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溫柔,山谷之中燃起的篝火,正逐漸變得溫暖…
馬兒在遠一點的黑暗里圍成了一大群,視野的這一邊,一個個帳篷圍著篝火,形成了一處小小的營地。篝火旁,竹記的成員們還沒有睡,經歷了這天的戰斗之后,趁著心中的感覺未曾消散,他們需要對今天的戰斗做出第一時間的檢討和反省,以保證在下次的戰斗中不犯已經犯過的錯誤。不過,夜色之中,也總有人偷偷地將目光投向山谷中的某個方向,露出好奇而八卦的神色。
竹記的隊伍當中,有半數的人都是獨龍崗營地里出來的,多少了解一些寧毅與紅提之間的關系,其余的人則大都有著好奇之心。如同隊伍中年紀最小的宇文飛渡,他算是獨龍崗營地眾人聯手教出來的孩子,天資聰穎,性格活潑,十八般武藝悉數學過,雖然才十五歲,已然嶄露高手的苗頭。此時討論中,便因為私下里偷偷詢問,而被他的一位師父給瞪了一眼。
但可想而知,這個夜晚暗地里的議論與八卦,是少不了的了…
寧毅拿著一碗肉湯,走到帳篷前的石頭邊,遞給了坐在地上的女子,然后自己也在旁邊坐下了。紅提端著碗小小的喝了一口。
扎起的帳篷就在木屋旁邊不遠,帳篷前升起了一堆篝火,火光照在兩人的臉上,明明滅滅的。
“兩個問題。”寧毅打量著身穿黑色武人裝,還披了披風的紅提,笑了起來,“首先,血菩薩是怎么回事啊?我取的河山鐵劍不好聽嗎?你一個女的,取這么個外號。”
“你的血手人屠,不也沒什么人知道嗎。”聽得寧毅問起,紅提也笑起來,她端著手中的小碗頓了頓,“我也想叫河山鐵劍,可是外號這東西,都是別人取的,我又有什么辦法…”
女子笑著望向天空,似在回想:“呂梁這邊啊,我的名字叫紅提,剛開始的時候,也總想幫人。所以他們叫我菩薩,叫做紅菩薩,可是這個名字其實嚇不到人,后來山里面打來打去,我也殺了很多人,山里的兄弟說,叫紅菩薩不如叫血菩薩…這名字也就是這一兩年叫開的,我便是想改,卻也改不了了。你…就將就著聽吧。”
“原始的圖騰崇拜…”寧毅輕聲嘟囔了一句。
“什么?”
“沒什么。”寧毅笑了笑,作為他來說,雖然對呂梁山的狀況沒有了解得非常細致,但紅提以往在山寨中的狀況,他卻是聽說了的。
早年從師父手中接下了山寨,她就將之當成了肩膀上的最大責任。紅提并不忌諱殺人,但若論性格的核心,其實是偏柔弱的,更多的說起來,她更像是一個適合嫁人后相夫教子的安分女子。也是因此,在有著高超武藝的同時,寨子里的同伴卻未必敬畏她。就如同當初跑到江寧殺宋憲,說起來是她作為寨主的責任,實際上更像是被寨子里的人逼的,一直到她在寧毅的教導下整頓青木寨,山寨里的人仍舊對他敬愛有之,敬畏極少。
那時候的她被叫做“紅菩薩”,還真沒叫錯了。一直到后來她鐵著心讓寨子的里的鬧事,殺過一批、分裂一批之后,寨子才開始真正的壯大。再之后,她與寨子里的下屬或多或少地保持著距離,嚴肅規矩,才令得青木寨有了如今的樣子,她也終于在對外的殺戮中變成了兇名震呂梁的血菩薩。平心而論,越是這種兇險的地方,外號就越是野蠻,野蠻的也遠比文明的有用,河山鐵劍放到這里來,確實是感染不了多少人的。
不過,在一年多的時間內,從“紅菩薩”這樣的稱號轉變成“血菩薩”的形象,在自己所不知道的地方,紅提到底經過了多少的事情,寧毅也只能想象一二而已,她所經歷的,要想感同身受,卻是沒有可能了。
想到這里,寧毅倒是不愿多提這個。轉開了話題:“那…第二個問題,比武招親是怎么回事…我怎么打得過你…”
寧毅問起比武招親,紅提才要回答,卻聽得寧毅后半句的問題問了出來,她頓時神色一滯,臉上紅了起來。梁山的事情之后,雙方有過一段親密的時間,卻是在一年以前了,此時剛剛見面,她頓時就有些不適應起來。寧毅饒有興致地看著這一幕,過了許久,紅提才恢復了如常的神色,望了他一眼。
“那個是別人亂傳的。”紅提輕聲道,“你要過來呂梁,我接到信以后跟梁爺爺說了,梁爺爺可能暗地里做了些什么…什么事情。然后正遇上一些人進山,他們主要的是想要找青木寨聯絡,為的是什么京城譚大人的招安詔,呂梁山中有好些人也都知道了這件事,于是往青木寨聚過來。對外的時候,不知道為什么就傳成了我要比武招親,梁爺爺說,這個倒也無所謂,只要大家愿意到青木寨商量事情,就證明了我們的地位,往后的生意會更好做,所以只要是過去的,就全都悉心接待了。但是招安詔的事情,我想立恒你會比較清楚,所以想等到你過來再拿主意。”
“招安詔…”說起這事,寧毅臉色嚴肅起來,微有些輕蔑地搖了搖頭,“譚稹接童貫樞密使的第一把火,這是去年張覺死后的影響。京城的老大們也開始害怕了,所以要鞏固由雁門關到太原一線,再由太原到京城的防線。這件事童貫雖然已經致仕,但仍然有推動和參與,雖然上面說的是一定要嚴肅招安之后的紀律。但負責招安的是譚稹跟童貫的人,負責督查的,是童貫跟蔡京的人,而負責督查這些督查官的,是那些言官御史,他們大多數,也跟北面的一些大家族有關系,而就算沒關系…最上面那個人有點好大喜功,所以御史臺目前也是個…只拍蒼蠅,不打老虎的地方,指望他們也沒什么意義…”
寧毅絮絮叨叨的說著這些,紅提不一定聽得懂,只是認真地聽著。寧毅自然也明白這點,笑了笑,當成笑話來講:“你不用管太多,既然有人來,態度我也料到了,北面左家、齊家有來人嗎?”
紅提想了想:“聽說…好像有一個大商家的后臺是姓齊,然后還有董將軍的人,還有邊關武勝軍的人…這幾天過去的人多,具體的底細,恐怕要梁爺爺那邊才最清楚。”
“那田虎應該也派人來了吧?”寧毅問了這句,忽然想到,“對了,那個什么小響馬好像就是田虎的人啊,他忽然腦抽了對我動手,到底什么原因啊…有機會看我不弄死他。”
“可他已經死了。”紅提道。
寧毅愣了愣:“我記得…他逃掉了,我看見的。”
紅提靠在石頭上,有些慵懶地笑了起來:“你寫信告訴我說,是早些時候便會到,你來晚了,我擔心你出了什么事,便從寨子里出來了。最近一段時間我都在路上等你,今天晚上看見打仗,我便去找人問了原因,然后去殺了裘孟堂和他的幾個心腹,才回到木屋這里來的。”
“呃…啊?”紅提說得輕描淡寫,寧毅卻不禁為之愕然,隨后啞然失笑,冷靜片刻之后,又搖頭笑了笑,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兩人此時并排坐在那石頭邊,紅提沒有反抗,只是望著火光,目光之中愈發馨寧安靜。
“隨便了…招安詔也不是什么大事。有個名份之后,做起很多事情來都方便些,只是負責后勤的為難。這些人說是招安,大部分人是肯定指揮不動的,但有了名份,他們就要軍餉、要軍械。這次做預算的時候,大家半個月都在罵娘,相府那邊能扣掉大部分用到該用的地方,但總有小部分會被瓜分。不過,該怎么瓜分,大部分還是相府說了算…”
光芒搖曳,紅提只是安靜地聽著。
“這次既然過來了,談判之類的事情,你不用操心太多。我應該不好正式出面,但…左家也好,齊家也好,董龐兒也好,什么將軍、虎王,既然要談買賣,我把他們一個個扒層皮下來…”
寧毅輕聲說著,隨后又自顧自地說了一陣,紅提閉上眼睛,在他身邊,安靜地睡著了…
過了一陣子,寧毅深吸了一口氣,望向天空,隨后又望了望身邊睡著的女子,望了望遠處那幫很可能充滿了好奇的身影…女子在呂梁這樣的環境里長大,該是任何情況下都保持著警惕,任何響動聲都可能驚醒的,卻在他的說話聲中睡得如此馨寧安詳…
“等明天不跟他們一起走了,我們還是兩個人走吧…嗯,就這么決定了。”
將女子抱回小屋的時候,他低聲說著,如此做出了決定。
泌人的午夜早已經過去了,另一片的山麓間,夏夜的風卻還沒有平靜。山麓上亮著火光的寨子里,一場騷亂席卷蔓延,原本屬于大寨主居所的幾個院落間,小規模的廝殺突兀地出現。更大的范圍內,人們惶然不安,奔走茫然,外圍的寨門那邊,卻已陸續有人收起包裹,悄悄下山了。
小響馬的死尤其他是為血菩薩所殺的事實傳回來之后,山寨之中驟然出現的,便是這樣一幕令人惶恐的眾生相。有人茫茫然的觀望,有人不安的逃離,也有人開始抓住機會,奮然一搏。而在這樣的動亂中,一隊人馬正溯山道而上。兩百多人在田實、于玉麟的帶領下,從正面悍然沖回寨門。隨后蔓延包抄,沖入山寨的各處。
這支原本在山寨之中做客的隊伍,在夜色中以主人之姿介入了動亂。樓舒婉走在人群里,臉色蒼白卻堅定地看著手下將山寨之中抵抗的小頭目斬下了首級,隨后再以虎王田虎的威名,平定山寨里的騷亂。
血腥的氣息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正在削弱她的身體,卻進一步堅強著她的精神。曾經溫養金絲雀的鳥籠早在杭州城破之時便已被打破,那時的她仍茫然未覺。在當時的樓家,只有她的父親與大哥完全意識到了這一點。如今她終于明白,為何寧毅當初沖入樓家殺死的是父親與大哥,因為在那種如老虎一般的人的心中,勝負的天平上,只有他們可堪為對手,可以對他造成麻煩。
毫無疑問,她因此付出了代價。此后在逃亡途中、在虎王麾下的經歷,讓她已經能夠理解這種不講任何道理的堅硬。尤其在她的二哥樓書恒,已經完全被打落深淵,一蹶不振的情況下,她更已毫無退路。
黑暗的夜里沒有星與月,火光與血腥迷亂的山間,除卻前行,再無它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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