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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五一章 有形諸象紛飛遠 無聲巨夢卷紅塵(下)

熊貓書庫    贅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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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怎么樣…弄個皇帝當當?”

  夕陽就要下來了,草坡之上,秦紹謙開了口,這話語顯得隨意,但自然也有著不同尋常的意味。無論是誰,能夠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談論關于皇帝的話題,本身就包含不同尋常的意味在其中。

  寧毅看著前方的軍營,沒有看他。過了一陣,方才開口說話:“你知道…這世界上最完美的狀態是什么時候嗎?”

  “嗯?”

  “我小的時候啊,特別喜歡把一件事做完以后的感覺。比如看完了一本書,你知道看完了就可以休息了,洗個碗,洗完了就什么都不用做,你滿足了世界的期待,而且全身空蕩蕩的,長大以后我也追求這樣的感覺,追求什么事情做完了,休息一下。但慢慢的,你就發現,事情怎么樣都做不完…”

  寧毅語氣慨嘆,秦紹謙蹙眉,隨后道:“但是…你一開始是入贅的…”

  寧毅沉默片刻:“…打個比方嘛。”

  秦紹謙點頭:“哦。”

  “…從女真人第一次南下到現在,十多年了,好不容易打了一場勝仗。我們犧牲巨大,聯系到這十多年來的犧牲,更加讓人感嘆,從這里往前走,還會有無數的事情無數的麻煩,但至少,眼前的這一刻是完美的,我們相信過去的犧牲都有它的意義,相信未來會有無限的希望。這種純粹的感動,人一輩子大概也只能有幾次而已,你看太陽落下來…秦老二你打敗宗翰是哪一天來著?”

  注意到寧毅轉過來的眼神,秦紹謙摸了摸下巴,不看他:“二十四…”

  “二十四…今天是二十九…”寧毅點頭,“五天的時間了,秦老二你慶祝了勝利,送別了戰友,該笑的笑了,該哭的哭了,你還滿天下的發帖子裝逼,嘚瑟了一圈…我今天才到,看了傷員,開一天會,腦子還是壞的,坐在這里看太陽落下來…我想過很多遍了,我得唱歌,就是那個滾滾長江都是水,記得吧…”

  “嗯,我爹死的時候你叫人唱的那個。”

  “沒錯。”寧毅朝著夕陽舉起手,“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嗡嗡嗡嗡…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他看著秦紹謙,秦紹謙將目光轉向一邊,過得片刻,他伸手鼓掌,寧毅抓起地上的土疙瘩就朝他頭上扔過去了。

  原本嚴肅的場景變成兩位大人物拿著土塊的互擲,不遠處隨行的親衛看得都有些無奈,不知道該不該上去幫忙。扔到第三下時,由于寧毅不小心抓起了地上的稀泥扔到秦紹謙的臉上,兩人只好走到一旁的溪水邊去洗手洗臉。秦紹謙拍打著大衣上的灰塵:“行了,過兩天再聊行了吧。”

  寧毅搖了搖頭:“不用了,是時候聊一下…”隨后又補充一句,“反正氣氛都被你破壞掉了。”

  “矯情。”

  “直男。”

  兩人隨口說著,朝一旁山坡上緩緩而行。寧毅想了片刻,這次倒是首先開口。

  “我們的問題本來就很嚴重,人手稀缺,后備不足,西南那邊這一仗打下來,儲備力量已經見底了,漢中這邊又去了一半,能夠承載華夏政治理念,放出去用的吏員、老師之類的人才,都已經少之又少,你這邊又不小心把漢中打下來了,往南多了千里之地,我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剛才也正在發愁…”

  秦紹謙笑了笑:“以今日華夏軍的戰績,登高一呼,四方景從,人才不就過來了。”

  寧毅搖頭:“問題在于太快了,華夏軍是貧寒乍富,這一下周圍的窮親戚都要上門,這里頭多數是投機者,少部分真正有見識、有政治理念的,都是儒家那一塊出來的,他們的理念,也都建立在過往儒家君權的基礎上。以往在華夏軍,我可以慢慢討論慢慢影響,現在不行了,這么大的地方,到處都是空位,不可能不用人吧,現在一用,就會是別人的人…要焦頭爛額一段時間了…”

  “咱們剛才在說的是當皇帝的事吧。”秦紹謙微微蹙眉提醒道。

  “看我開會開死他們…”寧毅口中喃喃念叨,此時擺了擺手,“當皇帝這件事不重要,這么大的地方,這么大的變革,民眾的辨別能力又沒有上來,幾十上百年的時間內,不管怎么玩都一定只能集權,當家人就是當家人,無非改個名字,總統首相議長主席…我們之前就聊過了,決定一個體制面貌的關鍵,往往不在于老大叫什么,而在于接班人怎么選。”

  “…寧曦的太子位置,就這樣沒有了…”秦紹謙感嘆一句。

  寧毅笑道:“兄弟一場,你喜歡的話,這第一個皇帝,可以你來當嘛。”

  爬上山坡,秦紹謙蹙著眉頭,看了寧毅一眼,過得片刻才道:“你這樣聊天很嚇人哪。”

  “你要是能不辭辛勞干幾年,然后就退下來,不失為一個好榜樣。其實從世襲回到禪讓,開千年未有之新局面,我能信任的人也不多。”寧毅說到這里,失笑,“當然如果有人不下來,可能就得見見西瓜的刀了,我未必能壓得住她。”

  寧、秦二人從合作弒君開始一路走來,也已經十余年的歷程,期間關于各種理念、想法、未來也已經聊過許多遍,有些話語便不必贅述。秦紹謙想起西瓜在這些理念上的激進,此時便笑了起來,隨后才肅容道:“那說到底,你打算換個什么稱呼?”

  寧毅沉默片刻:“…政治方面,走人民代表大會那條路,你覺得如何?”

  “這個你說了算,我沒有意見…不過,早些年聊過之后,我也跟其他一些人提起過你的幾個想法,大多覺得,如果沒有殺皇帝,原本你提的君主立憲、虛君以治,會更加平穩一些。”

  “恰恰相反。”寧毅的話語沉下來,“體制上,大部分套用原來的規則,讓皇帝往后退,從此讓真正的掌權者以能者居之,聽起來很漂亮,實際上過于理想化,沒有太多操作的可能。道理在于我們這片地方君權思維深入人心,不過十幾年的戰亂,我們就說以后都不用皇帝掌權了,一時可行,只要稍微出來個有野心的帝王,登高一呼,立刻就是復辟,歸根結底,我們的大部分群眾,是期待明君的。”

  “嗯。”秦紹謙點點頭,“那你之前說起過的,兩黨甚至多黨執政的玩法呢?其實十多年前,剛剛弒君造反時,你對這一套,聽得出來是有些喜歡的,這種制度可以保證政權的平穩過渡,或許真能實現千秋百代的大帝國也說不定。今天是…確定不用它了?”

  “…各方面的條件都還不夠啊。”寧毅搖了搖頭,“多黨玩法,最能體現古往今來人權上的一個本質規律,也就是權利等同于責任,而且責任是權利的前提,從奴隸社會到封建,歸根結底都是越來越能負責任的民眾,把責任搶在肩膀上扛著,然后就多獲得了一點權利的體現。我們今天成立一個體系,也會誕生特權,歸根結底,你只要抗的責任多,你的權利就一定大。”

  “…一旦實行多黨玩法,最大程度放權,那就要求民眾必須由參與到政治里來玩的素質。以前是皇帝要做的決定,今天全都給大家做,那么有好幾個必要的體系,都要建立起來。第一健康的新聞體系必須有,國家發生了什么事,百姓得知道。不光要知道,而且時效性也要保證,那么這么大的一個國家,信息的傳播,必須要有決定性的突破,千里之外發生的事情,這邊立刻就要知道…”

  兩人緩緩前行,寧毅說到這里,秦紹謙朝這邊望來一眼:“你在格物研究院里讓人研究的那個…”

  “那個還早。”寧毅笑了笑:“…就算解決了新聞和信息的問題,民眾對于事物的衡量是一個硬性的要求,千里之外發生的事情,我們怎么看待,怎么處理,你得有個正經的態度,有個相對正確的方法。我們社會的思維核心以情理法為基礎,多的是看見殺頭就叫好的人,那就一定玩不起來,體系就算架起來,沒多久也一定會崩。這些事情以前倒也大概聊到過。”

  “很多年前你倒是說過,體系架起來,會讓一部分人開始想事情。”

  “會有促進。”寧毅點頭,“但我們這個社會,如果要夠到那個標準,要的是革命…徹底的革命。”

  兩人在小小的山頭上站著,看著遠處的天邊被夕陽染紅了,像是一場大火。寧毅道:“接下來半年時間,西南開會,要討論的都是這些,我這里提前跟你交底,有什么想法,你也盡管說。”

  秦紹謙看著那夕陽:“十多年前呢,殺了皇帝以后,在去小蒼河的路上,你第一次跟我、跟陳凡他們說起這些事情,這十多年里又有許多次說起來,有個東西我印象很深…十多年前你第一次說起這件事的時候,最是慷慨激昂,我與陳凡他們,聽得也最是激動,但接下來一次一次,你都最為這些事情皺眉、發愁,顧慮也越來越多…”

  “但也因為這樣,我和陳凡說,你是真正的,想把這件事情做成…”他笑了笑,也頓了頓,“弒君十幾年,大家是跟著你一路走到這里的。老實說,你的想法,有時候會讓人跟不上來,但總的來說,走到今天你都是對的。接下來的事…我說不上來,十多年前你跟我們說的時候,我就說,那真是好事情,讓人人有書讀,讓人懂事,讓人能把握自己的這條命…但你的顧慮非常多,有些時候,其實我們是不太能看得到這些顧慮,也不是很清楚你的顧慮從何而起,老牛頭陳善均那些人,你讓他們分出去了,西瓜的一些想法,你壓住不讓她動,對于人人平等的理念,我們原本以為你會大規模推出去,你一開始似乎也說過要通過幾場大的動作來推進它們,但至今還沒有…其實我們多少還是覺得樂觀的。當然,重要的是,你心中有數,接下來,還是以你為主。”

  秦紹謙的一番說話,既是表態,也是鼓勵。其實雖然走的是武將路線,但秦家世代為文,秦紹謙小時候自然也飽讀詩書、受到過秦嗣源的親自教導,對于寧毅所說的許多東西,他都能夠理解。遠處的云霞燒蕩得愈發彤紅,寧毅點了點頭,沉默了許久。

  “其實啊,說句不好聽的,這場動亂,持續的時間太短了…”

  “嗯?”秦紹謙蹙眉。

  寧毅的目光復雜:“十多年的動亂,千萬人的死,是非常重大的一件事,但從宏觀上來說,這十多年的時間,很難論證君主制度的落后和不必要,因為從事實上來說,它確實就是高度成熟的而且經過了論證的唯一道路。天下成千上萬的人,可以接受換幾個皇帝,但很難想象沒有皇帝的狀態,一旦到政權交替,野心家們還是會涌出來的。”

  “那…要多少年才夠啊?”

  “也許是一場上百年的變亂,大家不斷地找路、不斷地碰壁,用無數的血的事實證明了過往的道路不通的時候,才會有新的道路走出來…”

  秦紹謙的獨眼之中微帶迷惘,過得一陣,他伸出手指揉了揉眼罩旁邊的位置,瞇著眼睛:“…我們畢竟沒有這百年的變亂啊,你說得好像看見過一樣…你又沒見過變亂一百年是什么樣子。”

  寧毅笑起來:“是啊,沒有見過。”

  “只有十幾年,已經很苦了,你這腦袋瓜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秦紹謙失笑,此時的山頭上有風吹過來,兩人找了附近的大石頭上坐下。十多年來,對于寧毅偶爾冒出的一些想法,秦紹謙是無法理解的,有時候他會表現得很有前瞻性,有時候則生硬冷酷得令人咋舌。眼下便是這樣的狀況了,百年的動亂,不斷找路還不斷碰壁,君王的制度再也不可用,而后讓整個世道的所有人都認同某些新的觀念,那會是怎樣的動亂呢?漢家歷史上也有幾次大的動亂,最后不也都由君主制度解決了么。

  他聽見寧毅的聲音響起來:“沒有上百年的動亂來論證,是一件壞事,當然也是件好事…所以到今天,我打算走另外一條路,來逼著一些想法的出現。這是十多年前埋下的另外一條路,現在看起來,倒是更加清楚一些了。”

  他道:“格物和資本,是最強大的一條軸線,一方面,發展格物,促進各種新事物的出現,以新的商業體系、資本體系碾碎舊的商業體系,以契約精神保障資本的擴大,同時以契約精神沖擊情理法的框架…”

  秦紹謙眨了眨眼睛,有些迷惘。

  寧毅繼續說著:“資本不是一個好東西,當我們讓它在契約框架下無限制擴張,慢慢的,為了讓作坊擴張,讓利潤增加,商人體系會開始沖擊舊有的土地制度,為了讓作坊里的工人滿員,它們會以各種各樣的手法讓農民破產,為了讓利潤增加,它們會以各種辦法讓工人加班,少給工資,剝削他們,那個時候,大家就要開始打起來。”

  寧毅的話語冷酷異常,似乎在說著未來的前景,以至于秦紹謙此時都皺起了眉頭。那話語繼續下去。

  “我們今天告訴大家人人平等,他們不知道什么叫做平等,也不知道怎么利用平等,等到資本開始吃人的時候,他們會想起還有人權、還有平等的這把刀,他們會開始呼喊這樣的口號,會開始上街,會游行、會暴動,只有當他們真正的為了這種利益站出來,他們才真正懂得什么叫做人權。那個時候,我們保護他們,我們促進他們,平等和權利,才會真正在他們的心里生根。”

  “我們沒有一百年的動亂和無法抵抗的敵人,那就只好用資本的暴虐,來論證民主的溫情。你說不知道我為什么不把那些想法推出去,一是這十多年都被事情推著走,沒有好的時機,二是推出去也沒用,被施舍的權利不是權利,想要捍衛自己的權利,他們一定要站隊、要表態、要珍惜…那么前期我們促進商業和資本的發展,后期我們引導他們的訴求,我們接下來的幾十年,也許完成這一件事,也就夠了。”

  “…這是我能想到的,能讓民主和權利在人們心里生根的,唯一可能的路…”

  “…至于其余的,甚至于包括誰當老大,什么玩法在內的,都是等而下之的問題…”

  兩道身影在石頭上坐著,聊天的語調也并不高。山嵐吹動流云,紅霞漫卷,朝著這片大地上席卷過來。

  兩人在那山頭上,隨后又聊了許久許久,直到天光終于被西面的群山吞沒,夜空中浮動了星辰,兩人回到軍營吃飯,還一直在聊、在議論。他們在飯堂里點了燈燭,如此說了半晚,秦紹謙上了個廁所回來時,方才拿了一份情報,說起戴夢微的事,但隨后倒是被寧毅說出的另一件事嚇了一跳。

  四月末,大戰初定,夏日的氣息漸漸的明朗,就在寧毅與秦紹謙聊起此后數十乃至上百年規劃和想法的時候,無數的存在,也已經在這樣的背景下騷動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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