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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伊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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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去夏至,四月天氣進一步轉暖的時候,江寧城外進入農忙的時節。若是身處其間,整片天地給人的感覺都是盎然的活力,對于這個年歲的人來說,夏秋兩季大概是最好過的日子,沒有春日的綿軟,沒有冬日的寒冷,陽光正盛,白云如絮,一切都明媚得讓人心曠神怡。

  蘇家也忙,第一批春蠶絲到現在也已經出了,這蠶絲是一年中分量最重的一批,蘇家分布于各地的小作坊也已經緊鑼密鼓地運作起來,雖說普通百姓沒什么講究,但新貨上架,舊貨分流之類的事情還是要做的。蘇檀兒繼續著開春以來的忙碌,夜間時常忙到很晚,每隔幾晚,感覺空閑一點了,看見寧毅在對面二樓樓上,她便悄悄地過去,聊天,吃點水果零食——她平時是不吃這些的——有時候她想要說些話,寧毅卻不在那兒,心中便隱隱有些失落。

  年關過來,她也注意到一些事情。有時候根據各地傳來的消息苦思下一步的想法,或是整理一些賬目,給一些地方傳來的問題做處理,會忙到很晚,杏兒會進來給她添一杯茶,嬋兒娟兒在外面下下五子棋,有時候也打個盹。但即便很晚了,她這邊臥室與客廳亮著燈,對面的小樓中,有一扇窗戶,燈也始終亮著,立恒會在那邊看看書,寫寫字。若是她這邊散了,小嬋也過去睡覺時,那燈光才會在悄然無聲中熄滅掉。

  最初以為是巧合,后來她特意留了留神,才能將事情確定,有幾天她做完了事情,故意待到很晚,然后再將燈盞吹熄,不久之后,那邊的人影也印在了窗前,吹滅油燈。

  這發現她沒有說出來,也沒有去思考對方這樣做到底是為什么,有些事情本就無需去說去問,此后每次準備睡時,她都習慣看看對面,黑暗中,看見對面那燈光也滅下來之后,方才上床休息。覺得溫暖。

  對于寧毅來說或許也只是隨意而為的事情,他如今已經不打算接觸諸多麻煩事,也沒有什么雄心壯志——當然,除了成為武林第一高手這樣的——但以他的性子,大家既然同住在一個院子里,讓他看著一個多少有自己以前影子的女孩子每晚忙碌到深夜,而自己隨意安睡,終究還是覺得有些無奈的,看著對面燈光滅掉之后自己才睡下,也僅僅是針對自己的隨意作為,至于蘇檀兒那邊如何,那是她的事了,他也沒打算勸阻什么。

  夏日既臨,秦老那邊也已經開始將棋攤擺出來,時而跟這樣那樣的人下棋,年紀都比這副身體今年二十一的寧毅要大,有些名氣的人有好幾位,當然沒有名氣普通愛棋人的更多,寧毅去年也已經認識好幾位了,今年過來問他是否那位寫水調歌頭與青玉案的才子,寧毅也只笑著點頭。

  跟李頻之間關系算是拉近了不少,中午下課,偶爾會與他去酒樓吃些東西。最主要是因為畢竟在松花蛋的事情上還算是欠了他一個人情——盡管后來有顧燕楨的事,但畢竟也不是他的錯。

  李頻這人極懂分寸,幾個月來,寧毅大抵也算是了解了這人的性格和經歷。他在早幾年也曾上京趕考,中了進士,但因為策論過于激進,得罪一位吏部大員,補不了實缺,于是就回江寧了。雖然外表謙和,但若放到千年后大概還是憤青的類型,閑聊時不說,但若論起學問來,有些想法還是掩蓋不住,一目了然。

  簡單來說,這家伙家境殷實,精通儒學、算學,于射御之道也有些精通,君子六藝皆識,在這年代已經非常不錯了,待人接物、應對進退得體。但因為想得多,基本上討厭腐儒,喜歡實干但又不離大道的人,想要為天地立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但一時斷了門路,一般的儒生得罪了大官,不得升遷恐怕要一生郁郁,他也曾苦悶過一段時間,如今便振作起來,思考儒學思考武朝,思考前面的道路,算是一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畢竟,還年輕。

  若再過上幾十年,說不定他會變得像另一個秦嗣源,寧毅欣賞聰明人,不喜歡跟其它的一幫文人才子瞎混,但跟李頻還是能聊得一些話。當然,交友之道切忌交淺言深,李頻也有分寸,如今兩個人在書院中算是關系比較不錯的同僚,要說是好朋友或者知己什么的,那也還早。

  當然,其實如今豫山書院中稍微年輕一點的老師也就他們兩個,而由于李頻跑來這里,雖然沒有經過多少宣傳,但今年上半年書院中竟也多收了十幾名的學生…這是題外話了。

  時間漸漸過去,寧毅到達江寧的日子,也已經滿了一年。若然想想,這一年里倒也沒有經歷過太多事,小小的抄了兩首詞,出了些名氣,認識一些人,混熟起來,算是多少適應了這個時代,如今的日子仍舊一派悠閑。偶爾聽見北方金遼兩國摩擦的議論,偶爾也聽一些商戶鏢師說起外地道路不寧,處處匪寇占山為王,有幾撥比較大的如今朝廷正在圍剿之類的消息,造反這種事傳得并不廣,在如今富庶的江寧聽起來,也稍稍有些沒有實感。

  到得四月底,秧苗插完,喜慶的氣氛便也在江寧內外悄然升了起來,這倒不像是過年,主要是因為端午將至。除了五月初五那天秦淮龍舟賽,另外也有一場延續六日的盛會將乘著端午舉行。江寧一帶的青樓將會趁著這段時間舉行一場活動,決高下,選花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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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說江寧每年的節日詩會,中秋上元大抵是屬于才子們的狂歡,五月初的這場花魁決選,則該是屬于佳人們的盛會。當然,多數的大家閨秀,或是已經嫁人的真正“佳人”們在這幾天往往不是很高興,或許是件值得深思的事情。但也無需批判,這個年代,風尚便是如此,有涉風塵的故事,更多的還是只會被人認為風雅,而并非下流骯臟。

  作為每年當中最為風雅的幾件事之一,一如中秋上元的狂歡,背后其實都會有著官府的支持。詩才無分高下,才子們之間的硝煙氣不算濃,更多是文無第一的自由心證,因此官府方面只需要維持基本秩序就行,但這次算是有著真正比賽意義的,決出四大行首,再從中決出花魁,卻需要一個盡量公正的評判人,這個立場相對公正的評判,其實便是由官府來擔當,以杜絕作弊和諸多扯皮。

  整個比賽的規矩說起來其實倒也簡單,花魁嘛,終究也是出來賺錢的,能拉人砸錢支持便行。而若細說起來則也有復雜的一面,六天的時間,江寧的青樓幾乎是放開了迎客,取消掉諸多酒水費,或是在準備好的露臺上,讓自己院中的姑娘進行演出,若是喜歡的,便買花送過去,這些花,便是人氣的佐證了。這期間,其實也有諸多炒作的手法,如何調動座下看客的情緒,如何襯托出選花魁的熱烈氣氛,如何在其中加上文雅的成分,提高姑娘們的身價,譬如讓相好的才子寫詩夸贊之類…總之,全看各個青樓的手段。

  江寧十里秦淮,城內大大小小的青樓大概有六十到七十家左右,最初的三天其實只是開頭,將氣氛炒熱。這時候各個青樓都會很有默契的不斷宣傳,但演出臺上最賣力的其實是那些平日里名氣不算大的女子。她們有的只是賣藝,有的賣藝也賣身,有沒有基礎,靠著這幾天的表演總能拉上不少的人氣。

  這幾日支持過她的客人她也會記住,光顧的人自覺沒多少文采或是沒多少錢,不可能得到那些有名氣的女子親睞的,自然也會選擇這些女子,譬如說蘇家的那幫堂兄弟,雖然整日里認為自己文采風流,口中多半念著想著陸采采元錦兒這些人,但其實在青樓中的相好,自然都是名氣稍低的女子,他們這幾日往蘇檀兒那邊訛錢訛得比較勤快,大抵也是為這幾天能來捧捧場,為喜歡的女子露臉。

  然后到得后三日才會是重頭戲,白日里雖然與前三天無異,但晚上會在白鷺洲附近舉行大型的聚會,知府大人以及諸多社會名流也會到場,共參此風雅盛事,按照前三天的成績,基本每個青樓會有一到兩個名額,初三那晚一共百余名女子在此表演,選出其中十六位,初四晚上,則由十六位中選出四名行首,初五晚,才是花魁誕生的日子,這三晚能來參與盛會的大抵也是些有錢人,花魁自然也是在他們的支持下產生的。

  “…選花魁這事,每年由江寧官府操辦,那些花束,也皆是官府準備,所謂送花不過是賺個吆喝,前幾年甚至有人一送萬朵的,呵,哪有萬朵花束給他送…不過這些事情做得也漂亮,僅憑青樓,她們干不來這個,通過官府才能熱鬧起來,買花的銀子,官府征其兩成,每月利稅仍是照算,這兩成便是憑空得來,每年這筆銀子,便是不少…”

  秦淮河畔,中午時分,寧毅與李頻正從酒樓上下來,李頻也在笑著跟寧毅說說近日炒得沸沸揚揚的選花魁之事。今天是四月三十,花魁賽的第一天也已經開始了,江寧城中諸多青樓都弄得很隆重,遠遠的絲竹之聲傳來,一艘畫舫正在河面上緩緩而行,彩綢招展,一艘小船沿著秦淮河岸撐著,小船上除了艄公,竟有一位打扮漂亮的女子,忽然朝這邊招手出聲:“李公子、李公子…”卻是認出了李頻。

  “晌午天熱,兩位公子若是無事,可愿去舫上喝杯茶,歇息一陣嗎?”

  寧毅有些奇怪地望望李頻,李頻看他表情,卻是笑了笑,朝小船上的姑娘拱手拒絕,那姑娘說得幾句,終于也不再勉強。待到走遠一點,寧毅笑道:“哈哈,李兄交游廣闊嘛。”

  “之前去過,她便記下了。”李頻笑得也有些得意,“若方才立恒有意,我們上去坐坐,對方也得恭恭敬敬迎著,錢是不用花的,若能寫首詩贊贊某個姑娘,那邊甚至還有潤筆相贈,名氣大些的才子,對方自薦枕席也是心甘情愿…”

  “以李兄才名,想必自薦之人不少吧?”

  “確是有過。不過立恒若愿說出姓名,登堂入室,想是簡簡單單,呵呵,怕是沒多少女子能推拒得了的。自元夕以來,在下也與那綺蘭姑娘有過幾次見面,她對立恒可是牽掛得緊,我看若立恒愿為她賦詩一首,便是一親香澤,也不無可能啊,哈哈。”

  以往李頻與寧毅倒是不常說這些,但此時開了頭,也就談笑下去。才子的詩詞因佳人而揚名,佳人也離不開才子的陪襯,每年的花魁大會,自然也少不了諸多詩詞映襯,以李頻這樣的身份,若是為某個女子寫首贊美的詩詞,立刻便能提高對方的身價。去年的四大行首分別是綺蘭、陸采采、元錦兒以及成了花魁的馮小靜,據說李頻就是站在馮小靜那邊,為其吶喊助威的才子一員。

  “說起來,其實也是意氣之爭。”李頻搖頭笑笑,“前年元夕、去年上元,止水詩會與麗川詩會難分高下,雙方弄出些火氣來,當時曹冠大出風頭,成為止水諸才子之首,他為元錦兒寫了兩首詞,止水其余人也站在元錦兒那邊,于是…呵呵,麗川這邊一幫人便選了馮小靜。當時烏家支持的綺蘭姑娘其實才是實力最強的,但烏家是商人,想要低調,因此不曾拿錢亂砸,最后竟讓小靜得了上風,這也真是奇怪了…今年倒不會這樣,主要是立恒憑空殺出,如今大家心頭空落落的,怕是沒什么意氣之爭。不過這也難說,若是立恒也有心儀之人,哈哈,說不定大家便要群起而攻之…”

  寧毅平日里不逛青樓,應酬都不多,李頻也是清清楚楚,說完這個笑了笑:“立恒這幾日可有打算么?”

  “初三晚上去白鷺洲看看表演。”

  “弟妹許你去?那可得好好籌劃一番…”李頻狹促地說道。其實他如今在豫山書院授課,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幾乎可以算是蘇府的客卿身份,蘇家也請他去吃了幾次飯,與蘇老太公、蘇檀兒都有見過,蘇檀兒偶爾也去書院一趟,他倒也清楚蘇檀兒并非什么惡婦。只是有些時候,女人終究是女人,此時他說的籌劃,卻是在表演過后參加哪位佳人的宴席,通常來說,你幫了哪位女子,當晚自然也有一場慶祝宴會,對方出來感謝、額外表演,這邊諸多才子滿足之下又有詩作出來,為其揚名,也為自己揚名。

  聽李頻說完這些,寧毅倒是笑著搖了搖頭:“與檀兒一塊去的。”

  李頻愣了愣,隨后反應過來:“倒也是,那幾天的表演,大家自是拿出渾身解數來,便只是看看,也是相當不錯的。”

  這次可以算是江寧水平最高的演出欣賞,早幾日寧毅與蘇檀兒在二樓欄桿邊聊天時,蘇檀兒便說了要空出時間與寧毅去看看,其實她也知道,寧毅對這種熱鬧,也是喜歡湊的。李頻倒是有些可惜,他家中有妻妾,卻也不打算帶著她們去,主要是之后的宴會,倒并不只是接近佳人而已,結交一些人,擴大交游揚揚名氣,這才是他的主要目的。

  兩人走了一陣,在路口去往不同的方向。寧毅沒什么事情,一路回家,蘇檀兒與幾個丫鬟也已經回來了,嬋兒娟兒嘰嘰喳喳地說著今天在路上看見的表演以及聽說的事情,憧憬一番初三初四初五幾天的表演盛況。不過,到得傍晚的時候,卻有一封信被送進來,隨后有兩名掌柜急匆匆的進府,在隔壁的院子與蘇檀兒商量了許久,到得晚餐之時,蘇檀兒才有些抱歉地說出看表演去不了的事情。

  “忽然有急事,怕是不能陪相公一道去了,相公與小嬋一塊去吧。”不久之后,又像是在樓上一般小聲笑著:“文定文方他們也有幾十兩上百兩,妾身把私房錢給小嬋,相公若見到哪個姑娘表演得好的,盡管買了花送上去便是,送多些晚上還有謝禮的宴席可吃…相公得了姑娘家的親睞之后,可不許說妾身小氣哦…”

  “奸商…”察覺出對方的某些小算計,寧毅嘆了口氣,笑出來。

  蘇檀兒笑著皺了皺鼻子:“哼!”

  在寧毅面前表現得自信滿滿,不過有一些事情,也不由得不去考慮。四月最后的這個晚上,回到自己房間的時候,蘇檀兒其實有些許惆悵,她望著對面那亮著燈的房間,靜靜地想了一會兒。依舊是少女身段、少女面容的她在平日里思考時有著一份特有的成熟,眉頭微微蹙起之時也往往有著好幾年以來培養出的一股氣勢與穩重。但此時不同,雖然在想著、思考著,她的表情卻沒有多少那樣的沉重在內,只如同少女一般,思考著屬于少女的心事,有時候坐在桌邊托著下巴,伸手無聊地翻翻書頁,油燈的光芒中,那也只是屬于少女的煩惱而已。

  隨后她將小嬋叫了進來,如往常一般的笑著告訴了她初三看表演的事情,也拿出些銀票來放在了外面,對于娟兒杏兒不能去看表演,小丫頭顯得有些沮喪,當然自己能看也是高興的,掙扎許久方才說道:“小姐,讓我…換娟兒陪姑爺去吧,我和杏兒姐陪小姐你去處理作坊的事…娟兒她想看很久了呢…”

  “初四把事情處理完,初五咱們就可以一塊去看了。”蘇檀兒笑了笑,隨后伸手輕輕碰了碰嬋兒的臉頰,看看小丫頭姣好的面容,又回過了頭,望向院子那邊的窗戶,再想了一陣,方才深吸一口氣,做了某個決定。

  “小嬋,其實你喜歡姑爺吧?”

  那邊沒有回答,小嬋的身體陡然定在了那兒,隨后,眼睛慌亂又可愛地轉著,整張臉都紅了。一時間,整個身體都像是縮小了一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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