天地之名,認為世間萬民都有一種要遵守的本分,然后讓世人都遵循這種本分而活,則天地間不起大亂,他對于世間萬民的本分,我們認為當然是善意的安排,可天地真的承認嗎?它對人世間真有這種安排嗎?秦公的計算,若只是一個看起來洞明世事的老叟的揣測呢?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誰又知道,他的安排,會出多少的亂子。”

  左文軒說到這里,頓了一頓,復又拱手:“當然,我對秦公的苦心孤詣,是極為尊重的,而世間萬事,原本也是托賴眾多世事洞明之人的總結。可是至少在格物之學上,李先生,它們早就撞在一起了,就如同士農工商的尊卑規劃因何而來?在一開始當然也是出自善意,到得如今,李先生看見造紙發展了,方才承認它的正確,可若不是寧先生的推動,它又能發展多少呢?”

  他道:“自古以來,說奇巧淫技鼓勵世人偷懶,說君子固窮,錢不是好東西。因所謂的‘天理’而來,我們從一開始就將世間萬物定了傾向了,李先生,人不可偷懶,不可貪財,說起來何其正確,儒家就將它認為是天理了。但在格物學中,天地不仁,萬物有靈,西南只認為世間萬事當中蘊含規律,規律無好無壞、不偏不倚,我們只能用最冷靜的態度去認知規律,才有可能到最后得到好的結果。”

  “李先生。在西南,他們造望遠鏡,看月亮…雖然看起來還不是很清晰,但也可以察覺,月亮是一個巨大的石球。他們還觀測大地,發現我們也站在一個巨大的圓球上,你知道嗎”左文軒跺了跺腳,“我們住在一個極大的球上。”

  李頻笑了笑:“早些年,倒是聽過的。”

  “在這個世上,有一片無邊無垠的宇宙。”左文軒也笑了笑,“宇宙八面皆空,其間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圓球,有的是石球,有的還在燃著火焰,我們只是其中一顆石球上的一個巧合,我們幻想天地有意志,天人感應,可實際上,什么都沒有…”

  “可世人若都知道了這件事。”李頻道,“那他們怎么活?”

  “…誠哉斯言。”這一次,左文軒等了許久,方才緩緩說出這四個字來,隨后又沉默了一陣,似在斟酌,“但我想,到時候他們總會有自己的辦法。李先生,真正的問題是,不管儒學要容納格物,還是格物要兼容儒學,所謂的新儒學,總要解釋實事求是與天人感應的沖突。這該怎么辦呢?”

  兩人說到這一刻,李頻看著對方稍有些疲倦的眼神,此時也想了一陣,隨后道:“文軒今日,似乎并不只是突發奇想過來辯論?”

  左文軒含蓄地笑了笑。

  “先前從西南過來,常聽人說起李先生的新儒學之說,初時有些疑惑,如今倒大概能夠明白先生的用心。今日說這些話,并無針對論辯之意,只是…實事求是與天人感應,這是根子上的東西,不論最終的結果如何,這等學問根源上的東西,總之是要打一場的,對這一點,先生應該明白。”

  李頻點了點頭,他也斟酌了片刻,拍拍左文軒的肩膀,兩人沿著廊道朝前走:“文軒說的是政治上的事情,是治人的事。從這里說起來,確實沒錯,孔孟之道是為人之學,確實不具備后來罷黜百家的能力,是后來董圣說了天人感應,將天地與君王定為一切法理之基,方有此后儒學的盛世。”

  他道:“也是因此,世人也將儒家學問視為治人、治世之學,也如同文軒所說,在這天地世間,人只能聽上一代人總結的經驗,才能變聰明,二十歲前若整天顧著自己的想法,這人讀不好書,二十歲后若沒有自己的想法,不去想為什么,這人白讀了書。這是世間正道。”

  “將大家沿襲了兩千年的經驗,說成是圣人之言、是天理,能解決許多的問題。但當然,立恒用格物告訴我們,這些天理,在一些我們看不到的地方,出了差錯,把一些原本可以有大用的、很復雜的、我們——甚至是圣人一時間看不到的可能,給抹掉了。這是立恒寫在西南刊物上的說法…他也快成圣人了。”

  “但是文軒啊。”李頻說到這里笑了笑:“你去到西南之時,年紀已經不小,也早已經過了蒙學,如果讓你來看儒家的學問,你第一時間能夠想到的,它大概是個什么學問?”

  左文軒微微蹙眉:“大概?”

  “嗯。”李頻點頭,“說個大概,給個簡單的想法。”

  “儒家博大,但若只是要概括…”左文軒想了想,“大概是…修、齊、治、平的學問?”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依舊是到了《大學》方才概括出來的說法,‘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李頻笑道,“但是你如果要說這個,立恒那邊估計又要批駁了,說你這個是玄學,你看,修身修得好的人,就真能齊家嗎?能齊家的人,就能治國?或者說,治國的人家就一定能齊?治國治得好的,就真能平天下?這些話看起來很有道理,一個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當然是好的追求,但聽著有道理,實際上聯系不大,這就是立恒批駁已久的:玄學。”

  他擺了擺手:“他說得沒錯,儒家許多都是玄學,就是看著好聽的大道理,實際上經不起所謂的檢驗。”

  李頻說到這里,左文軒瞪了眼睛,倒是愈發迷惑了,他倒是想不到,李頻此時倒先批駁起儒家來了。不過,也是到這一刻,他看見李頻面容嚴肅了起來。

  “但是文軒,對于儒學是什么的概括,我也有自己的想法。如同錢希文錢公曾經所說,他讀儒一生,覺得儒生最該做的,是衛道,我讀書近五十載,我覺得,儒學是君子之學——它是為人之學,甚于治人之學。”

  他的話語倒是極為平靜,只是在說著頗為簡單的事情:“孔孟曰仁,仁者愛人,這是做人的學問。文軒,治人之學,因時因勢而改,但做人之學,立恒改不動它。格物之學講究實事求是,講究一五一十,那若他得了天下,將來的世道就不用仁者愛人?大人不用管小孩?老師不教書?強者不用幫忙弱者?你我一生,就不會遇上難過的溝坎?”

  “儒學是什么?說孔孟說董仲舒說秦公,實際上,也就是這兩千年來一些老頭子總結出來的、大家伙兒用著還算不錯的經驗之談,文軒,這些經驗之談,都是一代一代廝殺過、留下來的。立恒如今發現了中間的一些問題,他整理出了自己的想法,還做出了西南那樣的成績,很了不得,他要與儒學廝殺,這是新學問的必經之路,但若是說,咱們今天就把儒學全都給揚了,世人就按照他一個人幾十年想出來的經驗開始過日子。過不好的,世人要受苦。他一個老頭子,還真能打兩千年的老頭子不成?”

  兩人一面說,一面離開了教學的樓房,沿著有樹蔭的道路朝外走,李頻說得有趣,

  左文軒也笑了笑:“寧先生倒還不算老。”

  “遲早也得是老頭子的。”李頻笑著嘆了口氣,“當然,學問之爭,怕的是有矯枉過正之虞,而且,往往都是有矯枉過正之虞。立恒說要滅儒,聽起來是氣話,實際上是沒有辦法,它是新學問,而且直指天人感應這樣的根基,當然只好打倒再說,打贏了可以慢慢反省,打輸了什么都沒有,這學問之爭,其實倒也與黑道廝殺無異。”

  “立恒在西南,已經展示了格物之學的核心,顯出了這套學問最終的博大。文軒,我當年與其決裂,對他的說法做法,有不以為然之處,然而他在西南做出這般成績之后,我若還蒙上眼睛裝看不到,那也就枉讀了這么多年的書,白長了一顆腦子。此后道窮而返,我也只好去想想,儒學到底是什么,格物又到底是什么。文軒,你說,這兩個東西,到底是什么?”

  說到這一刻,左文軒倒是已經明白過來,扶了扶眼鏡:“是…一群老頭子的經驗…與今日一個老頭子的經驗?”

  “是的啊。”李頻笑著,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儒學是一群老頭子留下來的可以用的經驗,有好的有壞的,今日另外一個老頭子出來,說你們說的不對,我是對的,那就打一架嘛,擺明了,今天這個老頭子壞得很又很能打,最重要的是,他的學問,真的有用,陛下想要格物,我又何嘗不想呢,我又不是傻子。”

  “至于儒學的治國、治人之法,年年月月的都在變,并非不變之物。十余年前與秦大人守太原時,世事不堪,對儒學治人之法的局限,我何嘗沒有反省呢?而事到如今,雖然世人偶有誤解,但所謂新儒學,并非為對抗格物而生,真正要對抗格物的,是戴夢微這位老先生,文軒,從有些方面來說,戴老先生才是真正儒生,他對儒家學問非常堅定,并且認為,在兩到三百年的時間上,只有儒學弱民之法,才是最大限度保證太平的辦法,至于說格物之學、又或是眾多的強民之法,初時或能有效,但都將留下巨大的隱患,致使一個國家到不了兩三百年的治世。”

  “兩到三百年的太平,夾雜幾十年的亂世,在戴老先生看來,這便是人世規則能找到的極限,所以亂世來了,他想要屈服以就,希望盡快的由亂轉治。這也就是所謂的,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李頻說到這,仰頭一笑:“哈哈!”

  左文軒想了想:“先生以為然否。”

  “我不知道。”李頻搖了搖頭,“我還沒那么老,沒那么喪氣,我還愿意相信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雖然寧毅那個老東西可能會將天行健都指為玄學,可我還是愿意相信,君子以自強不息。就像我也愿意相信,君子以仁,仁者愛人,按照寧毅的說法,這些想法屬于萬物有靈,他沒必要去打,但他又確實可能打倒它,打倒儒學的一切。”

  他嘆了口氣:“所以新儒學呢,其實是個喪氣的東西,我們做兩手準備,一方面,倘若立恒那邊真的有問題,我們希望,將來的儒學,不要將他所有的想法都斥為異端,要將格物的經驗都留下來;另一方面,倘若立恒這邊…有一天真篡了天下,我們也希望,他不要矯枉過正,將仁者愛人也一掃而空,這種事,在歷史上,常有發生,但兩千年、成百上千個老頭子的經驗,掃掉一部分也就可以了。這應該也是左公當年,將你們送去小蒼河時的期待…”

  左文軒聽到這里,安靜了片刻,拱手低聲道:“那…天人感應…”

  李頻一面走,一面也放低了聲音:“陛下都在考慮什么君主立憲了,天人感應,將來吵起來就吵起來吧。只不過學問是學問,文軒,福州的局面到了這等程度,這個事情暫時談不得。你與我聊聊也就是了,倘若被那些言官老儒聽到,你我二人…殺頭之罪。”

  李頻說著,笑著將手往脖子上切了切,左文軒也拱手:“自然清楚,若非了解了先生的一些做法,在下今日,也不敢說起這些。”

  “我也大概知道,文軒今日開口的意思。”李頻道,“他日有暇,多來我那邊坐坐。”

  福建朝廷的權力體系,由于過去的歷史沿革,有自己獨特的圈子。因著秦嗣源、寧毅的影響,君武與周佩天然親近的便是過去秦系的一些謀士,如成舟海、如聞人不二等,至于李頻,因其與寧毅的交情、與秦紹和的交情,也一直都在這個體系的核心當中。但即便如此,位于核心圈層的人,也不見得天生就能非常親近。

  左文軒自西南歸來,作為帶隊之人,其實偶爾也受到一定的猜疑,這猜疑的核心,無非是他到底忠于朝廷還是忠于寧毅的問題。而左文軒本身性情也內斂,平時大部分事情讓副隊長左文懷出面,本身是顯得有些邊緣化的,而眼下的這次,卻是觀察了許久之后,第一次與李頻進行學術上的討論。

  看似有些離經叛道,甚至有些魯莽,實際上,倒算得上是認可了李頻、以及他所提倡的“新儒學”的信號。

  兩人這番討論,已接近學堂的正門處。李頻問及左文軒過來學堂的主要理由時,左文軒倒是搖了搖頭:“只是找文懷那邊,問些事情。”

  武備學堂的正門朝著城內一條臨河的長街,這時候已近正午,明媚的陽光透過樹蔭,街頭一片車水馬龍的景象,一名仆人已經將李頻的馬車牽了往這邊過來。羅守薇抱著拂塵往前方稍走了兩步,目光一側,路邊停著的一輛灰色馬車上,車簾陡然晃了晃。

  一道寒光刷的襲來!

  羅守薇手中寒光一閃,軟劍出鞘。

  暗器被揮上天空的瞬間,車簾之中一道身影鼓舞而出,猶如風暴般,轉眼間飛掠而來,朝著李頻勐撲而至。

  左文軒將李頻拉向后方,而在前頭,羅守薇手中劍光綻放,與高速飛撲而來的那道身影已撞在一起。

  那撲來的刺客速度極快,勢頭也是兇勐異常,普通的武者絕難擋住,但羅守薇在劍凌厲而刁鉆,第一時間直刺眼睛、喉嚨、下陰等要害,身形則絲毫不退,直接已經是換命的打法。轉眼間,叮叮當當的聲音密集而起,雙方勐的接觸,那刺客無法突破,與羅守薇朝著一旁沖撞開去。

  兩道身影在沖撞中卸力,掌劍翻飛中撲出數丈之外。彭的一聲,灰影刺客揮出的袖子砸在路邊的樹干上,漫天的木屑,羅守薇的身影則是蹬蹬蹬的幾下踩著樹干,似要倒飛上天空,而手中的軟劍還在籠罩對方的上半身。這邊左文軒拔出了身后的短槍,一旁,有正下了課的武備學堂學生已經反應過來,抄起路上的石頭沖了過來,警備室里,士兵抄起了火槍。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陣張揚的大笑在街頭鼓蕩而起,刺客身影回撤,高速沖撞,轉眼間撞飛了一名學員,掀開了路邊的攤位,之后擲出數枚暗器。暗器在街邊各處轟然而響,爆開漫天的煙塵,路上趕車的馬驚了,眾人呼喊聲大作,鳴鏑聲大作,羅守薇的身影與那刺客的身影在街頭起落飛撲,而后衛兵沖了出來,在街頭扣動了火槍扳機。

  混亂在午時的長街上,蔓延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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