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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四一章 文人心無尺 武夫刀失鞘(二)

熊貓書庫    贅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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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寥的月色下,突然出現的少年身影猶如猛獸般長驅直進。

  仿佛是為了平息心中陡然升起的怒火,他的拳腳剛猛而暴烈,前行的步伐看起來不快,但簡簡單單的幾個動作毫不拖泥帶水,最后那人的小腿被一腳生生踩斷,走在倒數第二的獵戶身體就像是被巨大的力量打在空中顫了一顫,倒數第三人連忙拔刀,他也已經抄起獵戶腰上的長刀,連刀帶鞘砸了下去。

  這人長刀揮在空中,膝蓋骨已經碎了,踉蹌后跳,而那少年的步伐還在前進。

  此時他面對的已經是那身材魁梧看起來憨憨的農民。這人身形骨節粗大,看似憨厚,實際上顯然也已經是這幫打手中的“老人”,他一只手下意識的試圖扶住正單腿后跳的同伴,另一只手朝著來襲的敵人抓了出去。

  他伸手,前進的少年放開長刀刀鞘,也伸出左手,直接握住了對方兩根手指,猛地下壓。這身材魁梧的壯漢牙關陡然咬緊,他的身體堅持了一個瞬間,然后膝蓋一折嘭的跪到了地上,此時他的右手手掌、食指、中指都被壓得向后扭曲起來,他的左手身上來要掰開對方的手,然而少年已經走近了,咔的一聲,生生折斷了他的手指,他張開嘴才要大叫,那折斷他手指后順勢上推的左手嘭的打在了他的下巴上,牙關砰然咬合,有鮮血從嘴角飚出來。

  先前被打碎膝蓋的那人此時甚至還未倒地,少年左手抓住魁梧壯漢的手指,一壓、一折、一推,出手皆是剛猛無比,那壯漢的粗大的指節在他手中儼如枯柴般斷得清脆。此時那壯漢跪在地上,身形后仰,口中的慘叫被剛才下巴上的一推砸斷在口腔當中,少年的左手則揚上天空,右手在空中與左手一合,握成一只重錘,照著壯漢的面孔,猛地砸下。

  從頭到尾,幾乎都是反關節的力量,那壯漢身體撞在地上,碎石橫飛,身體扭曲。

  碎了膝蓋的那人摔落地面,手中的長刀都被嚇得掉開了。

  些微的月光下,這突然出現的身影張開雙手,舒展著雙臂。

  同行的六人甚至還沒有搞清楚發生了什么事情,便已經有四人倒在了暴烈的手段之下,此時看那身影的雙手朝外撐開,舒展的姿態簡直不似人間生物。他只舒展了這一刻,然后繼續舉步逼近而來。

  此時有人叫道:“你是…他是白日那…”

  為首那有些功夫的領頭者雙手拔刀,“啊——”的狂喝當中,猛撲過來,一刀斬下。呼嘯的一刀從少年的身側落地,少年已經逼近過來,一只手按上他握刀的手腕,他“啊啊啊啊——”的掙扎兩下,手腕上便是一軟,他沒感覺到痛,卻已經沒有了握刀的力氣,也不知道被什么東西傷了。

  長刀落地,為首這漢子揮拳便打,但更為剛猛的拳頭已經打在他的小腹上,肚子上砰砰中了兩拳,左邊下頜又是一拳,接著肚子上又是兩拳,感覺到下頜上再中兩拳時,他已經倒在了官道邊的斜坡上,塵土四濺。

  剩下的一個人,已經在黑暗中朝著遠處跑去。

  這殺來的身影回過頭,走到在地上掙扎的獵戶身邊,朝他頭上又踢了一腳,然后俯身拿起他后背的長弓,取了三支箭,照著遠處射去。逃跑的那人雙腿中箭,然后身上又中了第三箭,倒在微茫的月色當中。

  慘叫聲、哀嚎聲在月光下響,倒下的眾人或者翻滾、或者扭動,像是在黑暗中亂拱的蛆。唯一站立的身影在路邊看了看,然后緩緩的走向遠處,他走到那中箭之后仍在地上爬行的漢子身邊,過得一陣,拖著他的一只腳,將他沿著官道,拖回來了。扔在眾人當中。

  夜空之中落下來的,只有冷冽的月光。

  除了那逃跑的一人先前認出了黑影的身份,其他人直到此刻才能夠稍稍看清楚對方大概的身形模樣,不過是十余歲的少年人,背著一個包袱,此刻卻儼然是將食物抓回了洞里的妖怪,用冷漠的目光審視著他們。

  夜風中,他甚至已經哼起奇怪的旋律,眾人都聽不懂他哼的是什么。

  “天晴朗,那花兒朵朵綻放…池塘邊榕樹下煮著一只小青蛙…我已經長大了,別再叫我小朋友…嗯嗯嗯,小青蛙,青蛙一個人在家…”

  他點清楚了所有人,站在那路邊,有些不想說話,就那樣在黑暗的路邊兀自站著,如此哼完了喜歡的兒歌,又過了好一陣,方才回過頭來開口。

  “誰派你們來的?不是第一次了吧?”

  眾人或呻吟或哀嚎,有人哭道:“大王…”

  “我已經聽到了,不說也沒關系。”

  他如此頓了頓。

  “不說就死在這里。”

  華夏軍的軍規森嚴,在對待俘虜這件事上,為了保持自己這邊的人性,通常不會虐待俘虜,寧忌也沒有學過拷問的技巧。而在瓜姨那邊的教導中,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些人過來殺人,死在這里是非常合理的事情。

  他并不打算費太多的功夫。

  與六名俘虜進行了非常友好的交流。

  受到寧忌坦率態度的感染,被打傷的六人也以非常誠懇的態度交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以及通山李家做過的各類事情。

  在女真人殺來的亂世背景下,一個習武家族的發家史,比想象中的更加簡單粗暴。按照幾個人的說法,女真第四次南下之前,李家已經仗著大光明教的關系積累了一些家當,但比起通山附近的老鄉紳、士族家庭而言,仍舊有不少的差距。

  然后女真人一支隊伍殺到通山,通山的官員、士人軟弱無能,多數選擇了向女真人下跪。但李彥鋒抓住了機會,他帶動和鼓舞身邊的鄉民遷去附近山中躲避,由于他身懷武力,在當時得到了大規模的響應,當時甚至與部分當權的士族產生了沖突。

  當時下跪投降的士族們以為會得到女真人的支持,但事實上通山是個小地方,前來這邊的女真人只想搜刮一番揚長而去,由于李彥鋒的從中作梗,通山縣沒能拿出多少“買命錢”,這支女真隊伍于是抄了附近幾個大戶的家,一把火燒了通山縣城,卻并沒有跑到山中去追繳更多的東西。

  從山中出來之后,李彥鋒便成了通山縣的實際控制人——甚至當初跟他進山的一些士人家族,此后也都被李彥鋒吞了家產——由于他在當時有領導抗金的名頭,因此很順利地投靠到了劉光世的麾下,此后拉攏各種人手、修筑鄔堡、排除異己,試圖將李家營造成猶如當年天南霸刀一般的武學大族。

  在抗金的名義之下,李家在通山橫行無忌,做過的事情自然不少,譬如劉光世要與北邊開戰,在通山一帶征兵抓丁,這主要當然是李家幫忙做的;與此同時,李家在當地搜刮民財,搜羅大量金錢、鐵器,這也是因為要跟西南的華夏軍做生意,劉光世那邊硬壓下來的任務。也就是說,李家在這邊雖然有諸多作惡,但搜刮到的東西,主要已經運到“狗日的”西南去了。

  被打得很慘的六個人認為:這都是西南華夏軍的錯。

  而且說起來,李家跟西南那位大魔頭是有仇的,當年李彥鋒的父親李若缺便是被大魔頭殺掉的,因此李彥鋒與西南之人向來不共戴天,但為了徐徐圖之將來報仇,他一方面學著霸刀莊的辦法,蓄養私兵,另一方面還要幫忙搜刮民脂民膏供養西南,平心而論,當然是很不情愿的,但劉光世要這樣,也只能做下去。

  這樣的表述,聽得寧忌的心情稍稍有些復雜。他有些想笑,但由于場景比較嚴肅,所有忍住了。

  與此同時,為了排除異己,李家在當地橫行殺人,是可以坐實的事情,甚至于李家鄔堡當中也設有私牢,專門關押著當地與李家作對的一些人,慢慢折磨。但在交代這些事情的同時,面對生命威脅的六人也表示,李家雖然小節有錯,至少大節不虧啊,他是抗金的啊,本地的士人都不抗金,就他抗金,還能怎么辦呢?

  說到后來,或許是死亡的威脅漸漸變淡,為首那人甚至試圖跪在地上替李家求饒,說:“義士一行既然無事,這就從通山離開吧,又何必非要與李家作對呢,若是李家倒了,通山百姓何辜。李家是抗金的,大節是無愧的啊…”

  天色漸漸變得極暗,夜風變得冷,云將月光都籠罩了起來,天將亮的前一刻了,寧忌將六人拖到附近的林子里綁起來,將每個人都打斷了一條腿——這些人恃強殺人,原本全都殺掉也是無所謂的,但既然都好好坦白了,那就去掉他們的力量,讓他們將來連普通人都不如,再去研究該怎么活著,寧忌覺得,這應該是很合理的處罰。畢竟他們說了,這是亂世。

  對于李家、以及派他們出來斬草除根的那位吳管事,寧忌當然是憤怒的——雖然這主觀的憤怒在聽到通山與西南的瓜葛后變得淡了一些,但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去做。眼前的幾個人將“大節”的事情說得很重要,道理似乎也很復雜,可這種扯淡的道理,在西南并不是什么復雜的課題。

  儒生抗金不力,流氓抗金,那么流氓就是個好人了嗎?寧忌對此一向是嗤之以鼻的。而且,現在抗金的局面也已經不迫切了,金人西南一敗,將來能不能打到中原尚且難說,這些人是不是“至少抗金”,寧忌基本上是無所謂的,華夏軍也無所謂了。

  當然,詳細詢問過之后,對于接下來辦事的步驟,他便稍稍有些猶豫。按照這些人的說法,那位吳管事平日里住在城外的鄔堡里,而李小箐、徐東夫婦住在通山縣城內,按照李家在當地的勢力,自己干掉他們任何一個,城內外的李家勢力恐怕都要動起來,對于這件事,自己并不害怕,但王江、王秀娘以及腐儒五人組此時仍在湯家集,李家勢力一動,他們豈不是又得被抓回來?

  而這六個人被打斷了腿,一時間沒能殺掉,消息恐怕遲早也要傳回李家,自己拖得太久,也不好辦事。

  凌晨的風嗚咽著,他考慮著這件事情,一路朝通山縣方向走去。情況有些復雜,但轟轟烈烈的江湖之旅終于展開了,他的心情是很愉悅的,隨即想到父親將自己取名叫寧忌,真是有先見之明。

  因為自己叫寧忌,所以自己的生日,也可以叫做“忌日”——也就是某些壞人的忌日。

  “啦啦啦,小青蛙…青蛙一個人在家…”

  天邊露出第一縷魚肚白,龍傲天哼著歌,一路前行,這個時候,包括吳管事在內的一眾壞人,許多都是一個人在家,還沒有起來…

  天亮之后,湯家集上的客棧里,王秀娘與一眾書生也陸續起來了。

  眾人都沒有睡好,眼中有著血絲,眼眶邊都有黑眼圈。而在得知小龍昨晚半夜離開的事情之后,王秀娘在清晨的飯桌上又哭了起來,眾人沉默以對,都頗為尷尬。

  “你們說,小龍少年心性,不會又跑回通山吧?”吃早飯的時候,有人提出這樣的想法。

  眾人想了想,范恒搖頭道:“不會的,他回去就能報仇嗎?他也不是真的愣頭青。”

  陳俊生道:“這種時候,能一個人在外行走,小龍不笨的。”

  這樣的話語說出來,眾人沒有反駁,對于這個疑慮,沒有人敢進行補充:畢竟倘若那位少年心性的小龍真是愣頭青,跑回通山告狀或者報仇了,自己這些人出于道義,豈不是得再回頭搭救?

  能搭救嗎?想來也是不行的。無非將自己搭進去而已。

  王秀娘為小龍的事情哭泣了一陣,陸文柯紅著眼睛,埋頭吃飯,在整個過程里,王秀娘偷偷地瞧了陸文柯幾次,但陸文柯不看她。兩人的心中都有心結,本該談一次,但從昨天到今天,這樣的交談也都沒有發生。

  早餐的后半段,范恒等人說起接下來的行程,說起來,應該早些離開,可秀娘的父親清晨時已經醒了過來,按照小龍的說法,他的身體暫時已經不適合長途跋涉了,需要靜養兩天。出于道義的關系,眾人一時間也沒法說就此啟程。

  眾人的情緒因此都有些怪怪的。

  王秀娘吃過早餐,回去照顧了父親。她臉上和身上的傷勢依舊,但腦子已經清醒過來,決定待會便找幾位儒生談一談,感謝他們一路上的照顧,也請他們立刻離開這里,不必繼續同時。與此同時,她的內心迫切地想要與陸文柯談一談,如果陸文柯還要她,她會勸他放下這里的這些事——這對她來說無疑也是很好的歸宿。

  而倘若陸文柯放不下這段心結,她也不打算沒臉沒皮地貼上去了,姑且開導他一下,讓他回家便是。

  這樣的想法對于初次動情的她而言無疑是極為痛心的。想到彼此把話說開,陸文柯就此回家,而她照顧著身受重傷的父親再度上路——那樣的未來可怎么辦啊?在這樣的心情中她又偷偷了抹了幾次的眼淚,在午飯之前,她離開了房間,試圖去找陸文柯單獨說一次話。

  她在客棧內外走了幾次,沒有找到陸文柯。

  隨后才找了范恒等人,一起尋找,此時陸文柯的包袱已經不見了,眾人在附近打聽一番,這才知道了對方的去處:就在先前不久,他們當中那位紅著眼睛的同伴背著包袱離開了這里,具體往哪里,有人說是往通山的方向走的,又有人說看見他朝南邊去了。

  眾人一時間目瞪口呆,王秀娘又哭了一場。眼下便存在了兩種可能,要么陸文柯真的氣不過,小龍沒有回去,他跑回去了,要么就是陸文柯覺得沒有面子,便偷偷回家了。畢竟大家天南地北湊在一塊,未來再不見面,他這次的屈辱,也就能夠都留在心里,不再提起。

  眾人商議了一陣,王秀娘止住心痛,跟范恒等人說了感謝的話,隨后讓他們就此離開這邊。范恒等人沒有正面回答,俱都長吁短嘆。

  到得這天下午,一眾書生帶著行李與隨員,沒有做正式的道別,無聲地離開了這里。一如相聚的偶然,他們的分別也如同浮萍般散了,這些人沒有再往通山方向去的。

  同樣的下午,陸文柯回到了通山縣城,他找到了縣衙的所在,雙目通紅、手臂顫抖地在路邊站了好一陣。

  想一想這一程去到西南,來來回回五六千里的路程,他見識了許許多多的東西,西南并沒有大家想的那般兇惡,即便是身在窘境之中的戴夢微治下,也能看到不少的君子之行,如今窮兇極惡的女真人已經去了,這邊是劉光世劉將軍的治下,劉將軍一向是最得文人景仰的將軍。

  我不相信,這個世道就會黑暗至此…

  我不相信,一介武夫真能只手遮天…

  我不相信…

  他敲響了縣衙門口的大鼓。

  想要看看,

  ——這個世界的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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