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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二八章 凜冽的冬日(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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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鳥語鳴囀,晴天的下午,走在農莊與小葉村之間的樹林里,彭越云跟湯敏杰說起了將要成親的事。

  “…前段時間,開大會,成都那邊,事情都很忙,所以來不及過來看你,稍微安排好之后,去提了親,我和靜梅…主席那邊點頭了,我們大概會在明年開春辦婚禮。”

  “靜梅?”湯敏杰皺起眉頭看他。

  “嗨,她也就比我大半歲。”彭越云背負雙手,秋日的光芒中,雖然已是身形挺拔、軍裝肅穆的戰士,但此時看來倒又顯出了幾分青春的稚氣,“我也不可能一直叫她姐吧。”

  “…都是好事。”湯敏杰也笑起來。

  時光荏苒,他當年被調往北地時,依稀還是彭越云如今的年紀,當年的彭越云、林靜梅則是十七八歲的年輕人。當時的彭越云苦大仇深、整天一副桀驁不馴的模樣,同齡人中,也只有林靜梅能罵他訓他,倒是也想不到,兩人竟然走到了一起。

  步伐前行,彭越云道:“成親不會大辦,應該是在張村,請長輩們坐一坐,到時候哥你過來一趟吧。我和靜梅姐,特別希望你能過來。”

  湯敏杰搖了搖頭:“我不方便。”

  “哪有不方便,你救過我的命的。”

  “我是戴罪之身…”

  “哪有,就算有錯也已經罰了啊,而且這是私人的事情,不論其它,你是我的學長、師兄,多論一點,我欠你一條命,我成個親,你過來沒關系的。”

  腳步踩在積陳的落葉上頭,沙沙的響,彭越云的話語誠懇真摯,頗有說服力。但湯敏杰笑望著他,似乎有些贊許,隨后搖了搖頭,拍拍他的肩膀:“這個就不說了吧…會讓人帶禮物過去。”

  “你這…”

  如今二十五歲的彭越云家學淵源,成年之后經歷的又是最為激烈的打磨,如今算得上身居高位,說起事情來既有說服力又有威嚴、殺氣。他的成親宴說起來不會大辦,卻象征著華夏軍寧氏主脈與西軍一系的結合,湯敏杰救過他的性命,即便老師那邊不肯原諒他,或者將來不肯重用他,得了西軍眾人的照拂,也足夠支撐起他將來的一片天地了。

  這是彭越云的想象與設計,無論如何,拉著他到眾長輩面前轉上一圈。他原想對方即便拒絕,也該找點理由,思考了各種說法,誰知湯敏杰只是這般簡單地擋了回來,他的氣勢與威嚴,也沒能起到分毫作用。

  微微嘆一口氣,他只好小跑著跟隨上去。

  “知道了、知道了,不去就不去吧。”他選擇妥協,“那這樣,找個時間,我陪你相個親,怎么樣?”

  “…啊?”

  “是這樣,我家呢,有個堂妹,跟我一樣西北那邊過來的,家學淵源,不光會琴棋書畫,還會舞刀弄槍,今年十七,長得也挺不錯,家里人就說,我如果有空,幫忙找個對象,要好的。這是…我那邊最拿得出手的了,我覺得配得上你,那你找個時間,我帶著你們兩個看一看。”

  湯敏杰笑起來:“那我覺得你這個哥哥當得實在不靠譜,小彭你怎么這樣了,當年你看起來很嚴肅,這次怎么這么不著調…”

  “也不是啊。”彭越云面色平靜自然,“她不錯的,跟我說要找個華夏軍的大英雄,我說這些大英雄未必會是好丈夫,她說沒關系,她會包容,一定做好賢內助…你知道,咱們西北過來的,心里帶著恨,她不是那種俗氣的女人。所以我覺得,你們能行。”

  “…我心里恨,伱知道嗎?”仿佛有細微的聲響從林子的深處傳來,湯敏杰揉了揉額頭。

  “…所以你打算把她介紹給一個拖糞的老男人。這人還帶了一身傷病。”

  “你這都是有理由的啊…”

  “怎么告訴她?”

  “呃,我點一下她,我點一下她就懂了啊…哥…”

  “別叫我哥,沒你這么不靠譜的弟弟…”

  彭越云一面說話一面伸手過來點了幾下,湯敏杰笑著揮了一拳:“虧得你這樣也被老師安排去搞情報了,還點一下…算了,別提那些不靠譜的,最近外頭的事情怎么樣了,有什么能說的嗎?鄒旭如何了?”

  “劉光世軍隊大舉過河,中原方面,鄒旭收縮主力戰線到汴梁,安排了幾支疑兵在外圍騷擾劉光世的聯軍。這個在我們看來,有點誘敵深入、請君入甕的意思,也有人說,他可能想要集中精銳兵力到汴梁打決戰,拉長劉光世的戰線,然后一次解決,弄出個護步達崗來…”

  說到外部的事情,彭越云口若懸河起來:“另外,何文的江寧大會破產,公平黨五系在江南全面內訌,可能吳啟梅、鐵彥這幫人又可以多活幾天…現在局勢不太明朗的是東南的情況,福建小朝廷想要抓輿論,搞尊王攘夷,這一方面是要集權,與儒家爭權,一方面做海運,跟商人奪利,雖然岳飛、韓世忠的幾支軍隊都塞在那一片地方,兵強馬壯好像是有聲有色,跳梁小丑不敢動彈,但我們覺得,或許遲早,還要出點問題…”

  “這些東西都算不上機密。”彭越云笑道,“不過最近我這邊操心的主要也不是外頭的事情了,大會過后,咱們這邊最大的事是要土地改革,老實說,工作壓力很大,能用的人手不夠,所以我被調過來了,刀口向內。哦,土地改革的事情,這邊應該也傳過來了吧?”

  “村子里的動靜不是非常清楚,我每天上午回來,晚上又去文普那邊了,縣城里倒是聽到一些風聲,大戶有點人心惶惶。”說到土地改革,湯敏杰皺起了眉頭,“真的做好準備了?”

  “老師已經下了決心,下半年,差不多你回來的那段時間,第七軍做了整風,大會期間,第七軍跟第五軍換防了六千多人,這是武力上的保障。然后對公平黨那邊,殺富人、滅人滿門的情況,大小報紙一直有渲染,然后主要是依靠竹記那邊三天一次的讀報日,往底層滲透…對了,小葉村這邊三天一輪的讀報,應該是一直在做吧?是老兵傳達還是竹記派人?”

  “這邊應該是竹記,在路上遇見過過來的人,不過…看起來很累。”湯敏杰道。

  華夏軍中,竹記的商販巡回模式一直是底層接觸華夏軍的基本渠道。從華夏軍躍出涼山開始,最初的兵力并不能完成對底層的接管,便是以竹記販賣生活用品的小車為基礎,一個村莊一個村莊地流動巡視地方,這期間,小車往往配一名說書人,召集群眾,在聽書之余,宣揚華夏軍的政策,有時候搭配大夫看病,有時候也搭配巡回法庭或是執行士兵,在巡回當中,對民眾提出的告訴做出處理。

  時至今日,華夏軍對整個地盤的管理已經完全接管了各個大型城鎮,對于諸多鄉村,則盡可能地安排退伍老兵進行下沉,將治安以及惡性犯罪的治權首先拿過來,而竹記的商販依舊巡回,說書模式則在報紙流行后演化為讀報制度,在講述一定的故事當中,向村民介紹外界發生的事情或是華夏軍要推行的政策。

  “…還是人手不夠。”彭越云道,“拿下成都平原,又打出去之后,大城十九、縣城破百,轄下村落,上次統計,是三萬七千二百六十八個,但咱們華夏軍呢,軍隊和官員加起來,不過十萬人,把所有人平均攤下去,一個村子占不到三個。讀報人這邊盡量三四天一個巡回,哪怕只是賣貨和讀報,兩個人管十個村,這里就要七千人…竹記沒這么多人,真能說書的有多少個?但如果不說故事,只讓其他人讀一輪,又沒有多少人愿意來聽…”

  彭越云絮絮叨叨,湯敏杰那邊笑道:“若是有人讀書讀報都挺好,腦子好用,說不定還會讓你們搶走吧?”

  “哈哈,這倒也是。”彭越云笑,“哪里都缺人,打敗女真人之后,到處招人,說是老帶新,一年多的時間,能帶出多少可以用的?哥,我這邊還說是家學淵源,從小讀書,但是十七八歲的時候,做起事來懂些什么啊?那個時候讓我分田地,殺人就完了,無非就是殺人。”

  穿軍裝的年輕人搖了搖頭:“招人,又不能大范圍招、不能沒完沒了的招…老實說,在執行上最能用的,基本上上手就能把事情干好的,是那些讀過書、甚至當過官的老儒生,啊…師爺、幕僚,有些商販也不錯,但是這些人,有些有陳腐想法,有些沒想法,但是有陳腐習氣,吸納又不能大肆吸納,我這邊查過好幾撥了,很麻煩,焦頭爛額的…”

  “…有時候,跟老師那邊訴苦,華夏軍用人的標準到底是什么,說不準。我們過去說華夏兩個字,其實主要針對的是女真人,我們要團結、要清廉、要無私,要證明華夏之人不會輸給蠻夷…西南大戰打完了,標準忽然有點模糊,不能無休止的大規模招人,招太多,思想會亂,又不能不招。你招一個老學究,人家也清廉正直,只是偶爾提些質疑,能不能用?能用多少?度在哪里?標準在哪里?他貪腐我可以處理他,但我們中間就沒有貪腐嗎?有時候,他們私下里串聯,也許危害更大…我們也不能只盯著他們…”

  兩人的腳步走向林地的邊緣,沙沙聲中初冬的日光如梭落下,彭越云的話語中,湯敏杰嘆了口氣:“所以也到時候了…”

  “是啊…老師說,華夏這個提法,包含我們對女真人的仇恨,支持大家走到這里,已經沒有辦法再往前了。四民…主要是人民這個核心,到了必須由虛轉實的關鍵點,這件事做起來之后,我們就能說,一切在實際上對人民好的事情,就是我們要做的事情,一切能夠在這件事上起到助力的,就是我們要的同志,這個衡量標準,就能變得更加實際起來,而到底怎么樣對人民好,實踐四民的道路,就是答案…這樣一來,所有的東西,也就連起來了…”

  彭越云說著這些話,兩人漸漸走出樹林,到了湯敏杰時常坐著曬太陽的池塘邊。年輕的軍人笑道:“也是這些原因,招人不易,真正能懂老師這些想法的人,中上層也沒有多少。最關鍵的時候,哥,要不然你這邊…”

  “打住…你還真是把死皮賴臉、不達目的不罷休學到位了…”

  “都是為了工作嘛,哥你知道的,諜報線上的事情沒有規矩也沒有章法,只要做成了怎么樣都好,做不成事情,一萬個理由都是錯的…”彭越云道,“你在北邊的事情,是我我也那樣做。”

  湯敏杰搖了搖頭:“你不知道那邊的具體情況,這樣想很危險…不過你還年輕,慢慢你會懂的。”

  “當年要不是你狠得下心,我恐怕已經死了。”

  平素的彭越云并非是幽默跳脫的性格,他大抵只在林靜梅面前表現得溫柔,在湯敏杰面前,表現出短暫的年輕稚氣來,到得此時,兩人并排而立,望向池塘對面的破舊鄉村時,他的臉上又顯出冷冽而平靜的氣息來。湯敏杰看他一眼,華夏軍大多苦大仇深,對于年輕人偶爾的嚴肅和偏激,他倒也并不陌生,只要不是身處如自己那般極端的環境,其實大都不會走錯路。

  “你會懂的。”他笑道,“成親以后,大概就懂了。”

  說到成親,彭越云便又笑了起來。

  兩人并排站在那兒,朝前方看了片刻,湯敏杰道:“土地改革這件事,人手不足,接下來怎么弄?”

  “老規矩,由點破面。”彭越云道,“大的地方,第一波輿論宣傳做了鋪墊,如今整個江南亂起來,反面教材也有了…在三萬七千多個村子中間,首先確定人數多的,有大地主存在的,地主方面,首先協商,統一收回田地,這次不答應不行,難處主要是在價格協商上。群眾方面,工作組入駐開始進行宣傳和上課,一共大概有十節課,上完課、考試、然后分田,這么個流程…”

  “上完課…考試?”

  彭越云偏了偏頭,笑:“寫出自己的名字,和華夏兩個字,就能過關…考試不難,但是給他們設置一個門檻,立下獎勵,他們才會更加認同民族、民生、民權、民智這四民的說法,哪怕是為了能拿到手的地,他們也會對地主那邊的反抗形成的制約,與此同時,在這十節課的時間里,分辨和吸納可以用的積極分子,相對于那些外頭吸納進來的人,這一批人基數大,而且更加純粹,也許會成為未來的中堅力量…”

  彭越云說著這些事情,湯敏杰靜靜地聽著,他們隨后又聊了不少的事情,甚至包括湯敏杰如今的工作細節,包括那些夜香婦的生活,彭越云也是安靜地聽。臨近傍晚時,兩人一道吃了簡單的晚餐,湯敏杰架起騾車要回去文普鎮等待第二天的收夜香,彭越云則預定去往其它的地方,他過去負責對外的諜報工作,這一次刀口向內,許多的工作也仍舊需要保密。

  “…我在文普那邊有一個挺好的朋友,在縣城里做事,來的時候,我跟他提了你這邊的事情,若是有什么事一時間辦不好的,哥你可以去找找他,他叫做…”

  臨分別時,彭越云說起這些安排,湯敏杰笑著搖頭:“用不著的,別搞這些事情。”他道:“我已經回家了,還能有什么大事。”

  “若是你想要聯系我也方便嘛。”彭越云如此說道。

  兩人揮別之后,湯敏杰架起騾車,照慣例朝文普鎮那邊過去,其時夕陽漸漸的落山,在天地間灑下宏偉的蒼白色,他能夠看見蜿蜒山道邊一處處村落的痕跡,這邊的村落大多孤單而破舊,衣衫襤褸的人們過著平靜的生活,這些生活并未因為華夏軍的到來,產生太過熱烈的變化,縱然偶爾有小車巡回,偶爾有人過來讀報、行醫,生活本身依舊尋常而乏味。

  成都、梓州等地的天翻地覆,暫時并未滲入到這片大地的行政末梢中來。

  道路行至半途,他的糞車與掛著竹記旗號的簡陋小車擦肩而過,小車上的商販與讀報人也一如往常的憊懶和疲倦,他們日復一日地在這條道路上的破舊村莊間穿行,說書人簡簡單單地說上幾個吸引人的故事,讀上一些機械的新聞,有時候他心情好起來,會與村莊里的富戶或是老儒扯淡一番。

  夕陽沉入天際猶如沉入大海,而在老師那邊,他手中鋒利的手術刀已然在向這片大地上最細微的肌理沉落下來,這下許多人都要發出尖叫了,于是他的心中,似也有熱血在翻涌。

  騾車前行,他哼著歌謠,在落日的余暉中,想象著這一切。

  這個時候,老師在干什么呢。

  能做這些事情,一定很快意吧?

  想要參與進來。

  可惜啊…

  人生已消磨在了它處。

  嗯,知道了知道了,昨天有點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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