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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三三章 凜冽的冬日(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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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振興二年十一月中下旬,籠罩在濕冷陰云中的西南華夏軍,正在進行土地改革的同時,整個武朝大地的多數地方,已經進入一片白雪皚皚的冬景當中。

  自實現擊潰女真西路軍壯舉后,華夏軍所進行的影響最深遠的社會改革,在此時卻并未吸引整個天下太多的注意。只因在此時的整片大地上,更為直觀的戰爭與廝殺、權力的沖突與交替并未因為冬日的大雪而有過絲毫的平靜。

  這是無數人死去的冬天。

  江南,混亂的戰火將這片原本豐饒富庶的土地化為了真正的煉獄。

  自九月下旬,自何文宣布更加清晰的公平黨綱領,進行實質上的收權行為后,整個江南頓時陷入犬牙交錯的混戰當中。

  這公平黨的整場廝殺,從事實層面上來說,確實是由“公平王”一方朝其它四方首先啟釁的一場戰爭。然而隨著戰爭的爆發,江南大地上呈現出來的,卻并非是占大頭的公平黨五方以一打四或者四打一的形象有序作戰的一幕,而是整個龐然巨物在世人的面前的轟然解體,數十、上百的勢力都開始了瘋狂的相互吞噬。

  過去不到兩年時間,公平黨打著華夏軍的旗幟順勢而起,短短時間里席卷整個江南,也因此誕生了所謂“公平王”、“平等王”…等五大支脈。在公平黨順風順水的階段,加入其中的眾人相對團結,在五面旗幟之下的各個山頭,也能保證盡量的聽命行事,而彼此之間即便有什么摩擦,各方頭目之間也已經形成相對明確的“講數”原則。

  公平王何文帶頭“造反”之后,幾乎所有這類原則都被削弱了,原本能夠通過談判擺平的利益沖突開始變得激烈,過去有二心的人開始思考重新站隊,在五大王的直系之外,新一輪的站隊以刀槍見紅的形式爆發開來,各個大小集團的內訌幾乎每一天都在發生,而包括“亂江王”、“大龍頭”、“集勝王”之類的中型勢力也抓住機會揭竿而起。

  一時之間,如群魔亂舞。

  兩個月的時間里,時寶豐、許昭南、高暢、周商等四大王在名義上一同對抗何文,但實際上,各自都被自身組織能力的崩潰攪得焦頭爛額。這期間,高暢、時寶豐、許昭南三人的核心力量還算較為穩固,過去以激進的方法聚攏了最大數量投機人群的“閻羅王”周商勢力,卻幾乎亂成了一盤散沙。

  在前線戰場,原本屬于周商麾下的幾座核心城鎮幾乎在第一波的戰亂中便相繼被何文、高暢、時寶豐、許昭南等人偷家,他麾下最為殘暴的戰士在這種內訌的氛圍下不堪一擊,首先被何文擊落兩城后,高暢、時寶豐、許昭南以“你便宜何文不如便宜我們”為理由,開始了對其前線勢力與物資的接管。

  為了振奮士氣,十一月,周商率領浩浩蕩蕩的游民朝臨安進發,試圖以利益為誘餌,重塑自己的領導力。然而這一次,過去不堪一擊的臨安“偽軍”迎擊過來,鐵彥、吳啟梅以招降十分之一精銳、既往不咎、提供吃喝等承諾為餌,將周商率領的浩浩蕩蕩的流民隊伍擊潰于寒冷的大雪之中。

  “閻羅王”麾下最不缺的就是流民,隊伍被擊潰之后,周商率領核心成員逃亡,隨后再度召集人手。

  十一月十七,早就與何文有過私下聯絡的“天殺”衛昫文于湖州附近刺殺周商成功,隨后接管閻羅王勢力。

  十一月二十一,“閻羅王”勢力更換掌舵人的消息尚未傳遍江南,附近屬于“阿鼻元屠”“業障”等勢力的幾名首領連同衛昫文手下一名頭目便揭竿而起,在經歷了半日浴血廝殺后,將衛昫文逼殺于野地間的一處蘆葦蕩中。

  殺死衛昫文的幾名首領宣布繼承“閻羅王”遺志,但到得此時,過去名下招攬數百萬人的整個“閻羅王”勢力,組織力已完全崩盤,使其成為五大勢力中第一輪出局的勢力。何文等人隨后各自招攬其麾下殘余力量,整個廝殺場面則變得更為混亂起來。

  白雪皚皚的江南,這場戰爭燃起的像是煉獄之中的大火,沖突的人群各求自保,也在這樣的沖突里一群又一群地化為火中的灰燼。處于這場戰爭中的人們狂熱而歇斯底里,但它也像是這么多年來最令人迷惑的一場混亂。有的人試圖逃亡,拖家帶口被另一批求生的流民殺死在野地里,有的人固守自己的山頭,卻仍舊無法避免的要被逼選擇站隊,累累的尸骨被戰火焚燒后掩埋在皚皚的白雪里。

  包括何文、高暢、時寶豐、許昭南在內的仍有余力的勢力,在穩住自己跟腳的同時,也開始各自拋出更為明確的執政綱領。內部的提純、肅清與外部的戰爭都在同時進行。

  這短暫而又漫長的一個冬天,江南爆發的公平黨決裂,貢獻出的是這些年來最為混亂的一場鬧劇,也幾乎是最為慘烈的一系列血案。在整個戰爭的過程里,它同時具備嚴肅與滑稽、忠誠與背叛、理想與愚昧、冷靜與狂熱、可笑與可悲、有意義與無意義…等眾多元素。它吸引了幾乎整個天下最多的眼球,但絕大部分人幾乎說不清楚,他們為什么要打仗。

  無論如何,許多的生命化作了遺骸。

  而在江南化作煉獄的同一時刻,這片天地的其它地方,也各有相應激烈的變故在醞釀。

  東南,福州。

  繼承武朝正統的小朝廷當中暗流涌動,也從未有過一刻的平靜。

  一場關鍵的廝殺,也就在這個冬天爆發開來。

  “…周商出局了,未免有些太快…”

  十一月二十四,延綿的車隊正沿著地勢不算崎嶇的山間道路前行,其中的一輛馬車里,君武拿著方才收到的情報,在對比著地圖,研究整個江南事態的發展。馬車之中作陪的,尚有成舟海與左修權二人。

  自從江寧登基后,輾轉南下的兩年時間以來,君武撲在政務和學習上,少有休息和放松。今年年初,左文懷等人抵達福州,且帶來了西南老師那邊的支援后,他的一些大戰略才逐漸在身邊的一眾幕僚合力下推動成型,一方面興格物、推海貿、結嶺南,另一方面重內政、抓權力、提拔年輕官員并且建設東南武備學堂,統一思想。

  振興二年的這個下半年,東南小朝廷在確定振興海貿的方向后,福建外海海盜四起,君武一方面在左文懷等人的幫助下以雷霆手段拔除了幾個家業尚在陸地上的海商大戶,另一方面直接向民間開放官船商隊的股份認購,并且拉攏嶺南海商團隊,在外海上與“海盜”狠狠地打了幾仗,到如今才勉強樹立了官家的威信。

  這一系列的動作執行下來,朝堂之上的各種參劾勸諫是免不了的,本地的士紳、商戶,包括外來的大儒們都小皇帝這等剛愎自用的行為都頗不適應,不與民爭利算是君武這一年來見過最多的言論。

  到得冬日降臨,各地的各種矛盾沖突其實也并未停歇,反而愈演愈烈。這是因為君武在抵達福州,站穩腳跟之后便大量“選士”,他模仿寧毅的方法,以效益、目的論為導向重用各種年輕的辦事人員,尤其在左文懷等人到來之后,君武以左文懷執掌武備學堂,對底層辦事官員更多的放權,這些年輕官員在福建一地進行各種調查,有的已經開始掌管各種政務,與福建本地勢力之間的矛盾,也因此頻發。

  整個福建就這么大的地方,原本迎接皇帝的本地勢力想要的是榮華富貴,將來甚至雞犬升天,誰知小皇帝野心如此之大,一來就清戶籍、算人口、抓賬目、甚至于搶奪海貿生意,這還不算,還要將領一幫年輕人塞進來拿權力。一個地方權力就這么多,都想要,便無可避免的時常吵上金鑾殿,君武此時其實還未曾大規模地奪本地鄉紳實權,但情況眼看就已經劍拔弩張。

  這段時間內里,與各方士紳大儒關系更好的長公主周佩便時常提醒君武,本地士紳勢力不小,而且各家各姓宗族關系密切,比外地的宗族更為團結,不能硬來。君武知道此事,在讓姐姐團結各方大儒的同時,自己也只好多花時間多和稀泥,心中則期待自己這邊力量強大得更快一點,海貿早見療效,又或是自己這邊格物突破,早日造出老師那邊的火箭彈來,轟平看不順眼的一切。

  天氣在入冬后下雪,各地的臨時政務其實有所緩解,但君武依舊埋頭苦干,只要空出時間來,對于格物研究所、武備學堂的進展他也常常過問,身邊人一面欣慰于皇帝的勤政,另一方面便也時常勸他多做休息。

  君武并不聽勸,只是到得十一月,貴妃沈如馨身體不好,君武將她安排去連江泡溫泉。到得十一月中旬左右,他說著要去找貴妃泡溫泉養身體,實際上則拉了左修權、成舟海以及一大批年輕儲備官員,沿著冰天雪地的鄉村一路視察居民生計,朝著連江方向繞行而去。

  到得二十四這天,周商出局的消息已傳了過來。

  “…按照左公先前的安排,高暢愿意投靠的消息尚未暴露,如今周商已去,若是讓高將軍拿下南面與臨安相接的這些地方,接下來咱們殺出福建,說不定能與何文結個約定,暫時劃長江而治,如此一來,水路暢通,海貿也能更加便利…”

  “按照何文的性格與此時的地盤,想要長江,恐怕還得打一場。”

  “那就只好打一場。”

  就著地圖,君武與成舟海簡單地交換著想法,也在此時,有示警聲響起在前頭,隨后,爆炸聲自后方響起。

  周圍頓時顯得亂起來,馬車顛簸了一陣,嘭的傾斜,車輪似乎是卡在了道路上的某處。左修權與成舟海均變了臉色,一道:“陛下無事否?”一道:“陛下勿輕舉妄動!”

  君武擺了擺手,在傾斜的車體里推開了一些簾子,守在車邊的一名侍衛道:“陛下沒事嗎?”此時鐵天鷹正在遠處,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了這邊,君武朝他打了個手勢,對方的目光才挪開。

  前行的隊伍之中馬車不止一輛,其中九輛都是障眼法,君武在簾子的縫隙間朝前后瞧了瞧,只見前方的廝殺示警似乎還在遠處的山腰,后方的爆炸倒是更近一些,似乎是被裝了炸藥的火船炸塌了后方河床上的橋梁,如今這支三百人左右的御駕隊伍便被小河隔斷了來路,而在前方,刺客似乎正從山間殺下,喊殺一片。他們被前方的斥候發現,殺過來還需要一定的時間,但附近有沒有刺客的埋伏,卻是難說。

  前后看看,左修權與成舟海便也明白了整個事態。

  成舟海低聲道:“來的刺客似有上千,車上備有皮筏,陛下可與鐵大人等現行過河。”

  君武笑了笑:“這來了上千人,哪里還是刺客,這是軍隊了。”他已經從座位下拿出了盔甲。

  左修權蹙眉:“能在此地出動上千人,有此實力者…陛下,不可亂來…”

  君武扯掉身上的袍子,露出里頭的甲胄,又將先前沒穿上的幾件甲片穿上了,戴上了頭盔。

  “過河往回走,被他們截住了怎么辦?楚霸王當年戰秦軍于鉅鹿,破釜沉舟,九戰而勝,朕神往之。”他笑著往外走。

  道路之上,兵馬集結,包括這次隨行的數十名年輕官員,都已經拔出了刀劍,隨后,他們看到皇帝從傾斜的車體里出來,步伐矯健直接上了車頂,鐵天鷹都被嚇得沖了回來。

  山上的喊殺聲滾滾而來,君武開張一只手,笑。

  “諸位將士!咱們的隊伍里,今日有兩位名士!左公修權,年高德劭,諸位都曾聽過,成公舟海,十余年前隨秦家大公子守太原一年,歷盡廝殺,身上留下過傷病,到了冬天,不太好過。咱們這次,便要陪著他們去連江,泡溫泉!”

  “如今有人攔路,諸位將士,諸位戰友——”

  他拔出長劍。

  雪路之中,沉默了片刻,隨后,他們聽到了周君武的聲音。

  “隨朕殺敵——”

  這次出行,跟隨著君武過來的御林軍算不得多,但所有人都曾經跟隨著君武在江寧城下展開過沖鋒,也是因此,幾乎在聽到“諸位戰友”的那一刻,前方的身影,氣勢都已有了驚人的變化。

  從山上下來的,是福建的某個或者幾個大族最為精銳的親信,他們嘶喊著,穿過雪山中的林地。

  “誅殺昏君——”

  “擁戴女帝——”

  隨后迎上的,是雷霆般的戰吼——

  “殺——”

  前方戰線相接的同時,山嶺的一側,亦有白色的、幾乎與雪山融為一體的一支隊伍,陡然間掀起狂潮,插入了刺客的陣型當中。

  名為左文懷的前華夏軍戰士一馬當先,領著同伴直刺對方首腦所在。

  同時,君武領著御林軍與揮舞刀劍的年輕官員,將正面撲來的潮水徑直抵住。

  鮮血如批練般在雪地的上空潑灑、飛舞,人影翻滾、化作尸體,亦有爆炸聲響起來。

  君武呼喊著沖向前方,隨后被兩邊的御林軍拉住,鐵天鷹就在前方丈余的地方,將沖殺過來的零散刺客劈開在地上。

  “殺啊——”

  君武只得兇猛地吶喊。

  鮮血由下往上如潮水般的推開,到得某一刻,被拱衛前行的君武身后,陡然有人撲來。

  “啊——”

  他猛地回頭,一名原本是跟隨過來的年輕官員此時揮刀斬來。身邊的護衛第一時間迎上去,君武雙手掄起長劍也猛地劈砍而出,空中刀光交錯,君武的劍與對方全力劈砍的刀猛地碰撞了一下,接下來的一劍,他嘩的劈開了對方脖子。

  一名戰士也在同時劈開了對方的肚子,更多的刀劍正往那刺客身上劈砍過去。

  腥而熱的鮮血澆了君武滿臉,那刺客幾乎被劈碎了,倒在后方,這是小皇帝在人生當中第一次親自殺人,他用了兩個呼吸來平復心情,隨后再度回頭,兇猛地吶喊向前。

  被圍起來是很無聊的,但無論如何,他也得用盡全力振奮士氣。

  接近千人的大規模刺殺很快便被接近兩百人的反撲鑿穿,君武帶著眾人一路攆殺,直到登上附近的雪山之巔,他才手持長劍,停在了這一刻的雪線上,冬日里的陽光照下來,將他的身影鐫刻在所有人的記憶里。

  盔甲之中,君武的身體微微的顫抖。

  他隨即感謝了這些天里一路跟隨過來的左文懷等人。

  同日傍晚,福州。

  得知事態的周佩召集了如今聚集在這里的十數位名臣、大儒或是世家的代表人物,告知了他們君武今日遭遇的刺殺,以及他依靠百余御林軍反殺千人的戰績與英姿。

  “十余年前,靖平之恥,先帝南渡至臨安,天下百姓亦隨之南下,后來人多地少,朝堂上便說,讓南人歸南,北人歸北。可實際上,北人無北可歸,走到那一步,是我周氏失德…”

  “到得如今,在這福建一地,看來也要說,南人歸南、北人歸北了,而且這次,想是要將我們這北來的皇族,一塊從這里趕出去…”

  她一襲長裙,目光掃視四方,隨后,手上端起的茶杯松開,啪的一聲,掉在鴉雀無聲的廳堂之中。她看著茶杯,沉默了一陣,隨后肅容危坐,并無表情的眼里流出淚水來。她的聲音沙啞。

  “誅殺昏君,擁護女帝…諸位要逼死周佩…現在動手,也行。”12189/10552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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