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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七七章 綿藏錦繡劍與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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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風吹過,氣候溫暖。白色的衣裙在水里翻騰。

  寧忌從假山后探出頭來,伸手撓了撓后腦勺。

  他身體健康、正值年少,又在戰場之上真真正正地經歷了生死搏殺,清醒的頭腦與敏銳的反應如今是最基本不過的素質。腦袋里或許有些胡思亂想,但對于曲龍珺在干嘛,他其實第一時間便有了認知輪廓。

  小賤狗想不開要跳河,這倒也不算什么奇怪的事情。這家伙心氣郁結、氣息不暢,連帶著身體不好,整日郁郁寡歡,心里亂七八糟的東西明顯不少。當然,作為十四歲的少年人,在寧忌看來所謂敵人無非也就是這么一個東西,要不是他們想法扭曲、精神錯亂,怎么會連點是非對錯都分不清楚,非得跑到華夏軍地盤上來搗亂。

  他對于這些事情的成因想不清楚,也懶得去想,這些傻瓜隨時隨地瘋了、內訌了、爆炸了、自殺了…他若聽到,也會覺得是極其合理的事情。

  唯獨這小賤狗突然死在眼前讓他覺得有些尷尬。

  今日入夜出門時,假想之中還有兩撥壞人在,他還想著大展宏圖“哈哈哈哈”一番。與侯元顒聊完天,發現那位黃山不見得會變成壞人,他心想沒有關系,放一放就放一放,這邊還有另外一幫賤狗正要做壞事。誰知道才過來,作為壞蛋主角的曲龍珺就直接往河里一跳…

  這種情況下,自己不救她,聞壽賓的陰謀破產了。自己只能提前將他抓住,然后請軍隊中的叔叔伯伯介入,才能拷問出他其余幾個“女兒”的身份,反正樂子不是自己的了。

  而若是跑過去救下她,自己身份也暴露了,聞壽賓會察覺到不對,那么為了不出問題,也只能立馬將宅子里的賤狗們全都拿下…自己的“哈哈哈哈”還沒開始練,仍舊是到了頭。

  我看你這是在針對我心魔之子龍傲天…

  他糾結片刻,走到河水邊,眼見那水中的撲騰變得微弱,腦中閃過了許多個念頭,最終捏著喉嚨清了清嗓子。

  “救命啊…咳咳,小姐跳水…小姐投河自盡啦!救命啊,小姐投河自盡啦——”

  正處于變聲期的公鴨嗓艱難地模仿著丫鬟的聲音,尖銳地響起來。旋即,迅速奔離。

  幾名下人手忙腳亂地將曲龍珺救上來后,女人已經因為嗆水處于昏迷狀態。救治的過程一塌糊涂,但總算保下了對方的性命。不多時還請來了附近的大夫為曲龍珺做進一步的問診。

  下方忙忙碌碌的過程里,寧忌坐在木樓的屋頂上,神情嚴肅,并不開心。

  華夏軍造反之后十余年的艱難,他自有意識起,也是在這等艱難當中成長起來的。身邊的父母、兄長對他固然有所保護,但在這保護之外,反映出來的,自然也就是無比殘酷的現狀。

  某位兒時朋友從某個時刻起,忽然沒有出現過,一些叔叔伯伯,曾經在他的記憶里留下了印象的,許久之后才想起來,他的名字出現在了某座墓園的石碑上。他在幼年時期尚不懂得犧牲的涵義,待到年紀漸漸大起來,這些有關犧牲的回憶,卻會從時間的深處找回來,令少年感到憤怒,也更加堅定。

  他對于敵人,沒有絲毫的同情。西南大戰在戰場上的半年多時間,他救人、殺人都是堅決無比,女真人與南方漢人并不一樣的外在令他能夠清晰地辨認這種情緒,讓他清晰地愛也清晰地恨。

  對于曲龍珺、聞壽賓原本也是這樣的心態,他能在暗中看著他們所有的陰謀詭計,加以嘲笑,因為在另一邊,他心中也無比清楚地知道,一旦到了需要動手的時候,他能夠毫不猶豫地殺光這幫賤狗。

  這原本應該是一件純粹讓他感到愉悅的事情。

  采用迂回的手法救下了曲龍珺,此時冷靜下來想想,卻讓他的心中微微的感到不舒服起來。

  敵人并不堅定,自己將來殺還是不殺,她若有什么隱情在,自己考慮還是不考慮?少年是不愿意考慮的,可父母兄長從小的教育卻讓他的心中或多或少有些膈應。若是打擊對方還得講究手法,殺聞壽賓而不能殺曲龍珺,那跟交給情報部、內務部處理有什么不同?

  下意識地救下曲龍珺,是為了讓這幫壞人繼續肆無忌憚地做壞事,自己在關鍵時刻從天而降讓他們后悔不已。可壞人壞得不夠堅定,讓他幻想中的期待感大減,自己之前腦子發昏了,為什么沒想到這點,她要死讓她淹死就好了,這下可好,救了個敵人。

  曲龍珺的自殺儼然在他潛意識里喂了一坨屎。他坐在樓頂上的黑暗里,看著遠處燈火延綿的成都城區,郁悶地想著這一切。聞壽賓跟什么山公搭上了線,也不知道跑哪去了,這個時候還沒有回來,要不然等他回來自己就動他一頓得了,然后交給情報部——也不行,他們只是心懷惡意私下串聯,如今還沒有做出什么事來,交過去也定不了罪。

  要不然下去把那女人再扔進河里讓她淹死算了,反正她看起來消極怠工,當壞人都不賣力。而且是自己出聲救了她,現在讓她淹死就算扯平,道理上這么說很顯然是沒錯的…

  但當然不能這樣做。

  …媽的,這邊沒意思了!

  少年盤膝而坐,偶爾摸摸手中的刀,偶爾看看遠處的燈火,分外煩惱。此時成都城一片燈火迷離,城市的夜色正顯得繁華,許許多多的壞人就在這樣的城池中活動著,寧忌想起父親、瓜姨,旋即又想起兄長來,如果能夠向他們做出詢問,他們必然能給出有用的看法吧?

  也不對,或許會覺得自己為了個小姑娘,丟掉了原則。

  還有一個月就要正式到達十四歲,少年的煩惱在這片燈火的掩映中,愈發惘然起來…

  溫暖的夜風伴隨著點點燈火拂過城市的上空,偶爾吹過古舊的小院,偶爾在有了年頭樹海間卷起陣陣波濤。

  夜風并不以好壞來分辨人群,戌亥之交,成都的夜生活正步入最繁華的一段時間——這年月里擁有夜生活的城市不多,外來的行商、儒生、綠林人們只要稍有積蓄,大多不會錯過這個時間段上的城市樂趣。

  人群在城池當中最為熱鬧的幾處集市匯聚。

  華夏軍占領成都之后,對于原本城市里的青樓楚館并未取締,但由于當初逃走者不少,如今這類煙花行業尚未恢復元氣,在此時的成都,仍舊算是物價虛高的高檔消費。但由于竹記的加入,各種檔次的小戲院、酒樓茶肆、乃至于五花八門的夜市都比往日繁華了幾個檔次。

  對于此時生活匱乏的人們來說,即便是在夜市上美美地逛上幾個來回,也已經算得上是值回票價的一趟旅行,至于各類物美價廉的食物、小吃,更是能讓外來的觀光者們大快朵頤、頻呼過癮。

  曲龍珺跳入河里的當時,聞壽賓正與“山公”麾下的幾名儒生在城池東面的市集上等待著接下來的一場聚會與接見。在這等待的過程里,他們不免品嘗一番美食,隨后對于華夏軍助長的奢靡之風進行一番批評和議論。

  “…西南這頭,若論寧毅在華夏軍內外推行的兩套手法,委實稱得上用心險惡。據我所知,他在華夏軍內部厲行節儉,其軍紀之森嚴、律法之嚴苛,舉世罕見…可在這外頭,便是他授藝手下的竹記,不斷尋求這些美食做法,令說書人、戲子甚至無識文人不斷追求這聲色犬馬之樂,我甚至聽說,有華夏軍搞宣傳的文人在書中多寫了幾首詩,他也給個批注,這詩詞難懂最好去掉…”

  “…嚴以律己、寬以待人,若用于自身固是美德。可一個大圈子,對內嚴苛無比,對外則以這些聲色犬馬討好世人、腐蝕世人,這等行徑,實在難稱君子…這一次他說是大開門戶,與外頭做生意,劉光世之輩趨之若鶩,一批一批的人派過來,我看哪,到時候背一堆這些東西回去,什么美食啊、香水啊、瓷器啊,遲早要爛在這享樂之風里頭。”

  “…劉平叔(劉光世字平叔)那邊,本身就爛得厲害,一塌糊涂,可你擋不住他合縱連橫,關系經營得好啊。如今天下紛亂,勢力交錯得厲害,到最后到底是哪家占了便宜,還真是難說得緊。”

  “…無論如何,既是敵寇之所欲,我等就該反對,華夏軍說做生意就做生意,說白了便是看得清楚,這天下哪,人心不齊。劉平叔之輩這樣做,遲早有報應!”

  “善。”

  “此言有理…”

  眾人吃著小吃,一面前行,一面相互夸贊。聞壽賓這邊除昨日送了一位“女兒”給山公外,今日又帶了兩名才色俱佳的“女兒”來,待會與一眾身份尊貴之人見面,若能出個風頭,便能真真正正地打入這片正統文人的圈子了。對于養販瘦馬為生,卻飽讀圣賢詩書、憧憬半生的他來說,這是人生難得的重要時刻之一,當下又恭維了一番說話人:“有理、高見…高見、有理…”

  同樣的夜晚,工作終于告一段落的寧毅獲得了難得的清閑。他與西瓜原本約好了一頓晚飯,但西瓜臨時有事要處理,晚飯推遲成了宵夜,寧毅自己吃過晚飯后處理了一些可有可無的工作,不多時,一份情報的傳來,讓他找來杜殺,詢問了西瓜目前所在的地點。

  “從嘉魚那邊來了幾個人,有一位輩分不低,早年與師父那邊有些交情,早年跟圣公那邊也是有些香火情的,如今看見咱們這邊情況不錯,因此趕過來了。還是得好好接待一下。”

  “哦,武林前輩?”寧毅來了興趣,“武功高?”

  杜殺瞇著眼睛,神色復雜地笑了笑:“這個…倒也不好說,老人家輩分高,是有幾樣絕活,耍起來…應該很漂亮。”

  他這樣一說,寧毅便明白過來:“那…目的呢?”

  “不好說。”

  “猜一下啊。”寧毅笑著,已經到一旁柜子去拿衣服。

  杜殺苦笑:“寧先生啊,我這搬弄是非不太好吧?”

  “正好有空,換身衣服去看看,我裝你跟班。”寧毅笑道,“對了,你也認識的吧?過去不露破綻吧?”

  “老二正好也去了,我過去見一面確實可以。不過,如今這點小事,你還有興趣呢?要是被人發現了可太尷尬。”

  “綠林前輩,聽你這樣一說,也是老得快死了的那種,難得一見。好了別廢話,你去換身衣服,顯得正式一點。”

  兩人換了表演的衣服,寧毅稍作裝扮,又叫上幾名護衛,方才駕了馬車出門。車輛經過坡地時,寧毅掀開簾子看不遠處人群聚集的城市,五花八門的人都在其中活動,這樣那樣的敵人,這樣那樣的朋友,綠林間的事物,確實已經變成微不足道的小小點綴了。

  “嘉魚那邊過來的,會不會跟肖征有關系?”

  寧毅想起這件事。嘉魚離武漢不遠,那邊最大一股漢軍勢力的領袖是肖征。

  “這事情不好說。”杜殺道,“過來的這位前輩叫做盧六同,武藝算是家傳,都是手上的活,黃泥手、崩拳、分筋錯骨都會一些,早年被人稱為盧六通,意思是有六門絕活,但在綠林間…名氣平平。圣公造反沒他的事,參軍抗金也并不參與,雖說是嘉魚一帶的地頭蛇,但并不惹事,平素好個名聲,不過名氣也不大…這些年金人肆虐,還以為他已遭不幸了,近來才知道身體仍然康健。”

  既然已經決定要過去見面,對于對方的訊息,杜殺便不再隱瞞。寧毅聽完后失笑:“這聽起來就是個土財主嘛。”

  杜殺道:“這次過來成都,也有仈Jiǔ天了,一開始只在綠林人當中傳話,說他與老寨主當年有授藝之恩,霸刀當中有兩招,是得了他的指點啟發的。綠林人,好吹牛,也算不得什么大毛病,這不,先造了勢,今日才來遞帖子。西瓜接了帖子,晚上便與老二一塊過去了。”

  “真有這事?哪兩招?”寧毅好奇。

  “早年老寨主游歷天下,一家一家打過去的,誰家的好處沒學一點?四五十年前的事了,我也不知道是哪兩招。”杜殺苦笑道。

  “老岳父真是傳奇人物啊…”對于那位胸毛凜凜的老岳父當年的經歷,寧毅偶爾聽說,嘖嘖稱嘆,心向往之。

  說話間,馬車已到了西瓜與那盧六同約好了相見的地方。這是位于城南一家客棧的側院,附近市井人物居住不少,竹記早在附近安排有眼線,西瓜、羅炳仁等人過來,也有大量親衛隨行,安全風險倒是不大。對方之所以選擇這等地方見面,便是想向外界宣揚“我與霸刀真的有關系”,對于這等小心思,身居上位久了,早都見怪不怪。

  稍作通傳,寧毅便跟隨杜殺朝那院子里進去。這客棧的院落并不豪華,只是顯得空曠,平素大概會連同里頭的廳堂一道做宴席之用,此時一些女兵在附近把守。里頭一幫人在廳堂內圍了張圓桌落座,杜殺到時,羅炳仁從那邊笑著迎出來,圓桌旁除西瓜與一名干瘦老者外,其余人都已起身,那干瘦老者大概便是盧六同。

  只見那老者在主座上“哈哈”笑了笑,從杜殺伸了伸手:“這是咱們的‘大內侍衛’來了,霸刀幾位賢侄聚首,老夫今日高興,好,好,哈哈哈哈,坐——”

  “盧老爺子,諸位英雄,久仰了。”杜殺只有一只手,稍作行禮,領著寧毅朝西瓜那邊過去。寧毅與西瓜的目光微微交錯,心下好笑。

  古怪的、倚老賣老的親戚哪家哪戶都會有幾個,倒也算不得什么大場面,只看接下來會出些什么事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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