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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五四章 浪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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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到西面傳來的詳細訊息,是在五月初這一天的凌晨了。

  四月三十的夜晚剛剛過去不久,李頻與幾位意氣相投的新銳儒生談論時事到深夜,情緒都有些慷慨。過了子夜,便是五月,才將將睡下,管事便來敲臥室的房門,遞來了漢中之戰的訊息。

  福州的夜色清朗,且已入了夏,氣候怡人。李頻看完了訊息,披著單衣在院子里的榕樹下坐了許久,知道這個晚上,連他在內的好些人,恐怕都無法睡下了。

  時局仍舊緊張,盡管福州城內民眾大量涌入,但劃分了安置區域,在夜里,城市仍舊實行宵禁。這個時候能拿到訊息的,有他,有長公主府、密偵司的部分成員,自然,宮城中的陛下,也絕不會錯過這樣的消息。

  他多少能夠想象,那位年輕的陛下,會以怎樣的心情,來看待眼前的這則訊息。

  武朝的過去,走錯了許多的路,如果按照那位寧先生的說法,是欠下了許多的債,留下了無數的爛攤子,以至于一度甚至走到名存實亡的絕境里。到得如今,僅剩下偏安于福建一地的這個“正統”殘局,許多方面,甚至稱得上是咎由自取。

  但是自去年在江寧繼位,立國號為“振興”的這位新陛下,卻確實在絕境中給人們看到了一線希望。抵達福州之后,這位年輕陛下的做法,有許多會讓守舊者們看不習慣,但在更多人的眼里,新君的眾多措施,展現著蓬勃的朝氣與銳意的活力。

  在這里,李頻或許是一路跟隨過來,看得最清楚的人之人。

  從江寧破釜沉舟,決戰突圍時的勇武,到一路輾轉中的內疚,抵達福州之后,大量的事情,君武親力親為,他會抵達收治難民的現場,詳細過問此后的安置程序,也會主動詢問外地遷來的難民此后的希望,在此期間,甚至數度遭到刺客的刺殺。

  四月間,人們在福州西北廣場上建起一座石碑,祭奠此次女真南下中死去的江南百姓,君武著甲胄、系白綾,以長劍割開手掌,歃血于酒中,隨后三拜祭祀死者。這些行為并不符合禮部規矩,但君武并不在乎。

  祭祀之后,有刺客試圖行刺,君武讓人將被抓的刺客帶到石碑前,面對面讓人說出行刺的理由,隨后才將著人刺客斬殺。

  這些平易近人或是親力親為、亦或是鐵血剛正的舉動,只能算是外在的表象。若只有這些,身居高位者并不會對其產生太高的評價,但他真正讓人感到穩健的,還是在這表象下的各種細務處理。

  抵達福州之后,君武所率領的朝堂首先進行的,是對下方所有錢糧物資的統計,與此同時,令福州原本官員配合戶部、工部,上交與復核福州一地所有工匠名錄。福州本是良港,武朝造船業于此地最為發達,君武為太子時便注重工匠、格物等事,眾人一開始還并未覺得奇怪,但到得三月底四月初,初步整合完畢的戶部吏員就開始進行新一輪的人口統計、編戶齊民。

  原本的武朝天下,讀書人的數量就已經非常之多,官員的人數從來是不缺的,君武抵達福州后,一面精心挑選官員進入朝堂,另一方面更為在意的是吏員隊伍的整合。

  去年下半年開始,武朝天下面臨分崩離析,君武從江寧一路突圍轉進,身邊也攜帶了眾多百姓。雖然說起來民眾的性命不分三六九等,但在非得取舍的情況下,君武終究還是優先保證那些能寫會算、有一技之長的師爺、掌柜、匠人們的性命。

  分批次抵達福州之后,能寫會算的師爺掌柜們多被編入戶部,匠人的名字納入工部,君武首先做的便是以福州本地工匠名錄進行練兵,待到吏員們初步整合,就開始對福州民眾、尤其是對難民進行編戶、統計。而編戶齊民看來繁瑣,但歷來就是政權加強其底層控制力的最穩健的手法。

  年初鐵三悟把持福州政權,周佩、成舟海等人暗中活動,聯合當地勢力砍了鐵三悟的人頭,輕松拿下福州一地,說起來,當地的士紳、武裝對于新的朝廷自然也是有自己的訴求的。在眾人的想象里,武朝傾覆至此,新上位的年輕君王必然急于反攻,而且在這樣四面楚歌的情況下,也會積極籠絡各方,對于他的支持者大加封賞,以求千金市骨之效。

  但到得重新開始統計和編戶開始,人們才發現,這位看來激進的新君王所采取的竟是嚼碎一地、消化一地的風格。四月間的福州,從各地涌來、被船隊運來的難民眾多,統計與安置的工作都非常繁忙,偶爾還有混亂與刺殺發生,但引起的亂子卻都不算大,歸根結底,是新君王與其團隊將這些事情當成了訓練,樁樁件件的都做好了預案,一旦發生便有反應。

  也是因此,在有心人的眼中,眼下的福州,正處于忙碌、復雜卻又相對井井有條的氛圍里。新君對城市的控制力每一天都在擴大,對任何真心期待明君、忠于武朝的人來說,眼前的景象,都只會令他們感到欣慰。

  而即便有人心有不甘,那也沒什么意義。君武在江寧突圍與轉移后進行過強勢整軍,如今十余萬精兵被控制在岳飛、韓世忠等將領手上,武朝的大片地盤雖已傾頹,但君武攜這些殘余力量來吞下一個福州、甚至于整個福建,卻仍舊游刃有余。

  整合兵部、肅清軍紀,操練戶部吏員、開始編戶齊民的同時,對于工部的改革也在大刀闊斧的進行。在工部上層,提拔了數名思維活躍的匠人擔任主官,對于當初跟隨在江寧格物研究院中的工匠,但凡有大貢獻的,君武都對其進行了擢升,甚至對其中兩人賜予爵位,并且公開許諾,只要將來能在格物學發展上有大建樹者,絕不會吝于封官賜爵。

  武朝以往的階級,士農工商依次而來,過去那些年商人以金錢的力量使自己的地位稍有提升,但畢竟沒有經過政權的認可。君武當太子之時沒有這等權力,到得此時,竟是要在實質上對工匠的地位做出抬升和認可了。

  部分跟隨著君武南下的老儒生、老臣子們多多少少地提出過反對,也有的只是隱晦地提醒君武三思,不要如此激進。但如今軍隊掌握在君武手中,下方吏員可用,情報有長公主、密偵司一系的協助,宣傳有李頻的報紙。這些大儒、老臣們雖然或多或少地能夠聯絡起武朝各地的鄉紳士族力量,但君武鐵了心吃一塊算一塊的情況下,這些臣子對他的影響和約束,也就在不知不覺間下降到最低了。

  在這些手腕的影響下,守舊的儒生對于新帝的叛逆和“不穩重”或許多少有些微詞,但對大量年輕儒生而言,這樣的君王卻無疑令人振奮。這些時日以來,大量的儒生到李頻這邊來,說起新君的手腕策略,都心潮澎湃、贊不絕口。

  沒錯,只要能夠徹底的消化與掌握福州,能夠起到的作用,遠大于草草地光復整個福建又或者得到一個不同心同德的江南。一旦新君對福州一地的掌控細致入微,將來推而廣之,整個天下便也能井井有條,在這樣的前提下,各地士紳豪族只顧自身、軟弱不堪的狀況也有可能得到革新。

  縱觀歷史,哪朝哪代能夠做到對底層這種掌控的,不是武帝之像?

  在對君武動作贊不絕口的同時,人們對于過往儒學的許多事情也開始反省,而這兩個月以來,福州的儒學圈里最多討論的,還是原本士農工商的排位問題。過去認為這四種人從前到后,等而下之,如今看來,這樣的觀念必須得到轉變,對于工商兩層的地位,必須重視起來。

  隨后便誕生了各種說法。最具代表性的說法有二相對保守的認為士人作為這世間的管理與協調者,當居一層,而后農工商各有其用,要一視同仁,鼓勵其發展;而更為激進的想法是,士農工商都要一視同仁,屬于同一層級,沒有高下之分,當然,這樣的說法之所以激進,是因為在農人如何與士人一視同仁的問題上卡了殼,譬如人們可以給工匠、商人封官賜爵,以彰顯其身份,但對于農民該如何表彰鼓勵呢?因為這個問題,人們大都認為這種想法是好的,但多半無法落地。

  新君的英明與振作、世事的變革能夠讓一些年輕人得到鼓舞,李頻時常與這些人交流,一方面引導著他們去做一些實事,一方面也隱約覺得新儒學的出現,或許真到了一個有可能的關鍵點上。

  當然,在他而言,對眼前這些事情、變化的觀感與情緒,是更加復雜的。

  不曾見過太多世面的年輕人,又或者見過許多世面的儒生,皆有可能對眼前發生在這里的變化感到鼓舞——確實,武朝經歷的動蕩太大了,到得如今國破家亡支離破碎,人們大都意識到,沒有徹底的革新與變化,似乎已經無法拯救武朝。

  也是因此,即便是跟隨著君武南下的一些老派官僚,眼見君武大刀闊斧地進行改革,甚至做出在祭祀儀式上割破手掌歃血下拜這樣的行為,他們口中或有微詞,但實質上也沒有做出多少對抗的行為。因為即便老人們也知道,規行矩步只能守舊,欲求開拓,或許還真需要君武這種出格的舉動。

  從歷史的角度而言,類似君武這種胸中有熱血,手下有章法,甚至于戰陣上見過血的帝王,在哪朝哪代可能都夠得上中興之主的資格。至少在這段起步上,有他的反饋,有成舟海、聞人不二等人的輔佐,已經堪稱完美,若將自身置于過往歷史的任何時刻,他也確實會對這樣帝王感到欣喜若狂。

  但在眼下,在那些儒生發自真心的期待、褒美與贊揚中,總有一種情緒會在內心的深處升起來,壓住他的喜悅,會質問他。

  ——在眼下的歷史時刻,我們的努力,對比西南的那位,如何?

  ——強勢而英明的中興之主,面對西南的那位,有取勝的機會嗎?

  在那些前來找他論道,甚至不少都是有能力有見識的年輕儒者的眼中,這問題的答案是毋庸置疑的。但只有在李頻這邊,他內心深處甚至不愿意回答這樣的問題,他明白,這已經反映了他心中的衡量與回答。

  于是在每一位儒生都感到激動、鼓舞的時候,只有他,總是冷靜地微笑,能一針見血地點出對方的問題、引導對方的思考。這樣的狀況倒是令得他的名聲在福州又更大了幾分。

  五月初一的這個凌晨,在他結束了與幾名儒生的談論后不久,心底的這個問題便又通過情報,遞到他的眼前了。

  四月二十四,在寧毅援軍不曾抵達的情況下,秦紹謙率華夏第七軍兩萬人馬,正面擊潰宗翰、希尹十萬大軍的進攻,甚至于宗翰眼前陣斬其子完顏設也馬。自此,宗翰子嗣中最成材的兩人,真珠大王、寶山大王,皆于西南一戰中,歿于華夏軍之手。宗翰、希尹率領殘兵倉惶東遁…

  當年女真第二次南下圍汴梁,造成武朝的最大屈辱靖平之恥中,宗翰、希尹、真珠大王、寶山大王皆在其中,另外,銀術可、拔離速、余余、達賚…這一位位兇殘的女真將領,在有良知的武朝人心中,都是不共戴天、奮畢生之力都想殺掉的巨仇大敵。這一次,他們就一個一個地,被斬殺在西南了。

  原本是要高興的…

  但更為復雜的情緒便升上來,纏繞著他、拷問著他…這樣的情緒令得李頻在院子里的大榕樹下坐了許久,夜風輕盈地過來,榕樹搖搖擺擺。也不知什么時候,有留宿的儒生從房間里出來,看見了他,過來行禮詢問發生了什么事,李頻也只是擺了擺手。

  “無事。”

  儒生回去睡了,李頻才將目光投向宮城的方向,嘆了口氣。

  他隨后喚來下人。

  “備車,入宮。”

  這是整個天下都會為之歡呼雀躍的消息,能不能放出去,卻是需要商議過后的事情了。

  不久之后,他在宮城內,見到了周佩、成舟海、聞人不二、鐵天鷹,以及…

  唯一肆無忌憚地,表達著自己興奮之情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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